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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地狱醒来，坠入名为现实的梦境。lqmJ915
——《卷首语 · 失梦人》lqmJ97
二零二零年六月一十九日，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渝山。lqmJ91
铁艺栅格窗外氤氲般沉浮的灰白色雾气，本地一如既往的阴晦天色。仅仅相隔咫尺的街道，景物的轮廓也被浓郁的水雾涂刷成模糊的一片，像是印象派的挥墨。细致瞥去，只剩下与尘世相隔绝的寂寥观感。lqmJ91
端着一杯热巧克力的年轻人在二楼的窗前缄默凝望片刻风景，随手拉闭深褐色的灯芯绒帘布，将层叠的灰雾与朦胧的阳光隔绝在屋外。lqmJ92
转身。拼接的实木地板，简约现代的硅藻泥涂刷墙面。大小恰到好处的会客室，刻意封闭从而打造出安全感的交谈空间。两套绵软的布艺沙发相向摆置，隔有一张浅淡的木色茶几。橘黄的暖光自嵌顶的灯具倾泻而下，驱散雾霾天气带来的少许阴翳。lqmJ91
在茶几上轻轻叩下马克杯，苏天支起十指，熟络地在空置的那张沙发上坐下。 身躯向后仰躺的角度，习惯性地与深谙人工学设计的座椅共同凹陷成肌肉记忆中最舒适的坐姿。lqmJ9
他稍稍抬起一些视线，目光不加掩饰地观察向正前方的那位女性，有耐心地等待着。lqmJ9
墙面上装裱的挂钟，带衬线的典雅罗马数字。镶嵌银色的秒针每进一格，有节奏的断音在静谧中显得极其清脆，让人听得有些入神。lqmJ9
坐在苏天对面，沉默了很久的那位客户终于缓缓开口，似乎打破心中某种纠结已久的桎梏。lqmJ9
“也许……您会觉得很讽刺，”她说，“但事实上，我一直不太相信心理医生……这种东西。”lqmJ9
第一印象称得上尤为漂亮的女性，掌心正捧着一杯热雾袅袅的清茶。极其正式的OL装，膝盖略微透肉感的黑色丝袜，既感性又肃穆的职场气质。lqmJ94
清丽的容貌化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也许是外出会客的习惯礼节，但这显然掩盖不住眉间眼角的失意与憔悴。纤细白净的手背几根泛紫的青筋，配合疲乏的神色，展露出稍微有些寡淡的病态。lqmJ92
犹豫、职业性的审视、与掩埋在瞳孔深处，几乎难以察觉的……好奇，还有期待。lqmJ9
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年轻人平静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即使作为开场白，顾客的言语明显蕴含着隐而不发的质疑与攻击性。只是这种话，已经听过太多次了。lqmJ9
“大多数经受过现代化教育的人，总是自诩理性的。”lqmJ921
稍有些让人不知所谓的开场句式，苏天用食指轻轻敲敲了自己的太阳穴，以作示意。lqmJ9
“——强调理性的人，尤其是职场人士，往往会更加敏感地认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但与此同时，由于这种工作中强调利益至上的思考模式，他们反而会倾向于怀疑心理咨询的‘实际性功效’。相比于痛感缓解，伤口愈合，这些物质上、生理上可以被直接观察到的‘治疗效果’，精神上的‘治愈’，并不表现为一种如何具体直观的东西。”lqmJ92
“质疑心理治疗的效用，这是现如今人们持有的一种非常普遍的理念。没有什么难以启齿，或是觉得尴尬的顾虑。事实上，我本人也不怎么信任这种职业，甚至可以说……我很抗拒面对心理医生。”lqmJ9
对他已经是早有腹稿的说辞，听闻回答的顾客不出所料地展露出讶然的表情。lqmJ9
她没有预料到这种，好似刚刚分发身份牌，抓到狼人的玩家便自曝凶手一般的发言。lqmJ92
类似于……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对作为学生的你说，自己厌恶当老师，甚至抗拒教书，有点让人摸不清路数。lqmJ92
“是，且行业正式一点的称呼是，心理咨询师，而我考取了高级资格执照。”苏天说，“正因如此，我深刻认识到它的本质。”lqmJ93
很快，端着热巧克力的房间主人听到了那句预料之中的、被诱导出的追问。lqmJ9
眸子十分通透好看的顾客问道，深赭色的瞳孔涌出昭然若揭的意趣。lqmJ9
“心理医生的本质是……骗子。”苏天说。lqmJ99
“每一位称得上敬业的心理医生，无一不是名副其实的谎言家，面不改色的嗜谎成性之人。”他娓娓道，“我们熟练使用谎言，这种东西，在整个交谈过程中，无时无刻。但这并非本意使然，而是职责所在。”lqmJ93
“谎言家？您的意思是……心理医生全都……嗜谎成性？骗子，您甚至用这种词。”lqmJ9
“我……不太明白。”颦起好看的眉毛，她带着困惑摇头，“说谎、心理治疗。这两者间，有……有什么因果联系吗？”lqmJ9
“这样解释好了……”直视着自己的顾客，苏天有耐心地缓述，“你听说过，‘安慰剂效应’吧，郑小姐？这应该是一个，传播度非常广的医学术语。”lqmJ9
“——实际上不含任何有效成分的药物，却因为病人的自我心理暗示，被对照实验证明能够达到生理上的缓解症状效果。有了这种联想，作为类比，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其实就承担着这种‘安慰剂’般的角色。”lqmJ94
“言语的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东西是找到病人的‘症结’所在。心理治疗的‘过程’并不关键，关键点是达成‘治疗’的‘结果’。而‘谎言’，充当着这个过程中必要的‘工具’。”lqmJ9
“言语其实并不与脑浆，或是思想，发生任何化学反应，只是充当一种诱发剂而已——它被用来诱发出，人们心中本来就有的东西。”lqmJ94
“很多人实际上并不患有任何心理疾病。他们的心理非常健康，或许是一时的郁结，导致他们觉得生活灰暗，或是诸事不顺。这种事情，我仅仅通过片刻的交谈就可以得知。但即便如此，我往往会给他们开具焦躁、或者轻度抑郁的判断，这能够让他们好受很多。”lqmJ917
“人们很多时候并不需要真相，仅仅需要一个借口——用以逃避、宣泄，同时使自己心安理得。在意识到自己患有心理疾病后，精神上的焦虑终于能够被归结为不可抗力的病症，于是郁结的思绪也能走出自缚的困境。”lqmJ9
“能够以治疗为出发点，对症下药地使用谎言。这是每一位成熟的心理医生都应该具备的素质。”苏天说，“欺骗患者，这种用词可能太过贬义。我个人倾向于换一种更加委婉的说法来形容这种行为，比如，将其称之为——‘人文关怀’。”lqmJ99
带着深赭色瞳孔的漂亮女士许久没有说话，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开阖，眼睑低垂，似乎陷入思索。lqmJ9
“不过，您将这种内幕向我坦白，不会使心理咨询的效果变差吗？但也许，在理解这种逻辑后，我对心理治疗……反而更能够接纳了一些。”lqmJ9
“你似乎……搞错了一些事情，郑小姐。”lqmJ91
“你并不需要心理治疗，郑小姐。你没有任何的疾病，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lqmJ93
二度的错愕。lqmJ92
“很遗憾，你身上的事态，比简单的‘心理疾病’要复杂许多。”苏天轻轻打断她，“我仔细阅读了你上传的自述说明，并选择承接了你的委托。你每晚都会做连续的噩梦对吗？形式异常诡怪的那种，已经持续了半个月。”lqmJ9
他掏出手机，打开自己公众号的程序后台，一字一顿地念道。lqmJ9
“这半个月来，你总是梦见自己封闭在某种阴暗的密室，被状貌扭曲的怪物追逐，或是沉没在幽深的海底，耳畔时常能听见无法分辨内容的嘶哑呓语，并伴有轻微的恶心、窒息和眩晕感。去医院的体检结果却显示一切生理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即使服用强效的安眠药，症状也无法断绝。”lqmJ913
她微不可察地点头，神情又完完全全浮现出那种疲乏的憔悴感。lqmJ9
苏天表示十分理解，任谁被这种噩梦所纠缠折磨都会变得神经衰弱，除了自己这种家伙以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做梦是怎样的感觉了。lqmJ9
是的，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从七岁时失去双亲的那一天开始。对正常人每个夜晚习以为常的东西，与苏天相隔天堑。lqmJ951
他缓缓放下手机，倒映荧光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墙上的挂钟，镶嵌银色的指针有节奏地跳动，极其清脆的断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存在感愈发强烈。lqmJ9
苏天望了一眼左手上的机械芯腕表，刻度的指向是……两点四十五分，刚过午时吗？lqmJ91
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今天是星期几。lqmJ93
下一秒钟，思绪便将这种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抛之脑后。lqmJ9
“这并不是什么……心理疾病，郑小姐。而是一种更邪性的机理，稍微有一点难以解释。你可以理解为，自己感染了某种病毒，但并不具有生理上的致病性，只是表现为噩梦侵扰的形式，也许还会逐日严重。”lqmJ92
这实在是过于笼统的回答，估计很难让人信服，但苏天本来也没打算解释清楚，这么久时日以来，虽然接触的异常事物不算少数，但他本人对诸般怪异的原理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不是科学原理可以解释的东西。lqmJ91
知道得越多，离正常越远。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自己主动在选择追逐怪异。lqmJ91
“我……难以理解您的意思。”女人果然露出困惑的表情，“病毒……让人做噩梦吗？我并不记得如何沾染到了，这种东西。”lqmJ9
“你不需要，也最好不要尝试去理解它。你所沾染上的东西……是仅仅知情就会导致症状愈发恶化的异物。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帮助你解决你目前的困扰。”他平稳地述说着，话语中听不见任何的情绪起伏，“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询问你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lqmJ9
虽然蕴含着之前未有的肃穆，但这般笃定的语气显然带给了客户一些妥帖的安全感。lqmJ9
苏天将手探进衣襟，摸索着某件硬物，随口宽慰道。lqmJ97
“没关系，不会是什么复杂的问题。就答案而言，你一定知晓，也许甚至不需要思考。”lqmJ9
他站立起身，一发子弹洞穿了面前女人的眉心。lqmJ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