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叶醒来时天色刚刚熹微,密西比的清晨没有雾气,远方淡红色的草地和更远处的景色都清晰地袒露着,人们大都在睡觉,偶尔几个醒来的也只是安静地坐着,只有蚊虫振翅的细微声响。正是九点左右黎明时分,猩红的弦月在一片安宁中缓慢地划向辽阔的地平线,天地交接之处云彩与土地仿佛相互包融,都披着淡淡的绯色。3vsyl
“真美啊。”舒叶下意识地感叹出声,随着感官恢复敏锐的同时意识到眼角有点痛,用手碰了碰,蚊子叮了好大一个包。3vsyl
“嘶...”手腕也传来痒痒的感觉,舒叶伸手去挠,又是一个包,好心情消了大半。3vsyl
“醒了?”安哲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根本没睡,她就坐在不远处,同样眺望着远方,行李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3vsyl
“安定下来后会睡的。”安哲扭回头冲舒叶笑,“一会儿咱就走。”3vsyl
“嗯。”舒叶点了点头,却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看上去心不在焉的。3vsyl
舒叶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小声说:“我想上厕所。”3vsyl
安哲愣了一下,然后扫视四周,辽阔的草地是不用考虑了,森林边缘也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树间的蕨丛则茂密到根本钻不进去,更远处林子倒是茂密,但距离并不近。3vsyl
“也不是很急,”舒叶有些局促,眼巴巴地瞅着安哲,跟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安哲有些想笑,但只是指着远方密林问:“我带着行李,咱们正好去那边。”3vsyl
两个人找到一片茂盛的蕨从,安哲放下行李:“这里行吗?”3vsyl
“嗯。”舒叶点点头,走进草丛前回头看看安哲,强作淡定但脸蛋已经红透了:“捂住耳朵!不许听声音!”3vsyl
其实这片茂盛的蕨从旁就有一颗蛮不错的树,但舒叶坚决反对在这里宿营,于是她们不得不继续寻找落脚地。3vsyl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炽烈的阳光洒在树与树之间大片的空地上,他们已经进入了森林边缘,但人群依旧密集,安哲不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人,可能整个卡梅伦州的人都被放逐到这里了也说不定。3vsyl
她们没有找到空余的树,每棵树下都满满当当挤满了人。但很巧的是她们遇到了马海,更巧的是马海居然和裘莉呆在一棵树下,裘莉远远地发现了安哲两人,在她热情的招呼声中,安哲和舒叶也踏进了这片绿荫。3vsyl
马海是五天前被流放到密西比的。仿生人革命当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放学后坐上了回家的胶囊,可下车后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租的廉价公寓,而是一个塞满了像他一样倒霉的人类的大公园,公园栏杆通了电,他们被集中关押了一天左右的时间,期间仿生人定期提供食品与饮水,再之后他们被押送到火车站,分批次流放到了密西比。马海他们是来到这里比较早的一群人,他们多都是在下班或放学途中被抓捕,因而并没有携带工具或换洗衣物,在荒野边缘忍饥挨饿了一天后,终于有一小部分人决定向森林深处进发,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则依旧选择留在林地躲避可怕的日晒。就在第一批进入森林的人离开几分钟后,火车冒着白烟送来了另一批人类,相比于马海他们,这批人明显做足了准备,都携带着大大的行李箱或带足了食物和工具,由于炽烈的阳光,他们也选择留在了林地边缘。第二天早上,之前向森林深处探险的那群人回来了,或者说回来了一部分,他们满身血污,神情呆滞,躺在树荫里一动不动,有人问话也不答应,只是摇头,用微不可查的声音抽噎着,“血,血...全都是血。”3vsyl
舒叶看了看附近几棵树下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问马海:“所以大家就选择全部留在林地边缘了?即便这里只有少得可怜的树和大得见鬼的太阳?”3vsyl
“是啊,越往森林深处树荫越多,可是也越危险,不然大家为什么只挤在林地边缘呢?”马海一边说着,递给舒叶和安哲各一个面包,“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在这里遇到自己人不容易,我们要互相帮助。”3vsyl
安哲打量着马海,几天时间没见,他的身形似乎瘦了一些,尽管看上去仍肉乎乎的,但眼神相比起之前却明显多了一些自信,他穿着凉快的灰色短袖和牛仔棕色短裤,看上去大了一号,但很干净。树枝上同样晾着几件衣服,他从哪得到的?安哲思考着,看向了马海的机械臂,马海还在咧着嘴笑,但目光却时不时投向一旁认真倾听的裘莉和舒叶。3vsyl
舒叶没有接马海递过来的面包,有些狐疑地问:“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吗?这面包还有树上晾晒的衣服哪来的?”3vsyl
马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扫了眼一旁的安哲,语气明显没那么殷勤了:“吃吗?”3vsyl
马海收回面包,撕开包装袋,递给裘莉一块,然后自己吞下另一块,含糊不清地说“打猎得来的。”3vsyl
“打猎?衣服和面包?”舒叶先是愣了片刻,然后脸色一沉,猛地站起,拉住安哲的手,“安哲,我们走。”3vsyl
正咀嚼着面包的马海差点没把自己噎死,他咳凑着赶紧拉住同样准备离开的安哲,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你是安哲?”3vsyl
“别碰她!”舒叶用力扯开马海的手,忍不住骂道,“你真让我觉得恶心。”3vsyl
“你们听我解释!”马海慌张起来,他高高举起自己的机械臂,“我发誓!我没有抢过普通人的行李,连老人这种公认的肥肉我都没动过!”3vsyl
“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咱们可是做了三年的同学!”3vsyl
“可了解了,我一直觉得你是社会不安定因素!每年夏天你都偷瞄班里女生穿短裙时露出的大腿,还流口水!别说你没做过!”3vsyl
裘莉在他们说话时一直没有插嘴,只是笑呵呵地打量着安哲,被安哲发现后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安哲看了裘莉两眼,见她神情放松没有丝毫恐慌,又看了看因为急着解释而急出一头汗的马海,拍了拍舒叶的肩,语气缓和了一些:“讲讲吧,后来发生的事。”3vsyl
马海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安哲:“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的。”3vsyl
马海重新坐了下来,给安哲递来一个装满水的水壶,挠了挠脑袋:“其实刚开始还好,大家都互相打气,甚至商量着在下一次火车开来时攻击押送同胞的人造人,夺取它们的武器,重新进攻瑞琪...”3vsyl
前几批人互相安慰,分享着后来者带来的食物和工具,一同躲在林地边缘的树荫下,等待着下一趟火车到来。大家说着那些豪言壮语,从黄檀树上锯下坚硬而芬芳的枝干削尖当做武器,在夜间点燃篝火,说着鼓励的话,跳舞呐喊,开怀大笑。3vsyl
亢奋的人们吃光了所有的食物,饮尽了仅剩的水,他们不得不在两次日出间寻找少得可怜的浆果,有两队人因为一从浆果的归属发生了争执,争执演变成了斗殴,他们在斗殴中毁掉了那些浆果,愤怒而饥渴地回到了自己的树下。马海所在的那帮人掌控了一个浆果从,他们轮流排班守卫浆果,每轮班一次,浆果就少一些,轮到马海与另一个胖子看守时,浆果丛已经只剩光秃秃的枝叶了。3vsyl
晚上人们不再围坐在一起,饥饿与蚊虫使得每个人都感到悲哀和烦躁,饿得受不了的马海决定趁着没有可怕的阳光的晚上去寻找一些食物,于是点燃了火把走进森林,他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草丛中找到了一捧白色的草莓一样的浆果,那些白色的小果子密密麻麻地攒集着,数量很多,只是果肉表皮上布满红色的小点,看上去像是长着斑点的虫卵,他不确定这长相渗人的果子是否有毒,于是整株拔了下来,带回营地想要问问懂的人这东西是否能吃。马海留了个心眼,他将一半的浆果摘下来放在口袋中,撕去多余的茎叶,拎着剩下的一小株浆果丛回到了营地。3vsyl
“这东西能吃吗?”马海小声问火堆旁昏昏欲睡的那个懂很多的婆罗多洲老人,老人浑浊而疲惫的眼睛闪过光,问马海要来浆果在面前仔细端详,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把将果子抛向了不远处的草丛。“扔了吧,吃不了,”老人摇了摇头,“这东西在我们州被认为是恶魔的卵。”3vsyl
马海惊愕地望着飞走了的收获:“可它闻起来明明那么香,吃几颗应该没事,干嘛要丢掉?”3vsyl
“我为什么要骗你?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要知道,我可是高贵的一级公民!而你只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胖学生!”婆罗多老人脸突然涨红了,气愤地挥舞着手中的黄檀杖,逼得马海退后了几步,“我是你们这群卡梅伦州城市人中最懂植物的专家,我说有毒就是有毒!别看它闻起来香甜,味道却苦涩难忍,用不了三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胖子就会没命。”他喘着粗气,很气愤的样子。3vsyl
他失望地回到了树下,躺在草甸上准备睡觉,可肚中火燎燎的饥饿和口袋里剩下的恶魔之卵散发的香气不停地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始终睡不着,只是瞪着眼盯着天空,他静静地躺着,直到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黑暗中起身,那身影没入丛林,借着黯淡的篝火,马海打量身边横七竖八的身体,推断出了离开的是谁——那个婆罗多洲说话口音很怪的老人。3vsyl
马海起身,悄悄跟上,他看见佝偻着腰的老人在黑暗中伸出手在地上摸索,他捡起了白天丢掉的浆果,小心翼翼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3vsyl
“这下惨了,还有不到两口,你这个最懂植物的专家就要没命了。”马海愤怒地从阴影中走出,他拎起老头衣领,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骗我?”3vsyl
“松开我!你疯了!”老头挣扎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可是高贵的一级公民!”3vsyl
马海忍无可忍,他加大了义臂的力度,把老人凌空举起:“你猜猜三级公民的拳头,几拳才能打哭一位不知好歹的一级老头?”3vsyl
老头终于恐惧起来,他哭了,他求饶,他将手里捏着的浆果丢到地上,请求马海放过他。3vsyl
“对不起,我饿极了,我饿极了,所以做了蠢事,”老人用很怪的口音祈求着,“我老了,比不了你们年轻人,你们多饿几顿没有事,可我不行,我会死的。”3vsyl
马海突然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兴奋,他看着哭泣的老人,嘿嘿笑了起来:“看看,我甚至一拳都用不了,您这位高贵的一级公民就已经哭起来了。”3vsyl
老头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哆嗦着嘴,挤着眼睛竭力做出可怜的表情,但马海识破了这伎俩,于是握着老头胳膊的手更加用力,老人干巴巴地哀嚎,但马海捂住了他的嘴。“跪下。”他说。3vsyl
老头犹豫起来,马海的兴致被浇了一头冷水,凭空生出怒火,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咆哮:他竟敢犹豫,他怎么敢在你面前这么做?他是你的奴隶!3vsyl
马海重重一脚踹向老头的嘴巴,老头惨叫一声,惊醒了不少熟睡的人,他们面面相觑,大声咒骂,这时马海拎着含糊不清哭喊着的老头从林间走出来。3vsyl
“死胖子,你发什么神经?”马海所在那个小团队的首领显然有着起床气,他拎起黄檀木的棍子走向马海,阴沉着脸:“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要打阿贾尔耶?他是我们这里最熟悉植物的家伙!比你这坨没用的肥肉要重要一....”3vsyl
马海嗤笑一声,像丢保龄球一样将可怜的老家伙抛向了来势汹汹的壮汉,把壮汉和他嘴里没有说完的废话全都击倒,他没有再理会周围敬畏和厌恶的目光,也终于能够暂时将找不到母亲的担忧放下,懒洋洋地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白色浆果,一颗一颗填进嘴里,浆果并不苦涩,反而甜美异常,有种菠萝的味道,马海发誓,这是他吃过最美妙的水果。3vsyl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教训那老骗子一顿,”舒叶似乎有些气愤,“婆罗多州有着按血统划分社会地位的荒唐社会制度,我猜那老头是个在自己州作威作福惯了的高种姓白痴,遇到这种人不能忍,必须让他知道厉害。”3vsyl
“唉,我能怎么办呢?他毕竟只是个老人,”马海叹了口气,“所以我只是叹了口气就放他走了,毕竟我口袋里还有一些浆果。”3vsyl
对不起,马海在心里说,我不想骗你们,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愤怒和残忍,那不像是我该做出来的事。3vsyl
可你确实做了,而且很享受,似乎有声音又这样对自己说。3vsyl
“你太善良了,这样下去会吃亏的,”裘莉对马海说,眼睛却看着安哲,“昨天晚上我开演唱会被人骚扰,也是马海救了我。”3vsyl
安哲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拧开水壶的盖子递给舒叶,对马海说:“你做的很对,这种时刻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宝贵的力量,那个老人虽然性格恶劣,但他懂得不少植物知识,在这种情况下能帮大家寻找到很多食物来源。”3vsyl
“可惜,他似乎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睿智,”马海摇了摇头,沉重地说,“我不知道他还吃过什么其他奇怪的东西,总之他那夜之后烂了嘴,很快就饿死了。”3vsyl
安哲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马海肩:“这不怪你。”3vsyl
“不要再提那个可怜的老人了,还有很多人要死,我们必须学会接受,”马海苦笑一声,也轻轻拍了拍安哲肩,“这只是个开始,我们要有这种准备。”3vsyl
安哲颇为意外地看了马海一眼:“你变得...稳重多了。”3vsyl
“这些天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任谁都会有所收获,”马海惨然一笑,“你不知道第二天发生了什么,简直像是一出荒诞剧。”3vsyl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阳光尚不炽烈,冒着白烟的火车又一次出现在了远方,饥渴的人们纷纷从混沌中清醒,他们握着坚硬如铁的檀木棍,纷纷从树荫下探出了头。3vsyl
刚刚睡醒的马海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看向不远处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贾尔耶,又看向那拉着悠长汽笛越来越近的列车,感到一阵眩晕。3vsyl
可同时他又对过去怀有幻想,他想见到安哲,他想为她画画,也想念没有蚊子和爬虫的廉价出租屋,以及抽屉里的唱片和床底的小本子。他纠结不已,最终咬了咬牙,握着檀木棍站了起来,准备和大家一起冲向火车。3vsyl
昨晚的一切不过是我昏了头,我不该那么做,我仍然是我,他想。3vsyl
但出乎马海意料的是,畅想这一天许久的愤怒的人们并没有像他们无数次预想的那样呼喊着口号一拥而上将那两个蠢笨的人造人拆成零件,直到火车停止,两个人造人开始从车厢撵人,他们仍紧握木棍站在树荫内,互相望着又躲闪着。3vsyl
火车拉着悠长的汽笛走了,新一批垂头丧脑的人们拎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自原野走向森林,这时,有几个拎着木棍的人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3vsyl
仿佛是为了抵消之前的怯懦似的,越来越多人从森林里走出,他们拎着木棍,衣衫褴褛,但眼中闪烁着狂野的光芒,迎着越来越炎热的太阳走向城市来的文明人们。3vs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