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灵隐寺这边从海外蛮夷之地传来的淫祀，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对寺庙里这些主动受髡刑、剃光头的怪人也很难理解，但张良作为一名很有风度和修养的贵公子，自然不会大大咧咧地表露出来。3tkJ1
相反，他对待寺里的和尚和信众都很和气，还仔细地听了僧人讲的“上上善道”，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但还是觉得佛经里那些“众生平等、轮回转世”的说法，似乎与墨家的某些观点颇为相似。3tkJ16
而和尚们描述的“南无加特林菩萨”，更是暗合墨家傍身的机关之术3tkJ111
呃，一样让他这种世代权贵出身，讲究门第身份的贵公子，从内心里很反感。3tkJ1
在张良看来，像他这样流着高贵的血统，家谱可以一直追溯到黄帝神话时代的贵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注定要凌驾于万人之上，走上辉煌之路的，又怎么能跟那些贩夫走卒之流互相平等呢？3tkJ13
嗯，这不是说他的心中毫无仁慈，不会怜悯人，不懂得忧国忧民。3tkJ1
但就算要忧国忧民，他也是站在俯视的角度，往下鸟瞰百姓黎庶，而不会站在平等的视角看问题。3tkJ1
为了事业和使命，张良可以毫无芥蒂地跟市井游侠称兄道弟，但那依然是折节下交，不是平等相待。3tkJ1
当然，张良也很清楚，今时不同往日，韩国都已经亡了，因为曾参与之前的韩地叛乱，秦廷还在通缉他，所以他的家世人脉也都不那么管用了。3tkJ1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标榜什么血统和门第，未免有些不合时宜。3tkJ1
打个比方来说，堂堂中原之地，若论血统尊贵，谁能贵得过周天子？3tkJ1
可是，周天子的后人，如今安在？还不是在秦法的苛政打压之下，泯然众人而已！3tkJ1
所以，尽管张良坚信自己生下来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高贵，但也没有反驳秃头们关于“众生平等”的谬论。反倒是饶有兴趣地参观了整座寺院，看了那些林林总总的佛像和壁画上的佛教故事。3tkJ11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这座灵隐寺里的秃头们，不管是海外来的天竺人，本地的越人，还是被剃度的中原人，都热衷于抽烟，再加上佛像前终日焚烧的香炉，使得大殿里总是烟雾弥漫，分外呛人。3tkJ1
呃，烟草这种东西，张良也见过，作为从新大陆带来的新玩意儿，如今在琅琊和临淄已经颇为流行。但灵隐寺的秃子们抽的东西，似乎跟张良过去见识的不太一样，虽然烟斗的形状类似，气味却刺鼻得多。3tkJ11
根据他们的说法，徐福前些年弄来的玩意儿叫“香烟”，而他们抽的东西是“麻烟”，早在徐福东渡之前很多年，就已经在天竺广为流传，号称能让人享受极乐，与神明沟通，聆听世间真理。3tkJ115
此外，秃子们还推荐张良也抽几口“麻烟”解解乏，说是能有效治疗水土不服云云。3tkJ11
总之，灵隐寺的地方虽然不大，新鲜玩意儿倒是不少，让张良待得兴味盎然，并不无聊。3tkJ1
不过，他到底是肩负使命而来，所以并没有在灵隐寺逗留很久——在灵隐寺下榻的第三天，还没来得及试试和尚们推荐的“麻烟”，张良就收到了一封请柬，是余杭邑的主人，定海君欧皇秋请他过去会见。3tkJ1
“……想不到竟有这等好事，良本想要今日去投名刺的。真是多谢徐公鼎力相助，请受子房一礼。”3tkJ1
看着亲自给他送来请柬和腰牌（准许蓄发的凭证）的徐福，张良一脸感动地躬身下拜，敛袖行礼。3tkJ1
——在古代，社交圈比现代更加讲究等级门第，绝不是想见谁就能见谁的。3tkJ1
由于社会上等级森严，所以人际交往也要讲究一个对等，还要有相应的礼节。3tkJ1
任何人若是搞什么突然拜访，都是很失礼的事情，主人完全可以拒之门外。3tkJ1
如果想要不失礼的话，就得在拜访前派人送个名片过去，预约一下日期，也就是所谓的“投名刺”。3tkJ11
春秋战国时代的名片有两种，一种叫“拜谒”，写在比较大的木片上，是下级求见上级时用的介绍信。另一种叫做“名刺”，写在小竹简上，内容很简单，只有姓名官爵家族等，是同等士人交换的小名片。3tkJ1
所以，那时候古人的名片不是一片片，而是一根根，不是装在盒子里，而是装在笔筒或陶壶里。3tkJ1
后来，大家开始用纸张代替竹简，就开始把名片称为拜帖——当然，名刺这个同义词也没有被废弃。3tkJ1
送过名片（投了名刺）之后，如果对方同意了，给了答应接待的准信，那么就可以准备去拜访。3tkJ1
但问题是，那些达官贵人的事情多、交际广，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接待寻常客人。3tkJ1
比如各国的上卿，每天想要求见和游说他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是每个投名刺的人，都要统统立刻接见的话，那就真的要每天学习“周公吐哺”，连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活活折腾出肠胃病了。3tkJ1
然后，如果是比较迷信的贵人名士，说不定在看到名刺之后，还得占卜一下，看看哪一天适合会客。3tkJ1
所以，士人投名刺求见，往往不能一次成功，经常得要反复尝试，甚至贿赂守门人和对方家仆才行。3tkJ1
之前，张良在逃出新郑，流亡列国的时候，为了图谋抗秦大业，曾经多次求见各国名士贵人，其中既有对他倒履相迎、热情款待的，也有闭门不见、冷嘲热讽的，还有磨蹭了一两个月，才勉强见了他一面的。3tkJ1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能够在十日之内见到本地贵人，两个月之内拜访涂山神宫，就已经算是顺利了。3tkJ1
想不到徐福老先生真是古道热肠，硬是帮忙帮到底，不仅安排舟船把他送到余杭，又给他安排了住宿之处，最后连跟本地贵人的会面，都帮他预约好了，省去了他投名刺的麻烦……实在是让张良感动不已。3tkJ1
只是接下来事情还没完，在预约好了时间之后，按照礼法，客人不能空手上门，必须根据主人的身份地位，准备好水果、野鸡、鹅、羊羔（通常是熟的）等等相应对等的物品，在约定好的时日带着前去拜访。3tkJ11
——以士人的身份地位，这些吃的东西其实并不值钱，收礼的主人也不会看重，只是一种礼仪罢了。3tkJ11
就像现代的生日会，不管聚会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客人都得给寿星送点礼物，否则就显得很没礼貌。3tkJ1
事实上，这些客人带去的礼物，很多时候按照礼法主人家是不能收的，客人只是带去意思意思而已。3tkJ1
比如按照士人见大夫的礼仪，身为本地封君的欧皇秋，就不能收下张良的礼物，必须拒绝，但张良的礼物还是得带，并且诚恳地献上三次，然后被三次拒绝，接下来原样带回去——也就是所谓的三辞三让。3tkJ12
哎，上流社会的儒家礼法，就是这么一套自己折腾自己，以便于让上等人秀优越感的奇怪东西。3tkJ16
但有什么办法呢？所谓的贵族精神，就是把所有多余且无聊的事情变成仪式感，并且乐在其中。3tkJ15
更麻烦的是，古代社会的商品流通不够发达，乡下地方经常是有钱也没处买东西。再加上地域和季节的问题——黄梅雨季暴雨连绵的时候，又该去哪里打野鸡？偏远沙漠之地又哪来的鹅？3tkJ1
这样一来，有时候，客人手边很可能会一时间弄不到对应的野鸡、鹅、羊羔等等符合礼法的礼物。3tkJ1
嗯，一般来说，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首先可以降低标准，用风干鸡、腌鹅肉和羊肉干等容易保存的肉食来替代鲜肉；其次，假如连上述这些代用品也找不到，古人有时候会用酒来代替礼法规定的礼物。3tkJ1
当然，这依然是失礼的行为，所以不按礼法只是提着酒上门的客人，通常一开口就得先向主人道歉。3tkJ1
不过，如果主人不打算刻意刁难的话，自然也不会斤斤计较，而是会一笑而过——这同样也是礼法。3tkJ1
至于金银珠宝之类的贵重财货，那都是在见面谈妥之后，再私底下偷偷派人送过去的，明面上谁敢带着财货当众直接走大门送礼，那就是跟打脸一样的侮辱行为，当场就要弄得友人变路人，路人变仇人了。3tkJ16
在那个年头，甭管是再怎么见钱眼开的贪婪之辈，也不愿意收钱收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没逼格。3tkJ1
——扛着大草袋直接上门行贿，那是商朝人才做的粗鄙之事。（甲骨文里的记录，商朝人的行贿就是如此淳朴，扛着一个大草袋就上门送礼——还让商王给亲眼看到了）。3tkJ18
考虑到此次南下越地，肯定要拜访很多人，为了避免出现这种尴尬场面，张良在从广陵出发之前，就携带了一些淮南桂酒。但如果有可能的话，张良还是希望能够符合礼节，送上一只蒸熟的大雁或羊羔。3tkJ1
于是，张良就向寺内的僧人询问，能不能帮他打一只大雁，或者卖给他一头羔羊。3tkJ1
灵隐寺的知客僧却是面带难色，表示自己这些出家人得守清规戒律，少食荤腥，最多只吃“三净肉”……所以僧人们实在是没法帮张良打猎，庙里当然也没有养羊。呃，确切地说，大江以南很少有人养羊，主要是养鸡鸭鹅和猪。3tkJ1
——在被梁武帝这个素食主义狂人给强行魔改之前，从印度传来的正宗佛教是不戒荤的。3tkJ16
天竺的佛经里，还有军官用烤肉（疑似是象肉）来招待释迦牟尼的故事，事后有婆罗门以此来指责佛陀虚伪，释迦摩尼说，我只是受人布施，这动物又不是我杀的，哪有犯戒？3tkJ12
既然连释迦摩尼都这么说了，可见正统天竺佛教是不戒荤的。3tkJ1
那边真正戒的是“五辛”——葱、韭菜、小蒜、大蒜和洋葱，因为吃了这些东西会污染口气，讲经辩论和化缘时满嘴口臭，令人掩鼻，实属无礼。3tkJ17
假如你想要当个好和尚，就得保持洁净，不能一开口说话就把人熏跑——那还怎么化缘啊？3tkJ1
所以，佛教的僧人想要化缘讲经，忽悠信众，这韭菜大蒜和洋葱是决计吃不得的。否则任凭你怎么舌灿莲花，这口臭就把你在第一关给刷下了——潜在的施主都被你的口气给熏跑了，谁还听你的胡扯啊？3tkJ1
按照唐三藏的记录，在天竺的那烂陀寺（大雷音寺），吃了“五辛”的破戒僧是会被直接驱逐出去的。3tkJ1
在吃肉上，早期僧人只戒“杀生”，只能吃“三净肉”——即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3tkJ1
具体来说，僧人去市场上买死鱼死肉吃，下馆子点荤菜吃，或者乞求施主给一块肉吃，甚至自己下厨烹鱼炖肉都是可以的。3tkJ1
但不能自己去打猎或买活的动物杀害，也不能命令别人宰杀牲口，同时不能亲眼目睹牲口被杀的景象，听到牲口被杀时的声音。（不能跑到屠宰场去看）只能等着吃现成的肉菜。3tkJ14
最多可以搞一搞来料加工，让别人把已经杀好的鱼肉拿过来，然后僧人自己动手烹饪。3tkJ1
——按照这个标准，现代地球大都市的超市里基本都是“三净肉”，和尚天天饱餐大鱼大肉绝无问题。3tkJ18
当然，真要饿得慌了，僧人去打野物吃也没什么，只要事后忏悔一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3tkJ16
可即便是如此宽松的戒律，灵隐寺的僧人也终究是受戒的僧人，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去狩猎捕鱼，也不能自己饲养牲口鸡鸭来改善伙食——所以，张良找他们帮忙准备礼物，还真是太难为他们了。3tkJ1
不过，知客僧也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是可以去余杭邑首府【天皇城】的集市上，看看有没有野鸡、大雁和羊羔出售。然后买下来就地请人做熟，带着去见定海君（欧皇秋）……如此做法最为便利。3tkJ1
此外，在拜访结束之后，这些蒸雁和烤羊羔之类，如果不想带回来自己吃的话，还可以降价就地卖掉。3tkJ1
——再次重复一遍，按照儒家礼法，定海君欧皇秋是不能当真收下士人的礼物的……3tkJ12
如果欧皇秋真的收了张良的礼物，张良是要发火的。3tkJ19
而徐福则是拍胸脯表示，这种意思意思的礼物，他知道哪里有的卖，张良只管上门拜访游说就行了。3tkJ1
于是，再后面一天的清晨，张良就搭乘徐福的小船，跟着他一起去【天皇城】了。3tkJ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