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隐寺到天皇城，两地虽然同在余杭邑，却也相距四十余里。420oG
纵然有水路联通，张良搭乘的小舟也颇为轻便快捷，但依旧需要大半天才能抵达。420oG
沿途所见，依然皆是芦苇丛丛、矮树盘根、野花盛开、蝶舞翩翩……可见这余杭之地实在是处处荒芜。420oG
虽然此时的贫民依然一日两餐，但富人已经开始在中午用些糕点。420oG
所以船娘在甲板上点了炭炉，炉上一只小瓦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内有菱角脆嫩，粥味糯甜馨香，又撒了好些糖粉，让张良吃得很是愉快……420oG
品尝着甘美的甜粥，远离了喧哗的城市和残酷的战场，泛舟于这静谧祥和的山水之间，清风徐来，洗人杂念。纵然以张良这等精明顽强的矢志复国之士，都略感熏然忘形、心旷神怡，几乎要沉醉其间。420oG
不过，他很快就从如画美景中醒过神来，想到了这青山绿水背后代表着的人烟稀少，感到忧心忡忡。420oG
“……良自广陵渡江以来，本以为江东乃是楚国腹地，譬如秦之关中，地方千里，饭稻羹鱼，少有战乱，应是膏腴富饶之地。420oG
不料亲眼目睹之下，江东郡内却是处处残破，田地荒芜，纵然是姑苏这等吴地名城，也是街市萧条、城中荒宅废屋颇多……420oG
而这越人治下的余杭之地，更是时常舟行百里、不见人烟。”420oG
张良一边指使仆人撤掉炭炉上的粥罐，用余温热上一小坛桂酒，一边对徐福说道，“……良在中原也尝听闻，越人近年来大开海贸，货通八荒，甚为富庶，怎么如今渡江亲眼所见，却是这般荒凉破败呢？”420oG
“……公子，南方虽不如三晋连年遭兵、血流漂杵，但江东之地，这些年也不太平啊！”420oG
徐福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回答说，“……江东原本是春申君黄歇的封地，这事儿公子也知道的吧？”420oG
“……确实，数百年前，江东乃是吴国霸业之基，伍子胥督建的姑苏城（苏州），也称得上名城大邑。420oG
后来，姑苏又做了百余年的越国都城，虽然不如魏之大梁、齐之临淄，但在大江之南，也算是数一数二了。420oG
可在春申君受封江东之前，越国早已崩灭数十载，越人各部连年厮杀，硬是把江东打成了【吴墟】。420oG
待到楚人重新征服江东之时，当地的越人豪强又裹挟庶民南逃，只给楚人留下了遍地的废墟和荒田。420oG
一直到春申君渡江南下，携带三千门客与举族家小受封江东，又从中原迁民二十余万，充实吴国旧地，修复姑苏废城，划分田亩，重建水利，江东郡才稍稍繁荣起来，江东之人迄今依旧对春申君颇为怀念。”420oG
徐福感慨着说道，“……可惜好景不长，十五年前，南下入楚的赵人李园，因为其妹入宫得宠生子，被立为储君，也就是后来的楚幽王。420oG
在楚考烈王死后，楚幽王即位，李园之妹当上了太后，李园也跟着野心膨胀，企图以外戚之身独揽朝政。420oG
而独揽朝政二十多年的春申君，就成了李园的夺取权力之路上，必须要首先铲除的绊脚石。420oG
于是，李园便在宫中设伏，刺杀了上朝的春申君，又下令将春申君的家中满门抄斩，以绝后患。420oG
然而，春申君虽死于寿春，他的子女和三千门客却还在江东，手握精兵，坐拥坚城，绝不肯引颈就戮。420oG
为此，李园发兵渡江、征伐江东，前后历时三年，方才攻破姑苏，将春申君的亲族和家臣屠杀殆尽。420oG
战后，李园就将春申君的江东封地据为己有，安排家人住进姑苏宫殿，又在江东安置了大批亲信党羽。420oG
再接下来，到了五年前，现在的楚王负刍，又联合项氏等权贵，在寿春发动兵变，杀了刚刚继位三个月的楚哀王和掌权十年的权臣李园，篡夺了王位。420oG
可就跟当初李园诛杀春申君的场面一样，赵人李园虽死，他的亲族和余党依旧盘踞江东、负隅顽抗。楚军不得不再次渡江征讨，历时一年方才攻破姑苏、讨平叛党，而江东也被又一次打烂了。420oG
（参考三国时代非著名大型战役【淮南三叛】，讨伐军将领打赢后秒变叛军头目真是太有趣了。）420oG8
但待到此时，李信和蒙恬统领的二十万秦军，已经从中原向着楚国大举杀来了……”420oG
徐福耸了耸肩，“……至于楚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想必公子您在昌平君幕中，比老夫更清楚。420oG
跟别处相比，江东虽然远离暴秦，但也绝非安乐之所。更何况，之前的蕲南大战，江东也被征发了不少壮丁，大败之后，出征之人怕是已经十不存一……昌平君欲凭江东之地抗秦，实在颇有不足……”420oG
“……前后十五年才打了两三场大战，民生就已经凋敝若此，江东郡的楚人真是太娇气了。”420oG2
张良却对此很不认可，“……如果连这点战祸都觉得难熬，我等中原之民又是如何活下来的？”420oG
好吧，对于早已习惯了每年挨打的韩国人来说，十五年里打了四年仗，真的不算什么惨剧。相反，从春申君败亡到李园倒台，江东郡居然能享受七年的太平日子，这对韩国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好不好？420oG2
在张良的记忆里，韩国灭亡之前，似乎就从来没有过能够连续五年不遭兵灾、不用割地的“好日子”！420oG4
——所以不要把张良当成魏晋之时的风流文人，他其实是类似于现代中东那种地方的恐怖组织干部。420oG3
“……哎，公子啊，江东荒僻，底子毕竟单薄，哪里能跟人烟稠密的繁华中原相提并论呢？”420oG
徐福讪讪一笑，岔开了话题，“……而越人的情况么……余杭邑虽是欧皇家起源的祖地，却并不被看重，欧皇家志在海外，在这里没怎么经营。公子想看的繁华之地，得要过了浙水（钱塘江）才能有……”420oG
随着小舟的继续前行，河畔景致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而是沟渠潺潺，阡陌井然，一片片水田中禾苗青葱，长势颇佳。高处旱田中的庄稼高大挺拔，张良乍一看还以为是高粱，再仔细看却又颇有不同。420oG
“……公子请看，这就是玉蜀黍，也叫玉米。老夫当年漂洋过海，从东方的新大陆寻来了此物。”420oG4
徐福指着那连绵的玉米田，不乏自傲地说道：“……余杭的玉米，就是当年老夫带人亲手种下的！420oG6
这新大陆的玉米耐旱高产，不必精耕细作也能丰收，而且晒干了之后就能长久储存，不像土豆那样难以储藏，容易腐坏。若能把玉米推广到中原列国的话，必能造福于万民，使饥穷之民足食。可惜……哎！420oG6
老夫自从最后一次远航归来之后，试种选育各种海外庄稼也有十多年了。但这玉米最北只能在广陵栽种得还算像样。到了更往北的寿春、琅琊和临淄，玉米就怎么也长不好，只能勉强种一点土豆了……”420oG2
——公元前的战国时代，玛雅人培育出的玉米还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热带庄稼，无法忍受北方的寒冬。420oG1
原本的历史上，美洲原住民要到几百年后才培育出能够在密西西比河中上游栽种的耐寒玉米品种——这种农作物性状的改良，在搞出基因工程之前，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就算是穿越者也无法使其加速。420oG
而南美洲安第斯文明在高山上培育出来的土豆，倒是从一开始就足够的耐寒耐旱容易养活（当地山民把土豆种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山上），被徐福带回来之后，如今就连辽东都已经试种成功了。420oG
“……徐公从海外带来的土豆，良在中原也曾见过，若能推广天下，确是造福万民的好物。”420oG
张良真心诚意地赞扬说，“……家父当年就曾想在新郑推行此物，可惜才刚刚雇佣农人圈出苗圃，种下了几亩土豆，秦人便已兵临城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了。良迄今想来，还是不无遗憾……”420oG
——战国七雄之中，韩国不仅最为弱小，国土也最为贫瘠。420oG
没办法，中原比较平坦肥沃的农业区，基本都给魏国占了去。420oG
而留给韩国的，除了还算富饶的国都新郑之外，就只有西边的伏牛山区和北边的上党高原。420oG
这等崎岖贫瘠的山地，在当时根本种不了黍米和稻子，韩人只能靠豆子和野菜来充饥。420oG
——所谓“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420oG
只要有一年农业歉收，韩国人就得吃酒糟和糠麸，遇到打仗的时候，韩王拿不出两年的军粮。420oG
如此贫乏的物质基础，又处于中原四战之地，也难怪韩国在战国时代整天除了吃瘪还是吃瘪了。420oG
而土豆这种原产于山地，不挑地形和灌溉的好东西，对于饥困已久的韩国人来说，真是绝妙的恩物。420oG
可惜，土豆终究还是救不了韩国人——没等海外来的新作物被真正推广，韩国就已经完犊子了。420oG
但这并不妨碍张良以此为话题，对徐福这个引荐人拍上一通彩虹屁。420oG
“……徐公远历波涛之险，从海外为我诸夏之民带来此等仙种嘉禾，又悉心栽培，传播四方。当真是泽被万世、功在千秋，可比上古之贤人，不亚于神农尝百草之德。日后必能青史留名，为史家称颂……”420oG
“……公子真是过誉了。东渡大洋探索新大陆，乃是欧皇家两代家主顶着四方讥笑，倾尽万金，打造巨舰，又亲自冒险远渡重洋，方才成事。老夫不过是恰逢其会、附其骥尾罢了。420oG
而且，老夫这个齐人，在故国乡里可是没有什么好名声。”420oG
徐福苦笑着摇头，“……在临淄的【女闾】，老夫只要一亮出身份，保证立刻就会被人丢石头……”420oG1
对于徐福的这番自嘲自黑，同样在齐都临淄待过一阵子的张良，也只好尬笑着默然不语了。420oG
——探险船队从大洋彼岸的新大陆，给华夏人民带回来的不仅有玉米、土豆、南瓜、辣椒、豚鼠和羊驼等好吃好玩的新奇之物，同样还有另一项比较可怕的美洲土特产：梅毒……420oG8
没办法，对于憋慌了的远航水手来说，指望他们能在异域他乡好好管住自己的裤子，实在是一种奢望。420oG
更别提如今的中原文明人，根本就不穿裤子这种野蛮游牧民发明的玩意儿，只要掀起袍子就能上。420oG3
然后，徐福前几次远航乘坐的探险船，最初都是从琅琊出发的，其中至少有一半的船员是齐人。420oG
而在战国七雄之中，又以齐国的特种服务业最为“繁荣娼盛”。420oG2
早在春秋初期，辅佐齐桓公的名相管仲，就在齐国设立国营【女闾】（妓院）七百家，靠征收花捐来富国强兵，并且因此功劳而得以封神（青楼之神管仲）。420oG3
到了战国时代，齐国【女闾】依然颇为繁盛，以规模巨大而著称。420oG
齐国的市民、军士和客商，都习惯于在有点闲钱的时候去【女闾】寻欢作乐。420oG
一个齐国男人若是从没去过【女闾】，绝对会被怀疑是基佬或天阉。420oG1
结果，那些跟着徐福探索新大陆并且发财归来的齐国冒险者们——越人回来后一般不会去中原各国，在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和海外奇闻回到齐国之后，很快就把他们赚到的金银财货和异国珍宝，花销在了临淄城里诸位热情如火的“女闾姑娘”们身上，顺便也把他们在新大陆沾染的异域梅毒给传播了过去。420oG
然后，这些开工频繁的热情闾娘们，又把异邦梅毒传给了前来光顾的市民和客商，并且随着往来商旅的脚步，一路传播到了赵国、魏国、韩国、秦国、楚国……最终演变成了震动整个中原的特大疫情。420oG
——在通过一代代长期传播，变得“温和”以便于跟人类共生之前，早期原始版本的梅毒是相当恐怖的，患者不仅是下半身出问题，而是全身皮肤都会溃烂，同时四肢水肿，浑身瘤子，还伴随着精神错乱。420oG
到了梅毒患者临死的时候，往往身体已经恶臭弥漫、溃烂得露出骨头，甚至连手脚都会折断掉下来！420oG
就算是扛过了梅毒病魔的幸存者，也会变得身体虚弱、面貌丑恶、骨骼畸形……直搞得望之不似人形。420oG4
尽管当时中原正处于空前残酷的连年征战之中，但如此可怖的瘟疫，还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巨大惶恐。420oG
更别提，这种疫病还是通过胯下那话儿传播的，让患病的人愈发又羞又气又惶恐。420oG
等到这件事情的真相，终于被人给披露揭发出来之后，徐福在齐国顿时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瘟神。420oG
尤其是齐国临淄、即墨等地的女闾，因为是梅毒的早期爆发地，人人闻之色变，一时间生意冷清得几乎要破产，让老鸨和妓女们气得要死，也让收不到花捐的齐国官吏气得要死。420oG1
临淄、即墨的市民和商旅，也因为怕死而不敢去【女闾】泻火，憋得几乎要发疯。420oG
这么多的滔天怒火积攒起来，自然全都朝着罪魁祸首倾泻而去——若不是徐福反应迅速，立刻上船南逃会稽，隐居在老朋友欧皇夏的余杭封地里蛰伏下来，恐怕早已被愤怒的民众给活活撕了。420oG
直到最近几年，当初的仇怨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消散，已经年迈的徐福才敢壮起胆子，搬回了齐国隔壁的自治城市琅琊定居。420oG1
当然，在数年后扬帆西航，登陆美洲东海岸的迦太基航海家，同样也把梅毒带到了地中海世界。420oG3
——比起被提前十几个世纪传播到地中海周边的烈性梅毒，给希腊人、高卢人、腓尼基人、犹太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和罗马人等等整个西方世界，无论是野蛮民族还是文明社会，同时带来的毁灭性大海啸相比，东方齐国女闾和中原青楼遇到的这点儿麻烦，还真的只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了。420oG
（说明：古希腊人一向热爱搞基，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此时还普遍处于原始群婚制，时常群啪……）420oG4
除了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和水稻田之外，张良在田里还看到了许多发型衣冠与中原迥异的当地越人——短衣斗笠，人人髡发，偶有纹身，宛如刑徒……420oG
由于这会儿的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张良在城外农田里遇到的越人男子往往是赤膊露腿，只穿一条裤衩。420oG
越人女子也是普遍露肩裸腰，只是胸缠抹胸，腰系短裙，头戴斗笠，肌肤露出度颇高，甚至还有光着屁股蹲在庄稼地里的，让讲究礼仪风度的张良公子看得很不习惯，觉得这实在是有些伤风败俗。420oG2
再往前去，一道宏伟的巨大城墙，就突兀地出现在了芦苇和庄稼组成的青纱帐后。420oG
“……公子请看，这便是天皇城了，比大禹陵还要古老的圣地，常有人不远万里过来朝圣呢！”420oG
自称是本地豪族庶女的船娘，一脸骄傲地指着前方兀立水中，宽厚庞大的垒土城墙，对张良介绍说道。420oG2
“……啊，良在中原也曾听说过，号称是上古虞朝先民之圣地，华夏最古之城。炎黄二帝和蚩尤尚未出世之前的天下第一城……”张良微笑着说道，但心中却是不以为然。420oG
——虽然自从欧皇氏崛起以来，总是鼓吹自家的余杭祖地，乃是上古的“虞朝之国，天皇氏之都”，以及炎黄二帝之前的“华夏第一城”，以示自己并非什么边荒蛮子，而是华夏最古之正统圣地的守护者。420oG6
但除了越人自己还算认账之外，中原士人基本上都觉得这是“沐猴而冠”、“贻笑大方”。或者说，是某个不知羞耻的南蛮酋长口出狂言、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像楚国自称是火神祝融之后一样。420oG
如今能够被中原士人诸子百家普遍认可的华夏文明之源，追溯到最远也只有【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全都集中在现代山西省西南侧黄河边一小块地方，也就是如今的河东郡。420oG
除此之外，就连占据了周朝旧都镐京的秦国，都曾经被中原士人看作是夷狄之国。420oG
更莫说是偏远南方的越人了——中原士人甚至连会稽山的大禹陵，都不太愿意承认呢！420oG1
而且，就算攀附祖宗乃是人之常情，你一个蛮子，攀附到商朝也就差不多了，怎么能攀附到上古呢？420oG
真要承认了你这余杭邑才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那么我们这些高贵的中原士人又该往哪里摆？420oG8
究竟谁才是蛮夷啊？420oG7
不过，虽然并不觉得这座位于湖泽之中的南蛮城邑，乃是什么华夏之民起源的圣地，但在张良的眼中，展现在他面前的这座天皇城，确实与他见过的任何城池都截然不同。420oG2
——城墙本身只有七尺高，放在中原只是村寨的水平，但出奇的是，这座城的城墙宽度居然足有四五十步（五六十米），最宽甚至能有六七十步的。420oG7
只是如此宽阔的城墙，却是大而无用，因为墙体的坡度极缓，宛如堤坝，哪怕没有任何攻城装备，寻常人就能直接从护城河畔走到墙顶——看起来就是一个土坡而已。城墙的顶上甚至还种着树木和庄稼……420oG4
除此之外，更让张良感到目瞪口呆的是，这座防御力薄弱的庞大城池，共有九个城门。420oG
可是里面有八个是水门——没有门楼和拱门，就是城墙被河道劈开了一段豁口。420oG
剩下最后一个陆门，似乎是因为长久不用，也被堵塞废弃了。420oG
任何人想要出城进城，都只能走水路：可谓是真正的“以舟代车”了。420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