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待到张良搭乘的小舟，徐徐通过了水门之后，天皇城的城墙内却不见鳞次栉比的房舍和曲折狭窄的街巷，更看不到一辆车、一匹马，四周依旧是碧波荡漾的水面。3txL9
数不清的竹筏和木船，在城内的河道水塘间来来往往，偶尔还有鸭子、白鹅和水牛出没其间。3txL9
成片的菜畦、果园和稻田，在城内和城外星罗密布，被水域分割，宛如漂浮于水上。3txL91
甚至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中内湖，占了全城大概三分之一的面积，与城外一墙之隔的大湖交相辉映。3txL9
而城墙内的绝大多数房屋，尤其是一座看着像是宫殿的高大楼宇，都被密密麻麻地建在了一座位于全城中央的高台上，高台本身同样是四面环水，形成了一座岛屿上的城中之城。3txL94
“……这是一座什么城啊？城外都是水，城里还是水？”张良目瞪口呆地说道，然后又看到了更让他傻眼的一幕：“……徐公，这，这些菜畦和果园，竟然真的漂在水上？他们居然在筏子上种庄稼？”3txL94
——在天皇城内的水面上，到处散布着许多两三步宽，五六歩长的长方形菜畦，上面郁郁葱葱的长了许多庄稼菜蔬。3txL9
张良原本以为这是在水田里堆土垒出来的菜畦，但紧接着，他突然看到有两个赤膊的年轻男人，用竹竿乘着一条小船，后面拖着一根绳子，把一块刚播种的菜畦给拖走了……3txL9
这根本不是环绕着水渠的菜畦！而是直接把农作物种在筏子上的“水上浮动农场”！！3txL9
如此匪夷所思的水中浮田，让来自中原的北方土鳖张良，又一次看得目瞪口呆。3txL93
虽然这个时代的中原大地气候炎热湿润，哪怕是周天子的洛邑郊外也能开水田种稻米，但在飘浮的筏子上种庄稼，还是让张良有种匪夷所思的感觉……徐福倒是对此洋洋得意，不无炫耀地介绍说：3txL9
“……公子请看，这是南方越人的【浮田】，据说乃是欧皇家的首创。原本只能一年四熟到五熟，老夫跟几位墨家和农家的学士，在天皇城内苦心钻研数年，终于创下了一年六熟的新纪录。”3txL913
徐福对张良如此夸耀道，“……若能将这【浮田】推行天下，倒是能让中原黎民从此无饥馑之忧。可惜此物只能用于湖泽之中，又喜热畏冷，还需兴建堤坝水利，配套工程颇为浩大，实在难于推广……”3txL9
嗯，出现在天皇城里的水上浮动农场，当然也是欧皇家穿越者带来的新玩意儿之一。3txL9
——就是原本应该由美洲阿兹特克人在一千五百年后发明的“奇南帕” 浮筏栽培，石器时代的原始无土农业，最古老的水培农场。3txL9
这是一种适宜沼泽湖泊的湿地农业，让人类能够在水上发展种植业和定居生活。3txL9
在古代的整个欧亚大陆，无论种水稻还是种麦子，本质上都是旱地农业，因此需要挖出沟渠，再用水车或风车，或等待自然蒸发，排光低处积水；只留下不高的田垄，让泥土中的毛细管能从沟中汲取水分。3txL9
但问题是，这种立足于大地上的传统农业模式，同时也面临着洪水可能冲破堤防，缺水时的干旱，还有长期灌溉导致的盐碱化，以及连续耕种消耗地力，导致土地肥力下降等等一系列严重问题。3txL9
而阿兹特克人的“奇南帕” 浮筏农业，却是以完全不同的思路，巧妙地解决了盐碱化和灌溉的双重难题：在遍地水域，缺乏旱地的情况下，不是排干沼泽，围湖造田，而是选择与水共生：用芦苇、竹子和木材制成巨大的筏子，形成一个个漂流的人工浮岛，再从湖底挖掘肥沃的淤泥，堆放在筏子作为培养基。3txL92
既然在地面上种庄稼会有麻烦，那么只要把庄稼搬到水面上，那还用灌溉吗？还会盐碱化吗？3txL9
而果蔬的根系，又能随着生长逐渐穿透筏底，形成特殊的水根，直接吸收湖水中的肥料——不仅起到净化水质的作用，也为淡水鱼提供了栖息产卵的场所，从而构建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水陆复合生态系统。3txL9
由于庄稼种在四面环水的人工环境里，还能微妙地避开陆地上的多种病虫害，以及野猪等动物的破坏。3txL91
按照学者的推算，一公顷这样的水上浮田，其产量就可以养活至少二十个人，也就是说，一亩的水上浮田，就能养活一个半人！在前工业时代，这种水上浮田，堪称是全世界最高效率的农业生产体系了！3txL9
更妙的是，如果把这种漂流农田摆放在城市附近的水域里，那么不仅在水上开辟了疆土，能够就近给城市供应水果和蔬菜，还能净化污水，让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四周水域，免于水体富营养化污染。3txL9
——在前工业时代，绝大多数城市产生的垃圾，基本也就是一些粪尿、食物残渣和废纸朽木之类的天然产物，几乎没有大自然难以降解的塑料和化学制品……换而言之，这些都是容易腐烂的东西。3txL9
即使是不易腐烂的陶片和废弃金属，一般来说也不至于对河流湖泊造成污染——有谁听说过陶污染？3txL93
这样一来，只要浮田的规模够大，那么排入湖泊河渠的城市污水越多，浮田里的果蔬就长得越好。3txL9
众所周知，尼罗河定期泛滥带来的淤泥，让埃及人拥有了古典文明最肥沃的土地。但淤泥还需要河水的冲刷和沉积，而阿兹特克人浮筏栽种的水培农场，干脆连淤积的步骤都省了，直接从水中吸收养分！3txL91
因为定期泛滥而自动给两岸施肥的尼罗河只有一条，但若是有了这些水上的漂流农田，任何城市的排污出口附近水域，都会变成自动施肥的尼罗河，而收获的农产品又能直接就近供应城市，实现良性循环。3txL9
麻烦的是，这种农业连耕地都要编织捆扎出来，非常耗费人力，所以只适合在城市四周的密集生产。3txL9
然后，为了确保水面平稳，水位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避免种满庄稼果蔬的浮筏被风浪掀翻，或被激流冲走，另一个世界的阿兹特克人和这里的越人必须像水獭一样修筑堤坝，挖掘运河，建造阀门，控制水位……还有承载农作物的浮筏，也得按照统一的尺寸规格，进行大规模生产，以便于像积木一样组装和拆分。3txL9
从而几乎把靠天吃饭的农业，弄得简直跟劳动密集型的工业化生产一样，如此方才有工业化的高产量。3txL9
——就算是石器时代的水培农场，也依然是高技术含量的水培农场啊！3txL98
当然，这种湿地农业的限制条件颇为苛刻，只能在风平浪静的浅水湖区使用，到了旱地和激流上就得抓瞎。不过，在这个时代的长江三角洲，别的或许没有，平静水浅的湖泊沼泽绝对是要多少有多少……3txL9
更妙的是，天皇城，也就是良渚古城，早在欧皇家崛起之前两千年，便已是一座类似阿兹特克帝国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城的湖上之城。而且，跟后世不同，在湿热的战国时代，城池内外的水域非但没有淤塞，反而比上古时代更加开阔了（良渚古城的毁灭就是因为大洪水，整个儿泡到了水底下，任谁也没办法。那一带最终干涸成旱地是后来的事儿，在战国时代，良渚的水比上古还多）。3txL9
所以，欧皇家的天皇城，是水多地少，比水城还要水，城墙里的水域比陆地更多，正好适合浮筏农业。3txL9
“……徐公，听说近来北方很乱，您是要从琅琊搬回咱们余杭这儿住吗？”3txL9
当张良和徐福乘坐小船穿过这些水上浮田时，沿途的菜畦花圃和竹筏上，有许多人都向徐福高声问好，以学生自居。而小船上的徐福也很高兴地向他们一一挥手回礼，不时还寒暄几句。3txL9
对此，张良好奇地开口相询，徐福则答道，当年他因为轰动一时的“临淄女闾梅毒事件”，而被赶出齐国之后，就来到老朋友欧皇夏的世袭领地，余杭邑的天皇城隐居了十多年，跟欧皇家招募的其他学者一起，专心培育他之前从海外带来的新奇农作物：一方面是个人兴趣爱好，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赎罪。3txL9
——他无意间带回中原的梅毒，居然酿成如此巨祸，事后总想要做点什么造福天下的事来弥补一二。3txL91
期间，欧皇夏还派遣部下，给他送来了几批新的海外物种，并且陆续有感兴趣的农家和墨家学者过来参与研究。最终，这些海外物产有一半左右似乎因为水土不服，怎么也种不活；但还有另一半的植物品种被他栽培成功，甚至跟某些繁衍成功的海外动物一起，通过商人和传教僧侣，传播到了北方的中原诸国。3txL9
比如被诸子百家公认为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棉花和土豆，还有看着就毛茸茸肉乎乎的很好玩，玩腻了还能下锅解馋的豚鼠。以及同样毛茸茸肉乎乎很好玩还能抓老鼠，但肉酸难吃的猫咪等等……3txL919
总之，在天皇城里，徐福这个糟老头子如今还是很有知名度与存在感的。3txL9
接下来，小船在分隔菜畦和稻田的水道中灵活地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停靠在了那座城中城的码头上。3txL9
张良和徐福刚一踏上栈桥，就听到一派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南腔北调的吆喝声。3txL9
“……都来看看啊，蓝田的美玉！绝对是秦国的真货，瞧瞧这花纹！这做工！”3txL9
“……最正宗的朝鲜人参，从燕国带来的上等货，假一赔三！”3txL92
“……邯郸歌姬，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吹拉弹唱无一不精，买了不会后悔！”3txL98
“……齐国的错金簪子……”、“……辽东的熊皮……”、“……跳楼价兑换楚国蚁鼻钱……”3txL95
天皇城内的狭窄街道上，数以百计的中原人正在屋檐下摆摊，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口音，叫卖着从活人到杂货的各种东西，只是看着打扮和模样，明显不像是真正的小贩，倒像是逃难的贵族和士人。3txL9
一些看起来颇为粗鄙的短发越人，在他们的摊位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普遍都是以极低的价钱成交。3txL9
张良亲眼看到一个手脚粗大、皮肤黝黑的越人渔夫，只是丢下了一枚银币和两把铜钱，就乐呵呵地拖出一个眉清目秀但却面如死灰的赵国婢女，用绳子套在婢女的脖颈上，跟牵牛似的牵上了自家的竹筏……3txL9
呃，虽然跟自己无关，但张良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有点酸溜溜的，仿佛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3txL9
“……公子，这里都是一些不上不下的矫情家伙，既不肯接受官府的招募，签下卖身契进净化营剃发然后包吃包住，又缴纳不出蓄发税，甚至连住店和吃饭的费用都缴不出，只好变卖身边的东西来凑钱了。”3txL9
看到张良对此似乎有些怜悯，徐福不以为然地解释说，“……哎，这些人啊，连入乡随俗都不肯，还往这儿逃什么难啊？留在老家给秦国当顺民不好吗？或者逃到齐国去也成，那里肯定不用剃发……”3txL9
“……可是……徐公您似乎也没剃发吧？”张良扭头看了看徐福头上的发髻，皱眉说道。3txL9
“……老夫剃发了啊！当年跟欧皇夏老弟出海时就剃了，如今更是不用剃也已经秃了……”3txL91
徐福伸手往头顶一抹，就在张良的再一次目瞪口呆之中，摘下自己头上的假发套，露出了下面犹如鸡蛋一般的光头，“……好了，别发愣啦！赶紧跟着老夫去拿拜访定海君的礼物吧！时间已经不早了！”3txL92
就这样，张良跟着徐福，在城内的巷子里三拐两拐，来到一家杂货铺，熟门熟路地招呼了一声，那个看起来很机灵的伙计，就从店后的库房里取出了一只雉鸡、一只羊羔、一只大雁，摆在案上任君选择。3txL9
接下来，尽管在来到余杭邑之后，就已经震惊了很多回，但此刻看着黑漆案板上摆放着的雉鸡、羊羔和大雁，张良还是忍不住又双叒叕震惊了。3txL9
而且还都是贴心地做成了烧鸡、烤羊、蒸雁的模样，以此来免去雕刻羽毛和羊毛的繁琐工序。3txL9
——用木头雕刻一只没掉毛的活生生的鸟儿，可要比雕刻一只褪毛烤熟的烤鸟，更加麻烦得多了。3txL9
显然，这三件木雕都是很上等的工艺品，木匠师傅通过苦心钻研出来的精湛技艺，将鸡肉的香滑，羊肉的细嫩，雁肉的嚼劲，这些上等食材的种种诱人之处，用艺术的手法展现得淋漓尽致。3txL91
就算再过一年，两年，甚至五六年，也能依旧历久弥新，照样可以食用……呃，使用。3txL92
难道真的要拎着一只木头蒸雁，登门去拜访吗？这算是哪门子的礼法？3txL93
张良扭头望向徐福，饶是平日里再怎么伶牙俐齿，机敏善辨，此时也是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3txL9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有种“到处都是槽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吐”的诡异感觉。3txL9
幸好，对于张良的这种表现，无论是带他过来的徐福，还是店里的伙计，都早已见得多了。3txL9
凡是在这儿“租用”木头礼物用于拜访的士人，都会有一个从抗拒、抵触，到“真香”的过程。3txL91
因此，徐福立刻就明白了张良的尴尬、为难和顾虑，并且笑着开解说。3txL9
“……公子啊，你带大雁拜访本地贵人，本来就是意思意思，无论是此地的定海君、会稽的涂山巫女，抑或是更南方的闽越君和东瓯君，按照礼法是不能收下的，真要收了还会被你们嘲笑是愚昧无礼。3txL9
既然如此，你带真雁过去，还是带木雁过去，或者带着酒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看看而已啊！”3txL9
徐福一边抓起木头雕刻的蒸雁，检查着上面有没有明显的划痕或掉漆，一边随口说道，“……而大雁这东西是会迁徙的候鸟，又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在天上找得到的。3txL9
为了方便起见，自然是雕刻木雁更好啊！毕竟这木雁不会腐烂，虽然价钱稍微贵一点（古代工艺品价格很贵，古希腊的一只彩陶画瓶能换一头小牛），但可以反复使用，不用买，改成租的，不就便宜了吗？3txL9
反正呢，近年来拜访越地权贵的士人，都是租一只木雁摆摆样子，或者干脆就不讲这些虚礼了……”3txL9
“……这……哎，也罢，良就听徐公的，入乡随俗算了。只望届时别被嘲笑就好。”3txL93
听到徐福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良也就只好放下了心中的尴尬和不适，讪笑着点了点头。3txL9
而看到张良不再反对，徐福就把实木蒸雁塞进一只结实的提篮，交给张良的随从。然后塞给伙计一枚金凤作为押金，又往柜台上丢了三枚印着海豹的大铜币，作为租用费，并且约定最迟傍晚归还。3txL96
——自从越盟建立以来，就由欧皇家和涂山神宫联合发行了一款圆形无孔铸币，作为全越盟的统一货币。正面是隶书和天竺字母（阿拉伯数字）的面值数字，背面是动物造型。3txL93
因为南方的楚越之民，传统风俗更加崇拜凤凰，凤凰的地位还在神龙之上，所以面值最大的越盟金币背面是凤凰，越盟银币背面是龙，当一文的铜币背面用了欧皇家的海豹家徽，简称金凤，银龙和铜海豹。3txL99
但由于铜海豹的币值依然偏大，为了方便庶民日用，越盟后来又推出了一种正面是几何图案，背面是狐狸头（涂山神宫是狐狸神宫）的“小铜狐狸”币，相当于半个铜海豹，也就是半文钱，简称“小狐狸”。3txL99
——金凤，银龙、铜海豹和小狐狸，就构成了这片楚国以南的土地上的货币体系。3txL9
看着徐福伸手丢出的那三枚海豹铜币，在柜台的案板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然后慢慢地逐一倾斜和倒下，张良忍不住想起了前几年在齐国临淄游历时，偶尔在市井间听说过的一句话：3txL9
每当一个欧皇家的男人出生,上天就会出抛一枚硬币,决定他是伟大还是疯狂。3txL94
但就算落地时向上的那一面是伟大，在接下来的蹦跳中，硬币依然会翻转到背面，也就是变成疯狂。3txL9
——简而言之，在中原的士人们看来，余杭欧皇家的人基本上都是疯子。3txL9
从咸阳到临淄，从寿春到邯郸，到处都流传着这群疯子破坏礼法的恶名。3txL9
尤其是齐鲁之地的那些儒生，更是对欧皇家和越盟切齿痛恨，称其为与暴秦并论的天下祸乱之源。3txL9
暴秦的虎狼之师是取人性命，而欧皇家的种种悖逆之举则是毒害人心。3txL9
想到自己如今为了抗秦大业，不得不纡尊降贵，低三下四地向一群疯子求助，张良不由得略感悲凉。3txL9
可是，现在他已经为抗秦付出了那么多，早就没有了任何临阵退缩的余地，只能咬着牙坚持下去了。3txL9
接下来的路程总算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在徐福熟门熟路的带领下，张良穿过几条狭窄的街巷，路过一个铺砌了砖石的小广场，绕过一座胖嘟嘟的石头海豹雕像，最终进入一座竹木结构的小城堡（日式）。3txL94
虽然对于城堡内到处悬着的红色挂旗上，那些拳头、锤子、齿轮、船锚和稻穗的图案，感到有些困惑，对于欧皇家的仆人侍女，见了自己这个中原贵公子也不行礼，只是转身避开的做法而略感不满，但这些年历经的磨难，让张良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而是默默地走进大厅，见到了此次拜访的正主。3txL99
——余杭邑的主人，涂山大巫女的未婚女婿，欧皇家的世子，未来的第四代定海君欧皇秋。3txL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