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余杭邑天皇城中这些“武德过剩”的“疑似儒生”，让初来乍到的张良一时间看得很是眼晕。loyWo
呃，倒不是说儒家就不能练武了，如今这世道兵戈不断，就连道家的“修仙之人”也得要练习弓箭和剑术，才能在山野间从容隐居。鲁地的儒生虽然素称文弱，其实不少也都是能打野猪、斗恶狼的主儿。loyWo6
儒家念念不忘的“复兴周礼”，在这儿居然就只剩下“大炮开兮轰他娘”，还有“血祭孔座”了？loyWo7
——战国末期，儒家已经逐渐成为中原显学，虽然在各国朝堂的决策层，目前仍是纵横家与法家的自留地，战国七雄之中，并没有哪一国真正把儒学作为建设强国的思想主张（燕国一百年前试过，差点亡国），但儒学中的一部分思想，比如孝道和仁德，早已在中原各国传播开来，成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之一。loyWo5
事实上，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并不是儒生们的功劳，而是周礼的自然延续。loyWo
早在孔子和孟子诞生之前三四百年，儒家所奉行的礼，就早已在中原深入人心——所以早期的儒家才把周公摆在最尊崇的首位。loyWo
大周朝毕竟曾经统治天下三百年，也推行周礼了三百年，天下万民因此逐渐接受了礼这个概念。loyWo
至于儒家的礼，其实就是周礼的延续。而孔丘的政治口号，也始终都是恢复周礼。loyWo
只不过，后来的儒家通过宣传包装，把礼法的宣称权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淡化了周公的作用而已。loyWo1
所以，张良完全可以接受别人抨击孔子和孟子——事实上，以孟子那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中原列国讨厌他的人真是不要太多。可这些越地的“儒生”，居然连周礼都不讲了，这还算是哪门子的儒啊？loyWo
再接下来，张良更是看到，有学生拿着书卷向那位“授课大儒”询问礼法上的问题，而“大儒”看也不看就回答说，“……不用太注意细枝末节！只要你的大炮够多拳头够硬，你说什么都是礼法！loyWo7
当年孔子诛少正卯，以大夫之位擅杀大夫，事先何曾管过什么周礼和律法？还不是孔子的学生能打，自己又是法官，打进少正卯家里把他杀了，知法犯法，也没人敢告吗？loyWo6
此外，如今天下有哪一国按照周礼搞井田的？但各国还不是各个自称是礼仪之邦？”loyWo1
呃，虽然这的确是实话，但也不能这样直白啊！张良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loyWo4
更别提，这里的所谓“儒生”，各个髡头剃须，短裤短褂，毫无风度可言，这副模样也能主持祭典么？loyWo2
——在先秦时代，民间儒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各种婚丧嫁娶、节日庆典上的主持人和操办者。loyWo3
如果不能出仕当官的话，乡野市井的儒生就是靠做这些事情来谋生，最多再加上教小孩子识字。loyWo
所以，这时候的儒家是极度反对“节葬”、“省用”和“务实”。推崇打着孝道的幌子大操大办的。loyWo
因为，只有婚礼、葬礼和其它节庆祭典办得越铺张、越讲究，越烧钱，社会上的繁文缛节越多越泛滥，他们才能找到更多的打工机会，赢得更多的话语权，否则招募来的弟子岂不是要失业饿死？loyWo
同样，也只有整个社会风气极为崇尚礼仪，儒生才能成为礼官、跻身朝堂，乃至于在政事上发言。loyWo
只是，在会稽的越人地盘里，儒家的本职工作早早就已经有人霸占了，没给儒生们留下半点空隙。loyWo
“……祭典？涂山神宫就在这旁边啊！民间若是有什么婚丧嫁娶、节日庆典之时，自然是请涂山巫女来主持操办。据说早在差不多两千年前，夏朝的时候，会稽的风俗就已经是这样了。loyWo
儒生跑到这里来抢涂山巫女的生意，难道是想试试涂山剑姬的越女剑法是否犀利么？loyWo4
更何况，越地的风俗与中原差异极大，婚丧嫁娶从不用周礼，儒生们如何主持得来？”loyWo
徐福对张良解释说，“……所以，此地儒生就只能跟着诸位豪杰们出海，去伐山破庙，教化蛮夷了。”loyWo
“……伐山破庙，教化蛮夷？他们能做得了这种事？”张良有点不太相信。loyWo3
在联络各方反秦志士的时候，张良当然也跟鲁地的儒生接触过，并且对他们感觉不是很好，觉得他们太虚伪，嘴上说的跟行动中做的，完全是两回事，甚至彻底相反，但他们自己却不认为有任何问题。loyWo5
比如，儒生们个个赞颂教化蛮夷是大功德，但真让他们去边荒跟蛮夷打交道，又是各个不愿意，说这是“有辱斯文”，宣称海外乃是不正经人的邪徒才会去的地方，正人君子不会离开故国，反正一心只想往朝堂上钻。可真要让他们跻身朝堂，又大多只会空谈道德，针对具体实务，往往拿不出现实对策。loyWo6
然后，儒生总是强调要劝课农桑、以农为本，好像很重视农业的样子。但真要他们跟农家一样，去潜心研究农业技术，编写几本农书出来，又一个个高叫“学稼穑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齿”。loyWo1
总而言之，这岂不等于是搞出一套自己都不信的东西，硬逼着别人去信奉吗？loyWo3
可是，在儒生的眼中，这却很正常，甚至是理所当然的。loyWo
因为他们自认为是高贵的人，是应该站在云端、教化苍生的，而不是需要被人监督和审视的。loyWo
说穿了，他们就是一群典礼的主持人，一群比较有自我修养的演员，谁能相信演员的话呢？loyWo1
好吧，在太平无事的年代，儒生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他们能够帮忙维稳，或者做些慈善之事。loyWo
但如今的华夏文明世界，却是正处于战争频繁、杀伐不休的大争之世啊！都已经混战足足五百年了！loyWo
现在，越人居然真的要让儒生们到海外去教化蛮夷，张良一时间有点搞不懂这种思路。loyWo
——从古至今，各大宗教都有自己的传教士，佛教有游方天下的传教僧，基督教有传教士，绿教的战士更是一手弯刀一手经书，彼此之间为了争夺信徒，厮杀不休……当真是竭尽全力要扩张自己的信仰空间。loyWo1
然而，儒家始终只把目光盯着中原和朝堂，一心只想挤进中原的官僚机构里。loyWo1
除非战乱流离、迫不得已，否则儒者们从来轻易不肯走出华夏，甚至还会对那些走出去的人，一起群起而攻之，叫骂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去父母之邦，入蛮夷之地，自甘下贱”云云。loyWo4
换成其他宗教，谁敢否定传教的功德？可儒家居然还要推动朝廷颁布律令，禁止向外国出口儒家典籍！loyWo8
甚至当外国使臣进贡朝觐，祈求赐予儒家典籍的时候，中原朝廷还会犹犹豫豫，不怎么乐意。loyWo8
如此不擅长也不乐意传播思想的组织，在欧亚大陆大概也只有活化石一样的犹太教可以比拟了。loyWo
即使在儒家还比较有活力的先秦时代，想要儒者们跑到蛮夷的地盘上，也还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loyWo
“……儒生做不成的话，自有天竺佛门和涂山巫者来代替他们。这世界又不是围着他们转的。”loyWo
徐福伸手指了指街头一个托着陶罐，舌灿莲花的光头僧人，如此答道，“……事实上，儒生们一般辩不过和尚，所以只能努力打熬武艺，以操炮轰鼎来威慑蛮人。等打下了基业之后，再慢慢收拾文事……”loyWo3
呃，先武后文，以大棒开路么？似乎有些道理，但怎么听起来……就跟做脏活的打手一样？loyWo
还是说，这地方的所谓儒者，其实是打手们为了抬高身价，吹嘘自己文武双全，才强行自称为儒者？loyWo1
反正以儒家“有容乃大”、“有纳无类”的思想，估计也不介意在南方多出一个“暴力学派”吧！loyWo3
为了扩大影响力，儒生们可是一直都把什么名人都拼命往儒门里扯，只要这些越地“儒者”专注于海外，不跑到齐鲁中原去跟他们抢饭碗，想必就算是曲阜的那些老古板儒生，也不会把他们开出儒籍的。loyWo7
张良眨了眨眼睛，如此胡思乱想着，但也没有再多做纠缠，而是转身离开了——他又不是稷下学宫里的那些“名嘴”，更不是来南方跟越人学者做学术交流的。就算对某些东西看不惯，也没必要喋喋不休。loyWo1
接下来，徐福就跟张良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余杭邑的天皇城这等乡下地方，也会有如此之多的诸子百家之人群聚——因为百家之中，不少实学都需要学以致用，才能有所成就和收获。loyWo
比如医生就得经常给人看病，亲身接触各种疑难杂症，或者对着动物下毒，测试毒药的效果。loyWo
墨家也得动手制作各种器械和火器，而不是让这些机巧之物停留在图纸上。loyWo
农家同样需要亲自俯首耕种，检查新作物移植过来之后的实际情况，对比分析出合适的栽种模式。loyWo
至于“南派儒家”倒是不用做实验，但得守着会稽的北大门，把那些跑来会稽混的齐鲁儒者给打服了。loyWo4
但问题是，动手做的实学不比嘴皮子上的辩论，只要动手做了，就有祸害他人的风险。loyWo
比如墨家鼓捣出来的新式武器，做出来就有可能在试射时炸死人，或者冒出毒烟之类的糟糕之物。而烧制、印染和加工各种器物期间排出的污水、烟雾，也很可能污染水源，毒害土壤，让庄稼枯萎等等。loyWo
医家的菜鸟新手，或者笨拙庸医，在刚刚开始练手的时候，也很容易诊错病、治死人。loyWo
哪怕是看似无害的农家，有时候引种海外作物不当，也会酿成祸害——好像是叫什么物种入侵。loyWo
很显然，这些事情如果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里，只怕会酿成大祸。loyWo
但实学的事情，又不能不加以尝试，否则就成了纸上空谈——任何良种和火器都是不能吹嘘出来的。loyWo
于是，这就需要学者们在会稽的附近，寻找一块空旷之地，开辟一块试验场，让各家学者能够学以致用，看看他们的猜想或理论化为实物之后，究竟是真是伪——跟会稽一江之隔的余杭，自然首先入选。loyWo2
因为这里跟会稽城里交通便利，划船只需一日即可抵达，但又地广人稀，可以尽情折腾搞事。loyWo
此外，由于地处边境，总是不断有流民涌入，也方便诸子百家在这里招募苦力——所以，天皇城就成了诸子百家的公共试验场，只有目光专注于上层社会的名家、纵横家等等在这里没有驻地。loyWo
而张良也随口跟徐福提起，由于如今南方已是暑热难耐，让他这个中原人有点不太适应，所以他原本想去医馆看看，能不能购买到一些清热解暑的草药。谁知天皇城的医家会馆里空空荡荡，门庭落锁，只有一个看起来不太好打交道的中年泼妇看家，弄得他败兴而归……所以想问问徐福是怎么回事。loyWo1
对此，徐福很平淡地答道，今天乃是净化营启用的日子，有一批中原难民预计就要抵达，所以医家弟子全都去净化营等着帮忙了，只留下馆主的妻子在看家。如果张良想要解暑药剂，可以直接向欧皇秋讨要。loyWo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远处的一片营寨棚屋，只见那块地方黑烟滚滚，似是在烧洗澡水的模样。loyWo
“……净化营？良听闻，此乃是余杭一大苛政。”张良皱起眉头，“……欧皇家和涂山神宫愿意收容难民，予以赈济，这自然是善举。但强行令人剃发，又是为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随意剃除？”loyWo3
“……哎，像公子这般诟病的人，自从净化营建起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断过。”loyWo
徐福耸了耸肩，“……但欧皇家铁了心要如此操办，旁人又能如何？老夫当年漂洋过海、远航美洲之时，也曾经不肯剃发，但欧皇家说是不剃发就不让老夫上船，最后老夫还是只能从命。”loyWo
“……虽然良也知道，安土重迁，入乡随俗，乃是世间常理。”loyWo
张良撇嘴答道，“……但越人这般以夷变夏，未免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中原之民岂能忍受？”loyWo5
“……不服之人，可以不来嘛！身为丧家之犬，落魄来投，怎么有资格嘲笑巢中狐狸？”loyWo2
徐福不以为然，“……昔年的勾践大王，乃是断发纹身之人，不也照样在徐州会盟中原诸侯，还得了周元王赏赐的肘肉，被册封为【伯】，成了天下霸主？可见这头发之事，也就是说说而已。”loyWo2
“……但是，如此强力推行，不顾民怨，良以为，只怕是会出乱子……”loyWo
张良的话音未落，就听到远处的净化营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喧嚣和叫骂声，隐约还有号角吹响。loyWo1
而徐福更是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这乱子……莫非……乃是公子您……”loyWo
“……良不过初来乍到，此事与良无关。”张良慌忙解释，“……徐公若不信，我等同去看看如何？”loyWo
“……也好，身为公子的保人，未免出什么岔子，老夫就同去吧！”loyWo
PS：解释一下初期农家为什么一度被儒家逼得站不住脚——不是因为儒家强，而是当时农家太弱了。loyWo
确实，战国时代的儒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但如果把范围缩小到齐鲁之地，儒家的影响力还是很强的。偏偏农家最初也是在齐鲁发源的，而且领袖许行还不知死活，一开始就找孟子打脸，气得孟子要封杀他——鲁国是儒生的大本营，齐国的稷下学宫，当时也是孟子名动一时，拥趸无数，赶跑农家不在话下。loyWo
而初期的农家虽然说是要研发农业技术，但当时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基本上就是忽悠诸侯大夫拿土地来投资，权贵们自然要将信将疑，再加上儒生说坏话，齐鲁的权贵自然是看看再说了。loyWo2
打个比方来说，就是某人说是自己掌握了什么高科技，想要你赞助投钱，你肯定要他拿实绩说话吧？loyWo
农家四处碰壁了几年后，滕国出了风投，农家也被滕国收编，这才做出了成绩，提高了自身含金量。loyWo
既然在距离齐鲁不远的滕国就有了地盘，农家又为啥还要周游列国求官呢？loyWo
再后来，滕国灭亡，宋国不收农家——其实是不信任他们，担心农家留恋旧主，于是农家就入秦了。loyWo
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就相当于某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技霸，刚到硅谷就狠狠得罪了行业大佬，被大佬封杀（当时没人知道愣头青是技霸还是骗子），只好去了小公司就业，期间做出成绩开始有了名声。但小公司后来倒了，收购方为了排除旧的领导层，一脚把技霸踢走，于是技霸就漂洋过海去了远方再就业。loyWo1
农家和儒家并没有你死我活的根本冲突，是孟子和许行两个人的私人恩怨扩大化了。loyWo
为什么农家不早些入秦？因为秦国太远了啊，总得四周到处碰壁才会考虑到远方发展。loyW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