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兄长，你快看啊！前边就是余杭邑，我们已经出了楚国，到了越人地界！”3u0P7
靠在随波摇晃的船舷上，看着前方芦苇丛背后，渐渐出现的城邑，一位破衣烂衫的年轻人兴奋地说道，“……过了余杭，就是会稽，从会稽再往东，就是句章（宁波），从那里坐船出海，就不怕秦军追来了！”3u0P7
“……哎，有什么可看的？从平舆逃到寿春，又从寿春逃到广陵，咱们离家是越来越远了啊！”3u0P7
年轻人的兄长，一位虽然衣衫同样破旧，但明显带着几分官威的中年人，脸色阴郁地嘀咕说，“……接下来还要流亡海外，也不知此生还能否重返家园。说不定就得一直待在瘴疠之地，与海外蛮夷为邻了……”3u0P7
“……不管那些海外的蛮夷野人，再怎么凶残，至少也比暴秦官吏来得好相处啊！”3u0P73
年轻人叹息道，“……要咱们服那么多的徭役，还得收那么高的税，动不动就成了罪犯，不光要咱们中原人做牛做马，还砍咱们的人头冒充军功。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我宁可到海外去跟野人拼命！3u0P7
大哥你也别妄想着回家了。咱们不回去还好，回去就是给全村人招灾，而且自己也活不成。至于大嫂的话，只能盼着她能改嫁一个好人家，愿意把侄子侄女拉扯大了……哎，还有我家那口子也是一样。”3u0P74
说到这里，这一对硬生生有家不能回，头上貌似还注定就要长绿草的魏国外黄县难兄难弟，呃，现在已经是秦国外黄县难兄难弟——哥哥周市、弟弟周最，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然后齐声悲哀地叹了口气。3u0P7
——去年，秦国在初次攻楚失利后，再度发动倾国之兵六十万，以上将军王翦为帅，第二次大举伐楚。3u0P7
决战之前，秦楚两军在淮北对峙十个月，秦营连绵横展三十余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气势之壮盛无以复加。但另一方面，六十万秦军和大批军马每日都要吃喝拉撒，粮秣军火和其它物资的耗费极为巨大。3u0P7
虽然六十万秦军背靠着敖仓这个巨型粮库，又有鸿沟（象棋上那条河）可以方便水运，但这年头的船只可不会自己行驶，得有人力来划桨和拉纤。而且，把粮食从关中运出去的成本，也实在是有点高昂。3u0P7
为此，秦军在刚刚占领的韩魏之地刮地三尺，不仅搜刮粮食运入敖仓，还征发大批民夫运粮助战。3u0P7
于是，这些刚刚亡国、家园被秦军践踏得惨不忍睹，满心还充斥着愤恨的韩人和魏人，就被强行整合进秦国的战争机器，不仅要缴纳出最后一点存粮，还得自备干粮辗转于道路和运河之间。3u0P7
其中，外黄县乡下居住的周市、周最两兄弟也被秦吏征发。由于周市在魏国灭亡前当过【魏武卒】的军官，后来投降秦国时也算乖顺，所以被秦军临时提拔，任命为屯长——其实也就是个纤夫头儿罢了。3u0P71
可想而知，给满载货物的船只拉纤，显然是一桩很辛苦的活儿，纤夫们一路上累死病死也是常事。3u0P7
更大的问题是，这时候服徭役给伐楚的秦军拉纤运粮，民夫们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辛苦而已。3u0P7
在蕲南决战之前足足十个月的两军对峙之中，项燕指挥的楚军，也未曾在营寨内枯坐不动，而是重金招募了大批游侠勇士，通过各种途径渗入敌后，联合魏地豪杰，不断骚扰六十万秦军的后方补给线。3u0P7
如今流落到余杭的这对魏人兄弟，就是因为当初他们负责带人拉纤的火药运输船，无巧不巧地混入了楚国间谍，被楚军雇佣的游侠们先是偷袭引爆，然后一起杀出围攻，让随船押运的秦军秦吏死伤殆尽。3u0P7
周市、周最兄弟俩和其他的魏国纤夫，虽然被游侠饶了一命，却根本没法回到秦营去交差——若是被烧了粮船，或许还能想办法应付过去，但他们被炸了火药船，这可是砍头的罪过，说不定还要祸及家人。3u0P72
就算这些纤夫们想要潜逃回家，事后一旦被告发，以秦法之严苛，后果也是不堪设想。3u0P7
于是，一众走投无路的魏国壮丁，只得索性心一横投了楚人，盼着哪天或许能跟楚军打回家乡去。3u0P7
——这个想法在后面看来似乎有点荒诞，但在当时却并非纯属妄想。3u0P72
因为此前仅仅几个月，秦军第一次伐楚大败之后，项燕率领的楚军就曾经趁势大举反扑，一度打穿整个魏国，杀入韩境，前锋直逼新郑的郊外，并且掀起了中原地区一系列零星的反秦骚乱。3u0P7
若非秦王政当机立断，押上六十万大军东出，二度横扫中原，这些星星之火，只怕已经要燎原了。3u0P7
再联系起数十年前，秦军多次围攻大梁而不克，兵临邯郸而未拔的往事，谁能知晓秦军如今这一番来势汹汹的大举东侵，会不会跟撞上礁石的巨浪一样，在某个关键的节点上戛然而止，乃至于迅速退潮呢？3u0P7
至少，当时在中原三晋，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其中不乏一些消息灵通、目光敏锐的“国际观察家”。3u0P7
——外人看起来，秦王横扫六合，黑旗席卷中原，乃是何等的摧枯拉朽，豪气冲天。3u0P7
但在内行人的眼中，这场秦王政竭力推动的统一战争，却根本就是一场押上国本的豪赌：3u0P75
为了筹集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动灭国大战的海量资源，集中整个国家的所有权力和财富，秦王政几乎在国内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最近甚至疯狂到杀了自己的王后，顺便也把自己搞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3u0P74
一大群权贵富豪被他翻脸清洗，支撑大秦的柱子被他亲手劈断了好几根，朝堂上和宫廷里对他的怨愤已经累积到了极点——若非如此，之前荆轲怎么可能轻易通过秦宫的层层安保措施，杀到他的身边？3u0P71
如果秦国动员举国之兵的第二次伐楚，依然以失败而告终，那么至少在十年内就不会有第三次了。3u0P7
就连秦国已经攻下的三晋和燕国，届时估计也要吐出大半，甚至有可能一路退缩进函谷关。3u0P7
这并不是什么疯狂的臆想，而是前几次合纵攻秦之后，曾经在东方文明世界当真发生过的往事。3u0P7
也正因为深知伐楚再次战败的可怕后果，王翦统领的第二次伐楚期间，秦王政不再像上次李信、蒙恬伐楚的时候那样，待在咸阳宫中坐等捷报传来，而是出关跑到了靠近前线的陈县，亲自督粮和督战。3u0P7
自从秘密处死了长子扶苏的生母，自己那位来自楚国的王后，顺便清洗了一大群有楚国背景的臣子之后，秦王政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潜藏在身边的涌动暗流，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宫廷里，似乎也不再安全了。3u0P7
与其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刺杀或一杯毒酒，他宁可跟自己的大军靠得近一些，这样多少有些安全感。3u0P7
此外也是为了万一战败的时候，他能够亲自把残兵败将带回关中，镇压那些可能跳出来的叛逆之辈。3u0P7
——假如第二次攻楚大败的话，关中的咸阳城里，就天晓得会冒出什么悖逆之事了。3u0P7
然后，对秦国来说非常幸运，对六国而言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局，秦王政终究还是赌赢了。3u0P7
几个月后的蕲南之战，楚军被秦军打得大败亏输，一泻千里，楚国治下的淮北各城相继陷落。3u0P7
周市、周最这对侥幸逃生的魏人兄弟，也跟着溃逃的乱军，浑浑噩噩地往南狂奔。3u0P7
一路上，有些楚军被贵族带领着逃进了寿春，想要勤王护驾，守卫国都，有些溃败的楚军在渡过淮水之后，重新集结在了广陵，因为在这里有他们主帅项燕的幕府大营，正在收拢败兵图谋再战。3u0P7
更多的溃兵则是各自逃回故乡，但周市、周最这些中原逃人在楚境之内却无家可归，也不愿意再为楚人厮杀搏命。正当周市、周最两兄弟徘徊在广陵街头，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看到有越盟海商在招募移民。3u0P7
听着那几个水手船工的说法，移民海外的待遇似乎还算不错，只要辛苦几年，就能人人有田地，还能讨上土著女人为妻，在海外开枝散叶。如果立下什么功劳的话，还能当官受封等等。3u0P7
更关键的是，只要签字画押之后，一上船就管饭——已经饿了几天的兄弟俩，就不管不顾地上船了。3u0P7
接下来，这条载着北方难民的木船，就晃悠悠地驶出了广陵码头，进而摇过了滔滔大江，又沿着一条条岸边长满芦苇的曲折水道，穿过了位于楚国腹地的整个江东郡。3u0P7
为了防止被输红了眼的楚人拦截和抓壮丁，这条船故意避开了姑苏、梅里等江东大城，专门从人烟稀少的荒僻水道走，期间还渡过了浩瀚如海的震泽（太湖），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3u0P7
直到抵达了余杭邑的治所天皇城，这些北方人才又一次看到了城市，仿佛重新回到了文明世界。3u0P7
这让已经坐船坐得快晕了的周市和周最，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又忍不住有点患得患失起来。3u0P7
“……兄长，你说这些越人，该不会嘴上说得好听，一到他们的地盘上，就把我们贬为奴隶吧？”3u0P7
弟弟周最一边打量着船尾摇橹的越人水手，一边悄悄对哥哥周市小声嘀咕说，“……我有点怕。”3u0P7
“……莫怕，事情应该不会那么坏。倘若这些越人真要让咱们为奴，之前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能把咱们绑起来给黥面了。如今既然都到了余杭，还没出什么事，想必他们应该没有翻脸不认账的打算。”3u0P72
识字的周市如此说道，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卷，对着他的文盲弟弟晃了晃，“……我仔细看过他们让咱们按手印的这份契书了，上面就说让我们给主家做七年的仆役，之后任凭我们去留了。”3u0P7
“……诶？不是说还给分土地、发老婆的吗？”周最有点不满地嘟囔道。3u0P7
“……做七年的仆役，只够抵偿漂洋过海的船费盘缠，接下来还要再干活三年，才给分配田地。”3u0P7
周市对弟弟解释说，“……想要得到蛮夷女子，那更是得要额外立功才行，比如跟着主家打仗杀敌。3u0P7
不过你放心，哥哥我好歹是武卒出身，当初也是通过了考核，能穿三重甲胄，持戈配剑，背弩负矢，携三日口粮，在半日内跑出一百里的猛士，又见识过秦魏、秦楚决战的大场面，怎么也算得上人才了。3u0P77
相信只要好好表现一番，在越人这里混个官职应该不难，一定能给你挣个女人回来传宗接代！”3u0P7
“……哥，自己的女人自己弄，我又不是残废，用不着你帮忙，你还是先给自己挣个新嫂子回来吧！”3u0P7
弟弟周最咧嘴笑道，“……之前上船的时候，那个从海外什么扶桑岛回来的老头儿，不就跟咱们说了吗？那些小岛上的海外蛮夷，大多还是在用木棍和骨头打仗，别说火器，连铁剑都没有一柄，而且人少得很。咱们只要架起大炮一轰，长矛一刺，就能把他们吓得趴下，然后他们的女人田地就都归咱们啦！”3u0P78
“……说不定还有珍珠和金银哩。”旁边一个半路上船的大梁商人，也插嘴说道，“……我当年去琅琊做生意，天天都听说有人从海外发了大财回来炫耀。就算是没发财的，好歹也得了土地和奴隶……”3u0P7
“……我在大梁有产业，有家小，日进万钱不在话下，何必跟着那些穷小子一起出海冒险呢？”3u0P7
那个大梁商人叹息道，“……可惜暴秦水攻大梁，我的一切全没啦！就连妻儿也不知去了哪里……”3u0P72
听了这位大梁商人的叹息，昔日在魏国曾是军官的周市也是心有戚戚。3u0P7
但他的弟弟周最，倒是凑过来开口打气，“……正因为如此，咱们跟着越人到了海外，才需要互相扶持啊！过去的事情，已经没办法挽回了，但以后能不能富贵，还有打拼的机会！3u0P7
我小时候听老人说古，就知道但凡邦国初建之时，便是我等卑贱黎庶，也是能够晋身为士人的……”3u0P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