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营门附近半人高的篱笆墙外，张良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刚刚发生过骚动的地方。kXwC5
只见三十几个中原打扮的男子和十几名妇人，被六七名越人士兵用竹抢指着，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其中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满脸都是血污。剩下的人也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模样甚为狼狈。kXwC5
很显然，他们刚刚被暴打了一顿，此时正在用混合着仇恨、愤怒和惊恐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围观者。kXwC5
另有一名身穿儒服，头戴儒冠的年轻男子，横卧在空地中央，胸前插着一把短剑，身下已经流淌出一片血泊，染红了好大一滩地方。尽管如此，当张良赶到的时候，这位儒生依然一时未死，还在不断抽搐。kXwC5
然而，站在旁边的那些医家弟子，却只是冷眼旁观，并未上前救治的意思，反倒与其他人议论纷纷。kXwC5
更有几个断发剃须、满脸横肉的“南派儒生”，一边挤过来观看死者，一边把拳头扳得咔咔响，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居然已经快要死了？真是便宜了这厮！俺的拳头已经痒了很久呢……”kXwC51
又过了半响之后，这位被捅了一剑的北方儒生，才两眼瞳孔散开，渐渐失去光泽，彻底断了气。kXwC5
最后，还有几个膀大腰圆但却鼻青脸肿的越人小吏，坐在稍远处的石凳上，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往自己身上的淤青处涂抹药油。在他们面前的石板上，乱七八糟地搁着各种剃头和刮胡须的器械。kXwC5
很显然，这是有移民违反卫生检疫条例，还暴力反抗剃发消毒，被看守的士兵下狠手镇压了。kXwC5
看着地面上死在了血泊中的儒冠士人，旁边敢怒不敢言的中原移民，还有四周那些对此满不在乎、脸带讥讽的髡发越人，身为中原贵公子的张良，不由得心有戚戚，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在胸中油然而生。kXwC5
更别提在儒生尸体的旁边，还有一个中年人正哭丧着脸唠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轻易剃除？我等只是签了契书做几年佣工而已，又非什么犯法的罪囚，为何要对我等施以髡刑？”kXwC5
而且，还是根本没来由的苛政，简直根本就是为了折辱而折辱！kXwC5
诸侯大夫横征暴敛，终究是为了战争和享乐，欧皇家将中原人强行剃发，又是为了什么？kXwC5
就为了收那几个头发税？殊不知这会伤到多少士人之心啊！kXwC57
这个打着海豹旗的南蛮豪族，就算表面上还算文雅和气，本质里果然都是一群疯子吗？kXwC5
张良如此思忖着，对这些即将被髡发的中原同胞，心中隐约有些怜悯和同情。kXwC5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本地的主人欧皇秋，带着一个身穿皮甲的胡姬，匆匆走了过来，似乎是要亲自处理“净化营”的这场骚乱，于是便侧身让开，想要看看欧皇秋怎么处置这事儿。kXwC5
呃，虽然直到满清颁布剃发令，宣布“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前，华夏子民一直保持着蓄发的传统。但事实上，在南北朝之前和南北朝之后，华夏之民对待头发的珍惜程度，还是存在蛮大的差异的。kXwC53
——在南北朝之后，由于佛教传入，并且在南方和北方相继得到官方推崇，发扬光大（梁武帝舍身出家，北朝广建浮屠石窟），和尚尼姑甚至一度在华夏成为特权阶级，广受国民的尊敬和追捧。kXwC5
在这种情况下，从唐宋到明代，虽然普通人依然留长发，但只是习惯使然，不会把光头板寸视为耻辱。事实上，能够拿到度牒，成为拥有国家合法编制的僧侣，在当时是一件极为吃香的事，不亚于秀才中举。kXwC5
成为僧人有什么好处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免税。嗯，不仅免税，而且，还有大笔的布施香火钱进账——前提是得拿到朝廷盖章承认的合法度牒，自行剃度没有官府认证的野和尚不算。kXwC5
想想看，无数读书人年复一年地皓首穷经、悬梁刺股，读书作文考科举，除了当官出仕之外，还不是为了一个免税的优待？而和尚们剃个光头，就能直接实现他们的梦想——这还能不让人羡慕么？kXwC52
所以，像是少林寺这种名门古刹，历代都是称霸登封一县的大地主，寺产之中不但有万顷良田，还有矿山作坊，酒肆店铺，旅店车船，几乎是除了青楼之外，样样都有，无所不包，更有僧兵护业催租。kXwC55
不要说寻常乡绅，就连官宦之家都远远比不上这等豪奢——宦海起伏乃是常事，而灭佛破庙毕竟少有。kXwC5
北宋开封的大相国寺更是不得了，不仅专门成立了烧猪院，公然卖猪肉揽客，还大肆放贷玩金融游戏，各种理财产品层出不穷，堪比后世的华尔街大鳄——游方僧是推销员，小沙弥是端茶招待，知客僧是大堂经理兼柜台经营，藏经阁乃是会计和审计，罗汉堂是保安队，戒律院是人事部门，达摩院则是董事会议。kXwC53
大相国寺众僧们闪闪发亮的光头，在当时就相当于是华尔街金融精英的名牌西装革履。kXwC5
即使是寻常的山野小寺，起码也能自耕自食，不必纳税和服徭役，还有香火钱可供零花。kXwC51
看着和尚们过得如此滋润，下面那些苦哈哈的老百姓羡慕嫉妒还来不及，哪里会鄙视他们的光头？kXwC5
所以，唐宋明清时代的华夏百姓，对于剃光头或者剃板寸这种事情，其实心里根本就不抵触。kXwC5
无论是士大夫出家修行，还是市井百姓出家搞副业，在当时都是一种很常见，甚至是令人羡慕的事情。kXwC5
大约可以类比现代普通人辞职下海，专心炒股炒黄金炒期货，或者创业开店开公司等等。kXwC5
当和尚在那时候吃香到了什么程度呢？北宋和南宋的朝廷，经常给派遣去地方上任的官员，发放一些度牒充当办公经费。因为当时的度牒就相当于批文，是可以轻松卖出去换钱的，有的是小民愿意出高价。kXwC5
至于清朝初期颁布的剃发令，之所以激起那么大的乱子，其实是明朝残余的士绅阶层借助这个机会，在全国掀起的一场反异族侵略运动。表面上名为反猪尾巴发型，实际上还是利益争夺和民族冲突。kXwC510
基本上就跟英国东印度公司采用涂了猪油和牛油的子弹，诱发虔诚的印度土兵造反，进而掀起印度民族大起义的道理一样——其实在此之前，印度次大陆的诸多封建王公、宗教势力和军阀买办，就已经开始了秘密的反英大串联，就算没有猪油＆牛油子弹的导火索，印度也会很快因为其它缘故而爆发反英起义。kXwC53
而且，这股反对剃发留辫的浪潮，很快就随着明朝的彻底败亡，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kXwC55
所以，在佛教大昌之后的唐宋明清，华夏百姓虽然蓄发，但对剃发其实也没抵触得那么夸张。kXwC5
但问题是，把时间再往前推，在长期经受佛教洗礼之前的中原社会，头发的重要性可就没那么简单了。kXwC5
由于没见过和尚尼姑这么一群令人羡慕的髡发之辈，此时的中原人对须发的重视程度远高于后来。kXwC5
在春秋战国时代，中原人不论男女，皆崇尚蓄发。行过成年礼后，男子更要将头发扎到头顶为髻。kXwC53
对于中原士人来说，高耸的发髻和漂亮的胡子，乃是他们身为“文明人”和“上等人”的最直观象征。所以士人们就算再怎么家道中衰，也要好好保养自己的头发和胡子，不仅用清水洗刷，还要抹油滋润。kXwC5
在这个时代，你头上顶着的发髻是小是大，形状是扁是椎，偏左还是偏右，上面加的是什么冠，冠有多高，镶珍珠还是镶黄金，都与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息息相关，万万不可凭着自己的喜好乱来。kXwC5
若是你胆敢违反礼法，随意扎发髻的话，可是要触犯刑律被抓起来的。kXwC5
在这种“看发髻辨认身份”的社会环境之下，剃发和剃须自然就成了一种极具羞辱性质的刑罚。kXwC5
——刮胡子叫“耐”，剃掉鬓角叫“完”，剃头叫“髡”，这三种里沾了一种，在人前就抬不起头来。kXwC5
因为，大家只要一看到你的光头和光下巴，就认为你是重罪犯和劣等人，类似于天竺的贱民。kXwC5
需要注意的是，这年头的髡刑，可不是什么小偷小摸、倒霉连坐的寻常犯人都能“享受”的，类似脸上涂墨汁的小小惩戒。一般来说，被施以髡刑的犯人，起码得是江洋大盗这个级别！kXwC51
——按照秦律，由于髡刑的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短期劳改）、隶臣妾（长期劳改），都不会被施加，顶多会被施加剃去眉毛胡须的“耐”刑，只有城旦舂（无期徒刑）和死刑犯，会附加髡钳……kXwC5
所以，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古代法律里面的髡刑，就类似于现代法律的“剥夺政治权利”。kXwC5
这也是佛教初期在华夏传播艰难的一大原因——没有国家政策的引导，谁肯轻易剃头沦为贱民啊？kXwC5
可此时的情况，却是被中原人看不起的越人，在逼着他们统统都要剃发除须，先“髡”后“耐”！kXwC51
这简直是比黥面烫烙印当奴隶，还要不能忍的事情啊！大概也就是比上腐刑阉割稍微轻一点而已了。kXwC5
于是，尽管人生地不熟，面前就是刀枪锋刃，在天皇城刚下船进入净化营的难民人群中，还是有莽撞的儒生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一拳打翻了想要给他剃发的越人差役，高声煽动着大家一起反抗。其余难民见状也纷纷哗然，跟四周的小吏、差役、剃发匠冲突起来，甚至有人试图夺取剃刀……kXwC5
然后，一把刺穿胸膛的短剑，还有那个儒生戛然而止的呐喊，终于让这些人稍微冷静了下来。kXwC5
但是，当欧皇秋来到净化营内的时候，这些中原人还是挣扎着嚎啕起来，气愤与哀求的叫嚷连成了一片，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泣，苦苦哀求着欧皇秋不要剃掉他们的头发和胡须，并且咒骂士兵杀人的暴行。kXwC5
只是，看着他们油腻肮脏、污垢累积的头发，欧皇秋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反倒是很有些想要骂人。kXwC5
穿越到这个时代那么久之后，欧皇秋当然也能理解中原先民对头发的看重程度，知道长发在他们心中代表着什么……但是，他依旧没有丝毫让步的打算——你们的血可流，但你们的头发不可不剃！kXwC5
因为，在湿热的南方，男人蓄长发根本就是致病之源！不仅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还要殃及他人。kXwC56
没办法，在没有淋浴，没有洗发水、没有吹风机的情况下，想要保持长发的干净，真是太麻烦了！kXwC5
西周时的周公旦之所以要一沐三捉发，不仅是因为访客太多，也是因为一头长发洗起来太麻烦，得用皂角、木槿等天然材料去油，而且洗完了之后长发也难干，起码得要在院子里晒上好一会儿的太阳。kXwC54
——那可不是现代女人常见的披肩伪*长发，而是下垂及腰甚至及膝的真*长发！kXwC51
周公这等仆役成群的顶级权贵尚且如此，那些下层士人和一般庶民，就更加难以好好打理头发了。kXwC5
在这个年代，士人们几乎人手一把筛虱的木篦子，因为他们的头发甚至胡须上总是有虱子出没。kXwC5
在相对凉爽干燥的北方中原尚且如此，到了闷热潮湿的大江之南，以及犹如蒸笼一样的南洋海岛上，那些留着长发的男人只要稍微多运动运动，就会从早到晚流汗流个不停，头发更是好像被浇了胶水似的，只要几天时间就能滋生出许多虱子来，不仅把他们自己给咬得满头包，还会跳到别人身上。kXwC510
反正，欧皇秋是绝对不愿意跟这么一群满头虱子和霉菌的活体移动传染源，待在一块儿的。kXwC5
所以，在冷冷地看了一会儿难民们的嚎哭叫嚷之后，他就厉声骂开了。kXwC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