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上，回过神的陆老爷子一顿狂喷，不复方才衰朽木讷的模样，只是他的话大家都听不太懂。42nxQ
什么“我家的饭不给屁股坐歪了的人吃”、“小布尔乔威亚的软弱性”、“就应该尝尝工人老爷铁拳教育”、“把你东西都拿走，我姓陆的就是饿死，死外面，从窗户跳下去，也不吃你一口东西”云云，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42nxQ
章惇涵养甚好，被喷了半天也不还口，直到陆老爷子骂累了停下来喘，才拱拱手，徐徐说道：“老师，您忘了，子厚是地主阶级出身。”42nxQ
章惇是当世大儒，微言大义不假，但也不至于一句话就把人闹不懂了吧？42nxQ
但陆老爷子却听懂了，思维也随之清明：“咦，这不是章惇么，你来了？”42nxQ
章惇眼睛有些红了：“子厚公务繁忙，来拜见得晚了，只盼老师保重身体，来日多加教诲。”42nxQ
“文绉绉地，我当年在章家做食客，教你的可不是文章。”陆老爷子哈哈一笑，又和之前狂乱愤懑不同，显得十分豁达。他一挥手：“既然来晚了，就赶紧吃点东西，从开封府一路奔波到应天府，也难为你了。”42nxQ
“巧了，我也不饿。”陆老爷子皱起眉：“怪哉，天色这么晚了，我怎么就不饿呢？”42nxQ
“哦……”陆老爷子瞅了瞅桌子，神情落寞了许多：“看来我的阿兹海默更严重了。”42nxQ
赵晴铭很讨厌这种感觉，屋里似乎只有自己不懂什么是“阿兹海默”，像个傻子一样。喔，云桃也不懂，但小侍女根本不在乎这些呀！42nxQ
陆老爷子感慨一番后饭也不吃了，拉着章惇回了屋，师徒俩有很多事情要谈，反而对给自己过寿的家人们并无太多注意。42nxQ
陆乙的奶奶种氏也不复刚强，叹了口气，吩咐大家撤席了。42nxQ
赵晴铭这趟陆家之行，惊讶有之，新奇有之，哀叹有之，但偏偏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一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时又觉得陆家奇奇怪怪，好多事情都云山雾罩，偏又解不开真相，十分憋闷。42nxQ
于是长公主殿下拉着陆乙衣服，略有期盼地问：“寿宴之后你要留在家里吗？”42nxQ
陆乙摇头：“皇城司现在正缺人手，秦大夫没给我几天假。”42nxQ
赵晴铭雀跃道：“那好，我们一起回汴梁去……之前可以逛逛应天府。”42nxQ
陆乙还没答应，有仆人过来通知：“二少爷，老太爷喊你进屋呢。”42nxQ
于是陆乙向赵晴铭告辞，转入了后堂。而在后堂的书房里，陆老爷子和章惇的交谈已到了尾声。42nxQ
“现在这小皇帝终究是太年轻。”陆老爷子显然对皇家没有什么敬畏，皇帝天子在他嘴里就和小商小贩没有区别：“他心是不错，但以为趁着新旧两党再次交锋时悄悄推行匠籍改革，实在是有够天真的。这种事绕不开满朝公卿，而党争激烈的时候，任何一点事都要被双方放大，继而互相攻讦，就算推行下去也是劳神费力，得不偿失。”42nxQ
“老师说的有理。”章惇恭恭敬敬地坐在桌前：“眼下朝廷的头等大事是恢复先帝与王相公的新法，匠籍改革虽然于国有大利，却不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42nxQ
“哼，新法新法，听起来好，做起来就糟，当年我就跟王安石讲过阶级和生产力的概念，他的变法触动的利益集团太多，实操的时候也很难管住手下人，短时间里固然能富国强兵，但是后患无穷，反噬的力度也大……唉，拗相公真不是盖的，到底他还是强行推进了新法，那时结局便已注定了。”42nxQ
陆老爷子抱怨了一阵子，然后斜着眼瞟了瞟章惇：“你章子厚是我从小教到大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你要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王安石和宋神宗的旗号，固然小皇帝会支持你，但旧党给的压力也会更大，你准备好了？”42nxQ
章惇神色不变：“拉大旗扯虎皮，既然官家把章子厚从杭州洞霄宫召回朝廷加以重用，我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况按照老师您的教导，我所筹划的事情是目下最适合生产力发展的。”42nxQ
“罢了，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娃，当年科考中举却耻于输给中状元的族侄，一怒之下弃了功名隔年再考，这份执拗倒是颇有王安石昔日的风范啊。”陆老爷子毕竟年岁大了，喜欢回忆过去，他靠在椅背上，挥挥手：“我还有事和我孙儿讲，你先去吧。”42nxQ
“改日再来拜会老师。”章惇刚起身，又被老爷子叫住：“子厚啊，你等等。”42nxQ
“当年你被王安石赏识，成为新党的干将，过来向我报喜的时候，我曾要你永远记得三件事，你还记得吧？”42nxQ
这位大宋朝最有权势的臣子屈起手指：“第一，您要我记得民生多艰，记得您教我的生产力发展规律，虽然出身于豪门大户，行事时却要先考虑黎民百姓；第二，您要我在职权之内尽可能修缮汴梁附近的交通，不可因水运方便就偏废陆路，万一未来有番兵围城，皇帝也可以随时撤离；第三，您要我牢记端王轻佻，不可以……”42nxQ
说到这里，章惇忽然看到陆乙走到了屋外，于是他话锋一转：“端王轻佻，不可以使任实职。”42nxQ
“嗯，你记得就好。”陆老爷子也看到了陆乙，于是向章惇点点头，师徒俩对视一眼，章惇很有默契地转身离开了。42nxQ
陆老爷子看向进屋的陆乙：“方才我和章子厚的话，你听到了？”42nxQ
“听到了。”陆乙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但也没听懂，什么端王扔王的我不在乎。”42nxQ
陆乙坐下来，很认真地看着祖父：“阿爷呦，您那阿兹海默症都那么严重了，平时说话就别老当谜语人了，直说不好么？”42nxQ
“哈，我喊你这小家伙过来可不是让你教训我的。”陆老爷子撇撇嘴：“你还有几天回去啊？”42nxQ
“很快啊……”陆老爷子又问：“这次你回来，给我带了什么寿礼？”42nxQ
“我从辽国活着回来不就是寿礼么”——陆乙没敢这么说，只道：“我家的寿礼都算在我爹那份里了，我还请来了长公主殿下给您贺寿，朝廷赏赐的好东西可不少！”42nxQ
然而陆老爷子对此嗤之以鼻：“嘿，那是他们应该的！当年我指出汴梁皇宫里大多使用铅砌的水井水管，不知救了多少皇族子弟的性命，听说现在的小皇帝能吃能喝的，可比他先祖身体强多啦！这些金银还不够本神医妙手回春的回报呢。”42nxQ
“是是是，您老威武。”陆乙从小就听惯了爷爷的吹嘘，连忙打断：“您老专门找我过来不是为了回忆过去吧？”42nxQ
“嘿，臭小子真没耐心，我当年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的，我怎么就那么有耐心？”42nx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