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4年,魏正元元年十一月戊戌,黄龙见于邺井中。3tTmP
大将军司马师谏曰:“《汉书》有志曰:黄龙现于井,国有大贤逝。”3tTmP
十二月,征西将军郭淮病重,数日后病逝于雍州,追赠大将军,谥号“贞”。3tTmP
次日,命车骑将军陈泰代为征西将军, 假节都督雍、凉诸军事。3tTmP
太常王肃对曰:此蚩尤之旗也,必东南有乱,大将军德安天下,天下乐者归安,倡乱者必自亡也。3tTmP
“先汉景帝之际,有彗星现于吴楚之地,数月后吴王刘濞起七国之乱,此东南将乱之兆也。”3tTmP
“岂有此理——!”3tTmP1
大将军司马师府邸内,司马师狠狠地踹了面前的案几一脚,上面的竹简,黄纸,绸布并上笔筒砚台叮叮当当地滚到地上,虽然近日刚割眼瘤,不能轻易动怒,但此时的司马师却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狂躁地发着脾气。3tTmP1
一旁的王肃擦着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汇报道,虽然他把女儿嫁给了司马昭,论起辈分来还是司马两兄弟的长辈,但让他在大将军司马师暴怒时摆长辈的谱,还是算了。3tTmP
毕竟他女儿嫁的是司马昭,不是面前掌权的司马师,更何况,看司马师这一点就炸的样子,他可不敢轻易招惹,果断把诸葛诞供了出去。3tTmP
司马师只感觉到自己的右眼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只得是一手捂着右眼,咬牙切齿道:3tTmP
“孤明日即请进晋公,加封九锡。”3tTmP1
昔日曹操权倾朝野,请进封魏公,荀彧对此事不满予以劝解,当年便忧虑而亡,次年曹操进位魏公,数年后其子曹丕受汉献帝禅让,建立魏国。3tTmP
侍候在一旁的大臣们对这些事情都门清的很,钟会眼珠子转了转,大概也清楚司马师这是想走曹操的老路,而且司马师近年以来,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眼疾日益严重,想要加快进度自然是理所当然,傻子才会在这个时候劝阻。3tTmP
“明公进晋公乃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假以时日,登临大宝,昔魏文进位,左中郎将李伏上表陈其功绩,满朝赞允,今明公将进晋公,诚宜做《劝进表》以安朝伦。”3tTmP
看见第一个站出来的贾充,听着对方的奉承,司马师也是有些飘飘然,就连右眼的疼痛都似乎消去了少许,笑道:3tTmP
贾充上前一拜到底,垂落的袍服遮去了他脸上的阴损笑容。3tTmP
前几个月,他曾经受司马师之命拉拢阮籍,代表司马师向阮籍提亲,结果对方连日喝酒,大醉六十余日,将自己始终拒之门外,这一份屈辱,他可还没有忘记。3tTmP
连山涛隐居到四十岁都得乖乖地借着姑表亲戚联系到司马师出来做官,气的嵇康还专门写了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公告天下,大将军司马师不也无嘲讽地评价道:“吕望欲仕邪?”3tTmP1
所以,在贾充看来,这些人不过就是一群沽名钓誉,自命清高的蠢货罢了。3tTmP
想要做许由巢父?要么就抱着你无聊的理想溺死在这尘世的浊流中,要么就和我一起乖乖地曲意逢迎。3tTmP
凭什么你就能永远站在舆论和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我们进行不断的抨击?3tTmP
你想要做在这浊流中洗脚的渔父,那我就偏要把你的头按下去,让你好好尝一尝这淤泥的味道。3tTmP3
司马师倒没想太多,反正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相信阮籍能交出一篇和上次一样满意的答卷,也不免自己对他的知遇之恩。3tTmP
阮籍歪坐在厅内的大椅上,听完了贾充带来的大将军的旨意,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只是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口酒:3tTmP
面对一副醉眼朦胧,嘴角还不断滴着酒液的阮籍,贾充也没有挪动身子的意思,只是冷笑着回答道:3tTmP
“世人谁不知阮嗣宗阮步兵文采飞扬,今明公欲进晋公,为社稷之幸,嗣宗此表,定能名垂青史。”3tTmP
“闻嗣宗有已有一子名曰浑,资质聪颖,已长至七八年岁?”3tTmP
阮籍站起身来,走到贾充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迸出声来。3tTmP
“在下只是想起,当年孔文举之子,似乎也是这般大的年纪,也是一样的聪颖过人,甚至……”3tTmP
贾充也毫不示弱地站起身来,拍了拍阮籍的肩膀,低声道:3tTmP
“阮嗣宗,还要再多多考虑啊。”3tTmP2
“这种事情,你过去不是干的很漂亮吗?再来一次,又有何妨?”3tTmP
“阮嗣宗当代大家,一份《劝进表》定是信手拈来,在下两日后便来欣赏大作,先回去将此事禀报给明公了。”3tTmP
在贾充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阮籍才彻底颓坐在椅上,就连一旁的酒杯倒下,酒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也没有要管的意思。3tTmP
“父亲,儿今日与先生交谈,先生听说我是您的儿子,特意夸奖了我,说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以后也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3tTmP
过了一会,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小童回到了家中,见到阮籍在厅内,也是蹬蹬蹬地立马跑到他的怀里撒娇道。3tTmP
“浑儿,汝从兄咸已经和我一模一样了,你就不用再学为父了。”3tTmP
“汝以后要在学堂里潜心学习,攻读经传,然后……去做官,做的越大越好,去把你学的东西都用到实处,做一个县官,便造福一县百姓,做一个郡守,就造福一方军民。”3tTmP
“假若可以任职两千石,出有侍卫相随,进有皇帝相召,手持权柄,口称明公,就要造福天下。”3tTmP
阮浑虽然有点懵懵懂懂,但看一向没有什么正经的父亲如此严肃,还是怯怯地点点头道:3tTmP
见到阮浑一溜烟地跑到内院,阮籍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垂下几滴泪来,倒也难怪儿子如此害怕。3tTmP
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屋内,阮籍喝下一口酒,面对案上上好的绢帛,却始终下不去笔来。3tTmP
早年和嵇康山涛等人厮混时,人们把他们称作竹林七贤,更把他阮嗣宗排到了第一位,就连嵇康也只能屈居第二。3tTmP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来一次,又有何妨?……何妨呢?”3tTmP
阮籍铺开了笔墨,闭上了双眼,将手里的酒不要命地往嘴里倒。3tTmP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3tTmP
“伏见嘉命显至,窃闻明公固让,籍等眷眷,实有愚心,以为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有自来矣。”3tTmP
阮籍的手颤抖着,第一句话就让他有种呕吐的冲动,刚喝下去的酒液在胃里翻滚着,搅动着脑内的每一根神经。3tTmP
“昔伊尹,有莘氏之媵臣耳,一佐成汤,遂荷“阿衡”之号;周公藉已成之势,据既安之业,光宅曲阜,奄有龟蒙;3tTmP
自是以来,功薄而赏厚者不可胜数,然贤哲之士犹以为美谈。况自先相国以来,世有明德,翼辅魏室以绥天下,朝无阙政,民无谤言。”3tTmP
“前者明公西征灵州,北临沙漠,榆中以西,望风震服,羌戎东驰,回首内向;东诛叛逆,全军独克,禽阖闾之将,斩轻锐之卒以万万计,威加南海,名慑三越,宇内康宁,苛慝不作,是以殊俗畏威,东夷献舞。3tTmP
阮籍把面前的绢帛一把挪开,嘴巴张开,对着自己的身上吐了个一塌糊涂,未消化的酒液,酸汁和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发出阵阵难闻的味道,他的眼神也清明了一瞬。3tTmP
他的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曾经做过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掌管记室,后为仓曹椽属,与曹丕常常结伴而游。3tTmP
他的族父阮武是位学问渊博的通达之士,在他三岁父亲去世之后,教他读书写字,抚养他长大。3tTmP
他对阮武说过,他要成为他父亲一样的人物,为国效力,做一番大事业,族父夸他有慷慨而澄清天下之志。3tTmP
阮籍看着前面辞藻华丽让人作呕的表文,缓缓闭上了眼睛。3tTmP
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想保留一点尊严,作为曾经的魏臣的尊严。3tTmP
你要是有勇气,就学学比干剖心自证,学学屈原跳江殉国,哪怕是学学你一直看不起的夏侯太初?3tTmP
阮籍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年少有济世之志却无力回天的,志大才疏的人。3tTmP
早在他第一次为司马家动笔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为魏呐喊的资格和胆量,只能垂下头躲在角落,用酒把自己灌醉。3tTmP
但是,他想写一点自己的东西:3tTmP1
“明公宜承圣旨,受兹介福,允当天人。元功盛勋光光如彼,国士嘉祚巍巍如此,内外协同,靡愆靡违。由斯征伐,则可朝服济江,埽除吴会;西塞江源,望祀岷山,回戈弭节以麾天下,远无不服,迩无不肃。3tTmP1
不知可有后人,能否看懂这最后一段的真意?3tTmP4
阮籍将面前的绢帛卷好,走出门外,给自己梳洗一番换上了新衣。3tTmP
他和往常一样,选择了独自驾车出行,没有带一个仆人,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不停地驱赶着马儿。3tTmP
阮籍看着前方陡峭的山崖,想起之前他曾登广武,观楚汉之古战场,长叹曰:3tTmP
在那时候的他眼里,刘邦项羽这等豪杰也不过竖子罢了。3tTmP
他嘲笑项羽刚愎自用,有一范增而不用之,感叹刘邦老而弥坚,四十七岁才举兵反秦。3tTmP2
转瞬二十五年已过,当年二十岁的阮籍意气风发,如今四十五岁的阮籍又做了什么呢?3tTmP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3tTmP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3tTmP1
阮籍大声念着自己的咏怀诗,念到声音沙哑,念到怆然泪下。3tTmP
这样的咏怀诗,他写了足足八十二首,咏了这么多次怀,也该厌了吧。3tTmP
就让这篇文字成为自己传世的最后一篇作品吧,他已经不会再写东西了。3tTmP
让这最恶心,最牵强却最有可能名留青史的“杰作”成为他阮嗣宗的代表作吧,让后世的史官把他记在耻辱柱上,随意斥责,随意贬低,这样……便足够了。3tTmP9
阮籍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但眼泪仍旧顽强地突破着防线,死了命地向下流,怎么也止不住。3tTmP
“佯欲远昭而阴实附之,故示恋恋之意,小人情伪,千载不可掩也……”3tTmP
“阮籍阮嗣宗者,小人也……小人之诗,则皆宜斥之不足道……”3tTmP
“阮嗣宗,司马氏之狎客也,智虽足多,行固无取……谓之罪人也。”3tTmP
迷迷糊糊间,阮籍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文字,字字戳心地扎入自己的身躯。3tTmP
就在阮籍即将步履蹒跚地跳下悬崖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拉了回来。3tTmP
面前灰白色的世界突然刺入了一道亮眼的白光,阮籍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触碰,而眼前乱七八糟的景象犹如遇火的细雪一般突兀地消逝了。3tTmP
阮籍看见了一张意气风发的独属于少年的脸,年轻,朝气,自信,果敢,每一个美好的形容词似乎都能套在他的身上。3tTmP
“如果你真在这里丧命的话,除了留下一个“穷途而哭”的典故,就再也没有价值了。”3tTmP2
陈退将阮籍狠狠地拉了上来,冲颓坐在地上的他伸出了手:3tTmP
“在下陈退,字君谦,不知阮大人是否还记得曾经的那个赌约?”3tTmP3
“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下面就是你履行赌约的时候了。”3tTmP
初冬的阳光格外和煦,斑斑点点地洒在这片山脉上,陈退伸出手去,用最认真的语气问道:3tT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