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必然的事情,在无人来援,大将军司马师本人病重,又被突袭的情况下,它能撑上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42OV5
早些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场忽如其来的甘霖并没有掩盖住洛阳城内热烈且沸腾的乱象,不过算是稍稍阻碍了洛阳宫的火势。42OV5
那位站于车辇之上的天子,挥舞着宝剑的他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42OV5
在他的鼓舞下,一支由文鸯带领的精锐终于是打开了大将军府的一扇侧门。42OV5
太极殿失火后,有谣言说天子已经被烧死在宫内了,大家再坚持一会就会胜利。42OV5
对于府内的每个人来说,在漫长的攻防战中,他们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全靠这个似是而非的谎言维持着最后一口气。42OV5
于是,在大将军迟迟不出面,天子亲临前线后,大将军府的防御理所当然的崩溃了。42OV5
司马师此刻正伏在一个侍从的背上,十数个亲卫紧紧地把他围住,正准备通过一处密道逃往府外。42OV5
他一边忍受着颠簸带来的不适与右眼的愈加疼痛,一边心灰意冷起来。42OV5
曾经围绕着他,奉承着他的那些近臣,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出现。42OV5
半年之前,他还意气风发地站在天子身前迎接百官的朝代,甚至半天之前,他还是万人之上,掌握他人生死的抚军大将军。42OV5
侍从背着已经失神喃喃自语些什么的司马师一路狂奔,终于是来到了后院的一处密道。42OV5
“还请大将军从此避难,我等会尽量拖延对方的步伐。”42OV5
司马师看着一脸果决的亲卫,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42OV5
“昔日项王自刎,尸体被汉军争抢,最后封了五个‘裂尸’的列侯,我这完整的尸体,怕是能值更多吧。”42OV5
“大将军何必出此丧气之语,新城乡侯已经带兵入城,京畿之内也都是吾等地界,只要逃出此地……”42OV5
司马师只感觉脑子嗡嗡作响,用力地闭了闭眼,无力地说道:42OV5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只敢言孝,不敢谈忠,这就是司马氏的反噬吧。”42OV53
亲卫长看见司马师一心求死,咬了咬牙,也不和对方辩论,上前直接给了司马师一下,把他打晕后剥起了司马师的衣物:42OV5
在他正准备换上司马师的服饰时,旁边的一名近侍打断了他:42OV5
“大人,您的体型与身材与大将军相差甚大,还是让属下来吧。”42OV5
亲卫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深深地凝视了对方一会,叹了口气道:42OV5
在近侍与司马师交换过衣物后,亲卫长又扫视了其余所有自发留下断后的众人,才毫不犹豫地背上司马师进入密道,扮作一般被杀散的乱兵,一路向着外面奔逃。42OV5
从窄窄的甬道里艰难地爬出来后,亲卫长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过方向之后,才继续撒腿,带起一地的泥水向东方狂奔。42OV5
划过一个拐角,亲卫长看见几个黑影,手里的长刀反射出明晃晃的光芒,他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对方一口喝了出来。42OV5
就在亲卫长浑身绷紧,打算殊死一搏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急忙喊道:42OV5
贾充沉着脸从黑暗中走出,在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之后,他带着人已经是最快速度地赶往大将军府,但看样子好像还是晚了一步:42OV5
听到对方说大将军还在,贾充还是松了一口气,起码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42OV5
“病重的厉害,本来大将军就是刚割眼瘤,今晚受此事一惊,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哪怕是命保住,眼睛估计也保不住了。”42OV5
贾充伸手试探了一下司马师的呼吸,扭头朝亲卫长问道。42OV5
“兵符已经交给卫伯玉卫大人了,大将军让他拿着兵符前去向钟大人和贾大人您求援。”42OV5
“你把大将军赶快送到新城乡侯那里去,他们目前暂时驻扎在东方,距此大约十里距离。”42OV5
“蠢货!你听好了,老实说吧,现在大将军的死活相比于兵符的归属,并不是那么重要,要是兵符出事的话,死的就不是一个大将军了,我们全都得死在这。”42OV51
“有了兵符,你才能合理地调动各城门守卫和打开武库,自古京城政变,得武库者得京城,懂了吗?”42OV5
贾充本来就是一肚子的火,看见亲卫长还是一副不清楚事态的样子,直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来。42OV5
发泄完情绪后,贾充才松开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一愣的亲卫长,带着身后的人匆匆离去。42OV5
亲卫长在贾充走后,狠狠地朝地上唾了口唾沫,低声暗骂了一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才背着司马师继续朝东方奔去。42OV5
贾充一行人行至一处街道,看见了前方层层叠叠的尸体,天空中飘落的小雨并不能洗去沉积着的暗红的血,只能是带着这刺眼的红色一路蔓延到贾充等人的脚下。42OV5
一个眼尖的家臣指了指前方歪靠在一处的中年男性,他的体格相比于周围的其他尸首无疑要大了一圈,因此格外明显。42OV5
贾充冷笑了一声,毫不畏惧地迈开脚跨过去,眯着眼打量着这处看起来已经结束的战场。42OV5
“哪怕事态匆忙,他应该也能临时调动八九百号人马,居然被区区四百余人挡在这里寸步不进,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丢了。”42OV5
“还是逃跑的时候被人从后方一剑致命,这种货色是怎么当上京城的司隶校尉的。”42OV5
“家主,连大将军现在都半死不活地被人背着跑,这种庸才死了便死了,这场动乱被平定之后,不是才能显出家主您深谋远虑,行为果敢吗?”42OV5
贾充一行人没有看到的是,在他们走过这条街道约半刻钟后,尸体堆中缓缓爬出了一个人形的东西。42OV5
他的右手已经被某种利器切断了,不算强壮的身躯之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里的血还在一点点地流着,一点点地带走他的生命力。42OV5
他蠕动着摆脱了身上几具尸体的压迫,让自己的口鼻暴露在外,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空气。42OV5
眼睛一点点睁开,天上没有月亮,黑压压的一片,有些压抑。42OV5
在深沉的黑暗中,一柄剑慢慢地支了起来,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拄着剑向东方开始挪步。42OV5
亲卫长的小腿一软,几乎是栽倒在地,但在最后时刻还是勉强翻过了身,让背上的司马师没有直接落在地上。42OV5
他竭尽全力,将司马师拉进了附近的一处屋檐,尽量不让司马师被雨淋到,准备闭上眼休息一会。42OV5
稍稍懈怠一点的念头出现在亲卫长的脑海里,让他沉重的眼皮忍不住落下,困意也逐渐上涌。42OV5
司马师躺在屋檐下,身上裹着一条被子,还在昏迷着,而亲卫长则是靠在他旁边的廊柱下,闭目休息了约莫半刻钟。42OV5
一道炸雷突然把半睡半醒的亲卫长惊醒,他使劲摇了摇头以驱散困意,准备站起身继续背着司马师向前。42OV5
一柄长剑突兀地从他的背后刺入,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和软绵绵的力道,如果是平常,亲卫长绝对有自信能扭开这一剑,但现在,他只能看着剑尖从自己的肚子里透出。42OV5
亲卫长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浑然不顾还在自己体内的长剑,猛地转身,从背后刺进身体的长剑绞了天翻地覆,让他忍不住半跪下来。42OV5
在想要大声唤醒司马师让他块逃后,亲卫长不躲不避,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偷袭的小贼,为司马师争取到一点时间。42OV5
他扑了一个空,或者说,那个偷袭的人似乎也是状态极为不好,在刺出这一剑后,就大口大口地坐在地上喘着气,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亲卫长的决死反扑。42OV5
亲卫长半跪着倒在了阮籍前方,伸出的大手距离阮籍的肩膀不过三寸,最终还是无力地垂在地上。42OV5
另一旁,迷迷糊糊被亲卫长最后一声大吼叫醒的司马师睁开眼便看见阮籍坐在前方,下意识地开口问道。42OV5
“忠臣,卿果然是忠臣,所有人都抛下我了,只有嗣宗来救我。”42OV5
司马师的右眼眶中黑洞洞的,眼珠在逃跑的时候已经脱落了,钻心的疼痛顺着神经反馈到大脑,让司马师有些疯癫地大叫起来。42OV5
“嗣宗不愧是当世高士,快,快扶我去……给你,都给你——”42OV5
阮籍抽出剑,用仅剩的左手握住它,半是爬半是挪地到了司马师的身侧。42OV51
离得近了,司马师终于是看清了阮籍手上,还带着鲜血的长剑,仅剩的左眼睁大,不敢相信地看向阮籍。42OV5
司马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支起身子,言辞之间愤恨与鄙夷的态度毫不遮掩。42OV5
“你从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入我司马家做从事中郎开始,我们司马家何曾亏待过你。”42OV5
“你知道有多少人弹劾过你吗?有多少人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吗?”42OV5
“你还能一边拿着司马氏给的俸禄,一边痛斥这个你看不惯的世道,是谁保的你?”42OV5
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一样,司马师不可思议地看向阮籍,拍掌大笑起来。42OV5
“那你倒是说说,你既然吃着曹氏的俸禄,怎么不对你的恩主,你的天子,你的主君去报报恩啊?”42OV5
“啊?去年齐王被废到现在还没有一年吧,阮嗣宗啊,你是喝酒喝多了把脑子喝不清醒了?”42OV5
公元254年,齐王曹芳废,高贵乡公曹髦立,阮籍得封散骑长侍,比二千石,位望清华,封关内侯,与之同封关内侯之尊位的,仅钟会,王祥两人而已。42OV5
“由五品从事中郎升任三品,封侯得爵……不会真有人觉得你在这之间什么……都没有做吧?”42OV5
“自己出谋划策把曹氏天子像狗一样赶出京师还能得赏的感觉……忘了?”42OV5
阮籍的头开始眩晕起来,记忆里最深处的黑暗开始苏醒。42OV5
“口口声声要效忠曹氏的回头浪子其实是逼走先帝的罪魁祸首之一,阮嗣宗啊阮嗣宗,你还真是可悲。”42OV5
阮籍的手有些握不住那把剑了,他想起自己昨夜与陈退的对话。42OV5
“我以前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与一头红色猿猴相搏斗,但是我每次都搏不过他,最后让它把我翻转过来,被束缚在一处,面朝天,背贴地,眼望苍穹,只感觉孤独与忧虑。”42OV52
“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旷达的人,不过后来这个梦就很少做了,可能是我屈服了,那头红色猿猴也就不再来找我了。”42OV5
“阮籍阮嗣宗者,承命世之美,希达节之度。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穷理尽性,研几于幽明之极。和光同尘,群生莫能属也;确乎不可拔,当涂莫能贵也。”42OV5
“有些事,倒是半句都没有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终生归隐山林的隐士呢?”42OV5
“喔,我倒是不后悔,如果说后悔的话,就是后悔你没有早点来找我。”42OV5
“如果只是因为做错一件事就否定自己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常人了,因为人都会做错事嘛。”42OV5
“如果你一开始就这么果断——我可能真的就死在你手下了。”42OV5
司马师叹息般地说道,他比阮籍速度更快地将一把匕首递进了阮籍的胸膛。42OV5
本就油尽灯枯的阮籍再也没有力气,哪怕剑尖距离司马师仅有数寸之遥。42OV5
就在司马师准备给阮籍补上两刀时,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一队士卒的喧闹。42OV5
“一个不成熟的莽夫会为了伟大的事业勇敢地死去,一个成熟的勇士则会选择为了伟大的事业屈辱地活着。”42OV5
阮籍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此时他无动于衷,司马师大概率会跑出包围圈,而他则会被搜索而来的士兵救治,如果他此时大声呼喊的话……对方一定会先回头下死手,让自己真真正正地闭上嘴。42OV5
陈退……不,陈君谦,我不是一个成熟的人,也不是一个勇士。42OV5
长啸。42OV52
阮籍缓缓地张开口,胸中长积的郁结之气通过胸腔反馈上来,与声带和口腔形成共振。42OV5
哪怕是现在已经重伤濒死,但阮籍还是艰难地长啸出声,一如当年登高望远,临悬崖而长啸一般。42OV5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42OV5
于是下一刻,司马师就听到了凄厉而沉郁的一声长啸,被吓得打了个哆嗦,阴冷地转过身,重新走向阮籍。42OV5
这一声长啸持续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戛然而止,吸引了附近所有士卒的注意力,他们开始向那个方向前进。42OV5
当他们赶到时,司马师还没有跑出多远,被包围着捆了起来。42OV5
而阮籍的胸口,则是被戳了数十个窟窿,脸上也被乱七八糟地划出道道刀痕,鲜血流了一地。42OV5
阮籍只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远去,渺渺之间仿佛又看见了一只红色的猿猴,他爽朗地大笑,冲上去,仿佛身躯里有无穷的力量,轻松地把他按倒在地。42OV5
山涛率先举起酒碗,嵇康在他的身旁弹着琴,目光温柔:42OV5
阮籍扫视一圈,向秀,阮咸,王戎等人也都各自在饮酒抒怀,或是高歌,或是长啸。42OV5
和煦的阳光从竹林间的缝隙里洒下,暖暖的让人说不出来的舒服。42OV5
阮籍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的,这个人又像陈退,又像曾经的自己,让他分不真切。42OV5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42OV5
公元255年,魏正元二年,阮籍卒于洛阳。42OV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