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涛怔怔地望着停在面前的银枪,在决定救援司马师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真当自己目睹了面前的少年将军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将自己带来的百余人清剿干净时,却又感觉道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kXXhl
山涛神情复杂地看着从拐角处绕出的挺拔身影,刚才正是他的及时开口,才让那柄锋利的长枪没有刺穿自己的喉咙。kXXhl
文鸯看见嵇康已经匆匆赶来,又觉得山涛一人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因此也是简单地抱拳行礼后就带着手下的兵卒快速离去。kXXhl
“叔夜既然找到了自己的路,何必在乎我这个已经绝交的朋友是否处在泥泞之中呢?”kXXhl
面对嵇康面的发问,山涛只是摇了摇头,浑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泥水与血迹,仍是坐在地上,淡淡地回答道。kXXhl
嵇康蹲下身子,毫不在意地盘坐在山涛对面,一如当年两人相识之际。kXXhl
“庸俗之人或许会看错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但你绝对知道,对吗?”kXXhl
“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又怎么会在与你的绝交书中洋洋洒洒写下一千八百余言呢?”kXXhl
山涛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但还是没有抬头,只是兀自盯着地上渐渐蔓延开来的血色发呆。kXXhl
嵇康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浑然不顾身上原本素净的白袍沾染上脏污,用手搂着山涛的肩膀说道:kXXhl
“巨源,当年我们刚刚熟识之时,不是喜欢互相点评彼此的作品吗?”kXXhl
“还记得我开篇用了《庄子》中越俎代庖的典故,说‘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把你拉我出来做官比喻成羞于一个人做菜的厨师,要拉祭师来帮忙,让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这个故事活用我可是相当满意的。”kXXhl
“不,我从未糟践于你,世人只知越俎代庖的典故,却大都忽视了他的出处,巨源当年与我共治《庄子》,不会不知道这一篇吧?”kXXhl
“嗯,确实出自逍遥游,那一篇是记载了三代时期尧请当时著名的隐士许由出来做官的故事,当时许由便是这么回答的,您既然已经把天下治理好了,又何必让我去代替呢,这不相当于厨师虽然不做饭,但也不能让祭司来越过自己的职责代替他。”kXXhl
“所以,两个人都没有错,只是前者不愿‘忘民’,后者不愿‘忘己’罢了。”kXXhl
“汝之志即入世建功,不敢忘民于天下,吾之志即出世避难,不敢忘己于本我。”kXXhl1
山涛意欲开口,但最终还是蠕动了两下嘴唇,没有出声。kXXhl
“当然,估计还有一处地方可能让你有些膈应,那就是我说你‘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把你比作吃臭腐之食的鸱,这是当年庄子嘲讽惠子时的话。kXXhl
惠子在梁国为相,怕庄子去代替他,庄子就把自己比喻成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的鸳雏,一只鸱捕捉到一只死老鼠,看见鸳雏飞过,生怕他抢走了自己的食物,就尖声鸣叫吓走它。最后才调笑般地对惠子说道:”kXXhl
嵇康模仿的惟妙惟肖,让山涛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回到了二人过往隐居之时一同研习《庄子》的时光。kXXhl
“但是,惠子一直都是庄子的知音,一直都是庄子——”kXXhl
嵇康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几乎是哽咽着继续说道:kXXhl
“我们当时居于山林之时,巨源你就曾感叹过‘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kXXhl
嵇康的眼泪越下越多,再不见之前的悠然气度,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在大他二十岁的山涛身边,仿佛还是一个稚子一般:kXXhl
“此篇虽为《与山巨源绝交书》,但只要读过,怎么会觉得这是我与你的绝交书呢?”kXXhl
“我不过是借您的名义,向他人发出自己的志向罢了,我真正想要绝交的,从来就不是巨源你,而是这个脏污纳垢的世道啊!”kXXhl
在嵇康几乎是剖心般的独白中,山涛只是一言不发,用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嵇康,伸手替他顺着气。kXXhl
“但最终我们走的仍旧不是同一条路,而现在不知对错的前方,将会有后人替我们定义。”kXXhl
“青史之上难留情分,身死族灭,一语之间,对错之分,一笔定义。”kXXhl
“可能你觉得你的路是对的,但我也认为我走的路是对的。”kXXhl
“有时候不是没有谁对谁错,而是此时此刻,难分对错。”kXXhl
嵇康看出了山涛眼中的决然之色,还想伸出手劝阻,但只接到了一抹撕下的衣摆。kXXhl
“昔日华子鱼与管幼安割席断义,今日,你我……便割袍断义吧。”kXXhl
山涛做完这一切后,似乎就不再打算回头,摇摇晃晃却仍步履坚定地朝大将军府方向走去。kXXhl
“山巨源,要割你割!我绝对不会割的,这只是你单方面的绝交,和我的绝交书一样,平了!”kXXhl
“我家里的孩子还希望你多照顾了,山简才刚满岁,小家伙很可爱。有你嵇叔夜在,此子定不孤也!”kXXhl
“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山巨源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全部交给我养?”kXXhl1
“要托孤也是我托孤吧,我就只有一儿一女,比你这拖家带口的可……可好照顾多了!”kXXhl2
“叔夜,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共同研读《庄子》中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那一段吗?”kXXhl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春秋冬夏四时行也!”kXXhl
山涛大声背诵着这段庄子的生死观名句,冲嵇康促狭一笑道:kXXhl
嵇康只能是看着山涛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拐角,仰天长啸一句,抓起地上的长刀,猛然朝旁边的墙面上劈砍了几下,手被巨大的反震力震的生疼,却还是难以压下胸口的一股郁结之气。kXXhl
“山巨源,别死了!大不了,再回去,再回到那片竹林里去!”kXXhl
嵇康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处拐角,手里的长刀铿锵一声落在地上,其人如同扎根于碎岩之中的一颗孤零零的松树,充斥着巨大的失意与悲伤之情。kXXhl
山涛仍在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听到了嵇康在他身后的呼喊,听到了“竹林”二字。kXXhl
许多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幼时丧亲,家中贫困却仍苦学不殆,中年成家却无法立业,与嵇康,阮籍等人相交于竹林,最后终于是自以为认清了世道,借着姑表关系攀上了司马师(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kXXhl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韩氏,在他做官之前,山家家徒四壁,但她从来没有怨言。kXXhl
韩氏曾经觉得自己和嵇康,阮籍二人的交往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问自己怎么回事,他回答说:“眼下能做我的朋友的,就只有这么两位了。”kXXhl2
嵇康和阮籍第二次来的时候,韩氏就劝山涛将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回来。kXXhl
那时候自己大约是有些不爽,嘟着嘴问起韩氏对二人的看法,韩氏坦直地对自己说:“你呀,才智情趣比他们差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kXXhl
自己大约是忘了当年邹忌的话,毫不迟疑地收下了称赞:“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kXXhl2
有一天,自己调笑般地对她说:“你暂且忍一忍如今的饥寒,日后我定当位列三公,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你是否做得来三公夫人哩。”kXXhl
看着妻子刚嫁进来时美丽大方的容颜因为辛苦的岁月逐渐老去,山涛沉默了许久,于是他出仕了。kXXhl
有人说他之前的一切都是做假,是“假隐”,来沽名钓誉,不过是一条为功名所吊的狗。kXXhl
嵇嗣宗,此时也找到了自己的路吧,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行至穷途而大哭了吧。kXXhl2
山涛沉默地走着,脚下的步伐越走越稳,哪怕四周已经是杀声震天。kXXhl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他不能像阮籍一样,因为对方是被迫的,有可以回头的理由。kXXhl
孔子曾说过“五十岁当知天命”,但直到今日,山涛却还在苦苦求索着。kXXhl
“出仕即济世,舍名去安民。辅佐司马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kXXhl
虽然此时山涛的心已冷如冰铁,但仍感到了微微的讽刺。kXXhl
山涛想起阮籍前几天来拜访自己,一向醉醺醺的他居然要反了,明明一直受到司马氏的“恩惠”,真是不忠……kXXhl
四周的叛军似乎认出了山涛,有人在喊什么,看到了他就仅此一人,沉默着给山涛让开了道路。kXXhl
如果司马氏胜了,他就是忠臣,是义士,他的老母妻儿都会被厚待。kXXhl
山涛感觉自己的腰间中了一刀,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大将军府外,战况最为激烈之地,两军人马在狭窄的巷中展开厮杀,于是再也没有人会顾忌到这样一个老人,也无人去主动避让。kXXhl
在他面前,许许多多的人走过去,刘伶举杯,阮籍哀叹,嵇康鼓琴而歌之,四面的竹子又长高了,青翠可人。韩氏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山简冲自己招手。kXXhl
山涛半跪在地上,想起自己主动找到司马师的那天,他那时候想的是:kXXhl
从大将军府的阁楼上,箭雨飞驰而下,一支利箭穿过了山涛的头颅。kXXhl
大将军司马师任命,四十岁出仕,由茂才转任郎中再授从事中郎的山涛死去了,死在大将军府外。kXXhl
世间再无山巨源。kXXh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