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之外，兵荒马乱，尘霭漫天，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相当密集，堪比鼓点。41fVT
夫子背靠在一株巨大的杏树下，眼睛半眯着，在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远方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以及马匹旁浩浩荡荡的人群。他们大多都是本地百姓，庄稼汉，穿着粗布葛衣，手上的兵器也不成体统，都是锄头、钉耙之类的农具，身上全无甲胄。纵然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涌现出最为真实的愤怒，那种怒气……恨不得将山丘上的夫子众人生吞活剥，做不得假。41fVT1
他看着他们，粗犷的脸上却流出怜悯之色，仿佛牧羊人在看迷途的羔羊。41fVT
“夫子，夫子……”子路急急忙忙穿过人群，一路小跑过来，在夫子身边“哐啷”一声坐下，身上的铁甲叮当乱响，“看过了，南边有人，北边有人，都是同一群人，恨您恨得眼睛都绿了。他们都说要把您碎尸万段，还要把您剁成肉酱，一人一口分着吃，以报当日之仇。渊（颜渊，指颜回）还在那边和他们周旋，冉有跟着他，我先回来和您报告。”41fVT7
这些年在列国奔走周游，虽然不受待见，但好歹国君多少还给个面子，把他们当士人看待，冷落归冷落，吃的穿的总不至于亏待了。哪里想到……山野小民，民风竟然如此剽悍，硬生生把他们一群门生围在山丘上，刀兵相见，眼看着就要见血了。41fVT
“……”夫子沉吟片刻，似乎早就习惯这位徒弟的直言不讳，对于暴民们的狂言并未多加评价，微微一笑，“你有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恨我？”41fVT
“据他们所说，是您之前带着人洗劫过这里。钱、粮食、女人，全都一抢而空，抢完了还放火，放了火还杀人，杀了人还不挖坑埋，就让它们曝尸荒野，可以说是无恶不作。”41fVT
“这……”子路怔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夫子那远超常人的身胚，喃喃道，“您……要听我说实话，还是假话。”41fVT
“哈哈哈哈……”夫子爽朗地大笑起来，伸手抚须，神色玩味，“他们眼中的敌人不是我，是阳虎。（阳货，又名阳虎，原为鲁国季孙氏家臣，通过控制季孙氏把持了鲁国的朝政。 而后在和鲁国三桓的斗争中遭遇失败，逃往齐国后又遭到迫害，辗转逃到晋国，受到了赵鞅的重用。阳虎倾心辅佐赵鞅，几乎使其成为春秋时的霸主）”41fVT
“阳虎？”子路一拍脑袋，连胜感叹，“诶呀！早该想到的，那家伙和您……长得很像！”41fVT
“不仅长得像。”夫子压低了声音，好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现在给我驾车的颜尅，之前给阳虎驾过车。百姓记得他，看见他给我驾车，自然以为我就是阳虎……这很正常。”41fVT
“那怎么办？！”子路顿时急躁起来，“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如果他们铁了心这么想，我们该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阳虎？”41fVT
“……”子路挠了半天脑袋，两道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苦思冥想半天，愣是半个主意都没想出来。41fVT
“要不，试试看……让渊和他们讲讲道理？对了，赐不是还有其他国家的相印吗？拿出来，这些应该可以证明我们的身份吧。”41fVT
“相印可以是假的，文牒可以是假的。人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东西，如果他认定我们是阳虎，一切物件都可以是伪造的，不作数。阳虎是谁？虽是陪臣，也是手眼通天的陪臣，能弄出这些假货并不奇怪。”夫子将衣角、头冠整理一番，沉声道，“再想。”41fVT
“哈哈……”夫子摇了摇头，“那么换个角度，我们，和阳虎，同样是两拨人，同样是颜尅驾车，同样是顶着这张脸，我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有，而阳虎没有的？”41fVT
“这……就是您的办法？被匡人围住，无处可走，然后在山坡上弹奏古乐，那些匡人就会乖乖退走了？”子路露出如听天书一样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对老师的怀疑，“我大概明白，您是想用‘礼乐’来教化他们，让这片地方的百姓明白我们和阳虎那帮人的区别所在，可是……”41fVT
夫子摆出一个“三”的手势。41fVT3
“三成不是玩儿命吗？！”子路急吼吼地喊着，咋咋呼呼，右手已经摁在剑柄上，憨厚的脸上流出狠相，“到时候万一不成，他们以为这是一种挑衅，反而打过来……我就带您直接杀出去，务必跟紧我。”41fVT
夫子活动了一下手腕、五指，满面微笑，自信得不可思议，好像完全没把眼前的危机当回事。41fVT
“文王故去之后，周的礼乐文化，不都留在我这里吗？如果……上天想要这种文化断绝，那么，我就不可能继承到它。现在它已经在我这里，说明上天也有意将周礼延续下去。”41fVT4
那时候，他还深深相信着……是天命选择了他。既然苍天要他弘扬周礼，周礼就一定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扎根、开花、结果。41fVT87
七十三岁那年，许久未曾梦见周公，弟子、儿子相继逝去，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沧海中偶尔被挑起的一粒微尘。天下大势风云莫测，仅凭个人的力量就想搅动出一片水花，太难，太难了。41fVT
数千年后，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41fVT2
这一次他已经足够清楚世上并没有天命，自己也不是历史的中心。该是怎样的，最后还要回归到怎样。41fVT
第二次睁眼，第二次呼吸，全新的世界在眼前展开，那颗沉寂了千年的心再度跳动。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终究不是仙神，和老聃口中的“不争”境界所差也甚远。他不过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血有肉，有自己的诉求，也有自己的愿望。41fVT
这一次，实现愿望的手段，是否可以激进一些呢？41fVT11
五指张开，那怪兽一般的巨手如同某种凶恶的喙，一把攥住了安雨擎挥过来打我拳头。拳风如刀子一般刮过，这记刺拳打出来的力量撞在他的皮肤上，仿佛撞上某座高山岩壁，只当是微风拂过，根本不能寸进分毫。41fVT
安雨擎面色一沉，用力想要将手抽出，却全然徒劳无功。从者的手就像传说中观音娘娘制服红孩儿的金箍，一旦拷上，越锁越紧，感觉快把她的整条手腕都折断了。41fVT
“我一直都厌恶战争，不管是何种形式。战争会夺走人的生命，那些人，不管是准备好还是没准备好，都会被拉上战场，与同样不知名的敌人战斗、厮杀，随后，轻而易举地丢掉生命，变成伟大胜利底下埋藏的枯骨。”41fVT4
浑厚如山一般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对此安雨擎很难理解，berserker，一个已经狂化的从者语言逻辑却没受到破坏。41fVT1
“身陷战阵，很多时候，我也没有两全之法，只能去做那些伤天害理、遗臭万年的事。”41fVT
“我只问一次，这位不知名的御主，你愿意就此投降吗？就像你刚才和我御主说的那样，解除武装，联系此次比赛的主办方，宣布弃权，寻求庇护，接下来也不再插手我们的行动。如果愿意的话最好，也可以少受一些皮肉之苦，我呢，也不必做一些违心的事情。”41fVT
毫不夸张地说，这家伙的握力堪比液压机、千斤顶，仅仅只是收拢，安雨擎的骨骼内部已经开始发出抗议的响声，嘎吱嘎吱，令人牙酸。剧烈的疼痛化作阵阵冷意刺激着大脑，刺得她青筋直冒，忍不住大口喘息了几秒，玉息功所剩的“气”本就不多，如此一来，更是迅速流尽，一头飘逸的金发也渐渐褪色，变回了最初的纯黑。41fVT
“事到临头……再说这种话，不觉得虚伪吗？”安雨擎狠了狠心，没有认怂，反而朝他冷冷一笑，“就算规模再小，圣杯战争也是战争，没有任何道理手下留情。”41fVT4
“不只是你们，我……也同样需要那个愿望……绝对不会白白让出去的！”41fVT
“……”夫子漆黑如墨的瞳孔微微张开，仿佛叹了口气，却没有展露出可惜的表情，“是吗？”41fVT
安雨擎只坚持了几秒钟便坚持不住了，仰着脑袋尖叫起来，神色乖张，双目紧闭，身体中段像虾米一样蜷紧。种种迹象都表明，疼痛已经侵蚀了她的大脑和神经，这种情况在古代的拷问中其实很常见——受刑者在刑具加身前都特别硬气，是因为他们对刑具能造成的疼痛并没有一个合理预估，以此表现出一种永不屈服的坚定意志。一旦刑具上身，比如拔掉第一根手指甲盖，受刑者的分水岭会就此出现——该招的，拔掉第一根指甲就招了，要是不招的，你把他十根指头都拔光也没用。41fVT
好在事情并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她痛到失去理智之前，粒子状的光点自行汇聚起来，在约莫七步以外的地方显出身形。41fVT
金色的眼瞳中没有感情，只是漠不关心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局外人的闹剧。41fVT
“……笨蛋……谁让你出来的……来送死吗？”41fVT13
余光瞥到了他，安雨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能有气无力地骂上一句。41fVT
发展到这般田地，几乎已经是必输的局面，他出不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只要对方决心要赢，直接把御主的脖子掰断，从者便无法继续从御主身上获取魔力，自然会被送回英灵殿。杀死御主永远比杀死从者更简单——这也是圣杯战争中的通则。41fVT
自己的从者是术士，caster，擅长的应该是阵地作成、魔术和领域作战，一旦遇到擅长近身的berserker……结果会是什么，用脚后跟想都能想明白。41fVT
“你终于肯现身了，不知名的从者。”夫子微微颔首，眸中迸出几寸精光，“我向来不喜欢虚与委蛇，直接一点。”41fVT
“请你自我了断吧，这样对你，对你的御主，都最好。”41fVT
“你是术士，七步之内，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杀死你。”他用空出的左手指了指灶王爷的脚下，“但你既然有资格被选为从者，想必也是个体面人物……不妨自行体面吧。”41fVT
“……体面？”灶王爷冷笑道，“你是怕杀我会脏了自己的手吗？”41fVT
手刀稳稳敲落在安雨擎的后颈处，只这一下，便将她的意识送往更加遥远的世界。41fVT
夫子将她轻轻放到一边，眉关蹙起，面上蕴起风雷，似有怒容。41fVT
“‘狂战士’并不是单纯的称呼，它是一种职介。以这个职介被召唤出来，大多是以疯狂作为代价，牺牲掉一部分理智、宝具，换取容易操纵的特性。除了少数几个天生的狂战士，大多数以狂阶召唤出的从者其实都比原来更弱了——因为他们没有理智，只凭本能乱打乱拼，大多数宝具都无法发动。”41fVT
“以狂战士的姿态被召唤出来，却依旧可以说话、可以思考……这说明你生前的意志力已经达到相当骇人之境界，足以抵御住圣杯所赐予你的疯狂。这份无法侵蚀的秉性，纵观华夏历史，屈指可数。”41fVT
灶王爷直视他的眼睛，以磐岩一般沉稳厚重的声音说道。41fVT
“天之木铎——孔氏，子丘。”41fVT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