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尘世间的仁义越来越少，不知为何，供奉他的牌位却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将他描述成一个圣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传道者，每一个朝代，每一位皇帝，都把自己的意志投射在他身上。脚下垒起的神位逐年升高，曾经著就的学说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了东方圣经，什么都可以往里面塞。41wyy
圣人。41wyy2
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仁爱黎民，哪怕是最最无可救药的人，也会施以礼乐教化，让他放下屠刀，重新做人。41wyy3
“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灶王爷徐徐亮出自己的名号，神色淡然，“如何，够资格叫你的大名吗？”41wyy
“竟然是灶神……”夫子神色一凛，脸上流露出肃然而恭敬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弯下身子，行了一礼，“在下多有唐突，万望见谅。”41wyy
“诶？”风铃多少有些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颇为不满地嘟起小嘴，赌气道，“都是敌人，马上就要动手了，你一下子对他那么客气干嘛？还毕恭毕敬的……不就是个神嘛，中原人别的不缺，神仙倒是一抓一大把，花鸟鱼虫全都可以成仙。什么东厨司命，不就是给人看厨房的，有什么稀罕？”41wyy
“御主，不得无礼！”夫子扭过头来，神色严肃得吓人，刻意将“礼”这个字咬的特别重，“《周礼·春官·大宗伯》有言，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所谓五祀者，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中溜，社稷五祀，是尊是奉。灶神乃是掌管灶火、管理饮食的大神，早在周朝便有祭灶神的礼仪，与江山社稷同位。既为华夏之后，不可不敬！”41wyy
“我是九黎人，又不是炎黄之后……”41wyy27
即便是这句抱怨，风铃也故意撇过头去，说的很轻，一幅没什么底气的样子。41wyy
经历了数千年，最初再怎么纯粹的九黎部族，也会不可避免地与华夏子民通婚，进而融入其中。其他部族早已在历史长河中被同化、吸纳，变成华夏文明的一份子，唯有他们这一支还在苦苦支撑着。41wyy3
“谢谢你啊，居然这么给我面子。”灶王爷对他笑了笑，脑袋半仰，金瞳微眯，似有几分惆怅之意，“我早听说，有个鲁国人一直在到处弘扬周礼，企图将古老的礼节再次播撒开。但最后他也没能成功，只是在纷繁的历史长河中溅起了一片浪花……谁又能想到，千年以后的今天，这片小小的浪花依旧影响着华夏沃土呢？”41wyy10
“你死前的最后一顿饭，生的最后一次火，我就站在灶台旁看着你。”41wyy3
“那时候……你并不是什么圣人，什么万世师表，这些都和你没关系。我只看到一个老人，垂垂老矣，暮气沉沉。死了儿子，死了徒弟，身体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散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生火，做饭，吃饭，躺回床上，一直咳嗽个不停。灶火的余温尚存，你却已经咽了气。和世界上所有病死的老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对了，在那个年代你活到七十三岁，已经算高寿了吧。”41wyy
“那时我就知道，你迟早是要回来的……因为你要做的事还没做完。不管死后到了那里，会遇到谁，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你当然是不会认输的，如果要认输、要服软，早在三桓的时候就可以认了，但你没有，不仅没有，还盘算着要把他们的城墙砸个粉碎。”41wyy1
夫子平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自己临终前的那些细节，不知为何，神色淡漠，好像在听其他人的故事。41wyy
“我的脑中仅有一些最基本的常识，让我不至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毕竟时间上的跨度已达千年，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来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只有如此，才能找出病根，进而对症下药。”他以肃穆而坚定的语气说道，“这个世界一定出了问题，比千年之前还要严重……仁义消退，美好的品德遭受侵染，腐败就会滋生。”41wyy34
“原来如此……”灶王爷摇了摇头，莫名无奈地露出笑容，“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和平收场了。”41wyy
“御主之间或许还有妥协余地，但是从者与从者……在被召唤出的一瞬，等待我们的命运就只剩一个。”41wyy
“厮杀，较量，直到分出最后的胜负为止。”夫子缓缓仰起头颅，那水牛一般粗壮的身躯横在面前，充满压迫力，“诚然，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拿着泥做的器皿，心怀敬意地祭拜过你……但这些也到此为止了。我对你的敬意，不能，也不应该延续到现在这场战斗中。”41wyy
“哈哈哈哈哈……”灶王爷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乐不可支，金色的眼瞳中尽显嘲弄，“动手之前，竟然还要光明正大地宣告给敌人听，生怕他来不及做好反应。”41wyy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啊。”41wyy1
拳风轰过，硕大的拳头竟砸了个空，这让夫子不禁露出诧异无比之神色。41wyy
明明是不应该，也绝对不可能打空的一拳，硬是被他躲了过去，拳风在空气中凿出一个无形的大洞。视线向下看去，却见灶王爷不知何时已是变换身形，下蹲，四肢着地，双足蹲踞，以青蛙一般的姿势骤然起跳！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整个身体化作武器，重重一下撞在夫子的右腿上。全身质量一并押上，再加腰腿发力时所能带起的冲击，只一招便将山一样魁梧的身躯撞退了半步，这半步无疑是微小的，但是在近身战斗中，毫厘之差往往就能决定最后的胜负！41wyy2
足跟抬起，右腿几乎在空中留下一道亮色的轨迹，毫不留情踢打在夫子的下体。41wyy
满是横肉的五官皱在一起，泪水本能地从眼眶中飚出来，夫子光速戴上了痛苦面具。41wyy3
“哈哈……真是难得……”夫子捂住下体，缓缓后退，脸上分明还留着冷汗，嘴角却涌现出莫名笑容，“和他们说的一样，还真是很痛啊！”41wyy
大手一揽，五指如钢钳一样收拢，瞬间抓住灶王爷的脖颈。只听夫子一声大喝，单手便将灶王爷的身体拎起来，好比是拎一只小猫小狗之类的动物，完全没有压力。铁铸般的胳膊在空中抡圆一圈，将手中的敌人恶狠狠朝地面掼去，这种动作在猎户当中十分常见——捉到生性凶猛的野雉野禽，只需要抓住它们细长的脖颈，往地面上摔两下，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41wyy1
和刚才的拳击不同，这次，已经切切实实捕获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夫子的握力在同时代几乎没有对手，五指紧攥，甚至能将坚硬的石块一并握碎，变成更加细小的砂砾。也得亏是他宅心仁厚，不愿意用“握杀”这样残忍的方式活活握断人类的喉咙，一旦被捕获到，几乎不存在逃生可能。41wyy
一声短促有力的爆响，像鞭炮，像空竹，像阴天云层上奔腾不息的闷雷。41wyy
夫子的瞳孔一缩，不敢置信，但还是将视线下移了半寸。41wyy
一只脚，一只肌肉紧绷的右脚，如小刀子一般，正嵌在他的咽喉处，还是最最脆弱的软骨……应该说不愧是神吗？那种情况下，整个身体都被掼起来，四肢无处借力，竟能在半空中发出腰劲，借势来了个回旋踢，以极度刁钻的角度击中要害。41wyy
突受此击，动作自然停滞，灶王爷趁机一个摆身便挣开束缚，右足前端落地，拧动，旋身，力量从腿部传到腰部，借着扭胯的力量，和方才的姜永周如出一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竖叉，“咚”的一声，正正踢在夫子的下颚。41wyy
“夫子，你还不知道吧？在你走后，武学有了长足发展，西洋拳手训练拳术时，会在手上戴一个拳套，以免反作用力震伤手指。”灶王爷冷笑着，单脚站立，悠悠开口道，“其实，对于真正的武术家来说，拳套和布鞋简直就是累赘，反而会限制发挥。”41wyy7
自说自话地问了一句，灶王爷并未真的让他回答，整条右腿如鞭子般朝下一甩！41wyy
头发被巨力扯动，那种痛楚……确实是夫子生前从未经历过的，很新奇，也很要命。天知道灶王爷的脚趾为何会如此有力，再配合上大腿小腿的力量，合在一处，几乎要把他的头皮整块撕扯下来。唯一缓解疼痛的办法，便是主动配合发力，将身体一并往下坠去，眼睁睁看着地面在眼前迅速放大。41wyy
左右脚交替，右足的任务已经完成，故而落地做支撑，左腿抬高，一记划破空气的膝撞朝鼻尖袭来。41wyy3
如果手中有一把枪，想要让对方在最短时间内丧失行动能力，应该打哪里？41wyy
将子弹从鼻梁处送入，从脑干穿出，犯人将会在一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41wyy1
尽管在下坠过程中急速偏头，却也只是将受力点从鼻梁变成了耳根和下颚之间的交界位置，结结实实吃了一整发膝顶。力量从人体最坚硬的膝盖处迸出，顺着骨骼传至脑部，即便是壮如水牛的夫子也懵了片刻。41wyy
电光火石之间，灶王爷身形再变，以左膝为支撑点，左臂蜷曲，手肘朝下，一记重肘朝夫子的脑门砸落下来。41wyy
两个身体最坚硬的部位上下同时发力，起到了类似胡桃夹子的效果，而夫子……或者说，夫子的脑袋，十分不幸，就得扮演核桃的角色。41wyy
有道是，“沉枷开锁静观变，反披袈裟势莫挡”，这招正是隐踪多年的武学秘技——奇门十三肘中的第十二式，“沉枷开锁”啊！41wyy2
夫子不得不用双手护住头部，步履晃荡，连连后退。就算他的颈椎骨再怎么坚硬，要害遭到这种程度的打击也绝非轻易能够缓解，必须拉开距离，调整呼吸，以便之后再战。41wyy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