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支离破碎的建筑废墟中，吴亮抱着自己仅有的家人痛哭流涕。42q7q
年仅六岁的孩子伫立原地，仿佛脚下生根，或是座焊在地上的雕像。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谁也不知道结构被破坏的楼房是否会出现二次坍塌，已经有谁为他的生存支付了代价。42q7q4
也正因有谁支付了代价，孩子才会立于危墙之下，不在乎任何危险。42q7q2
温暖与冰冷，这是吴亮仅有的两种感受。划过脸颊的液体温热，怀中熟悉的身躯温热，从那身躯中渗出的液体同样温热，可所有这些温热都将被寒冷所取代。液体随流淌渐渐化作尚未凝结的冰，和他冰冷的指尖、麻木的脸颊、僵硬的肢体一样。42q7q
一切都终将失去，一切都会被夺走，就像他的家，他的爸爸妈妈，他安稳幸福的生活。现在终于轮到他最后的朋友，轮到他仅有的家人了吗？那下一个会是什么？他还有什么？42q7q
那就带走吧，把他也带走吧，带去爸爸妈妈和雾尼前去的那个世界，至少在那里，他还能和他的家人们团聚，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庭中去。42q7q1
失去的痛苦并不陌生，在这并非因人类而成的动乱年代，即便是吴亮这样年幼的孩子也早已饱尝失去之苦。稚童无法理解那些深刻繁复的心理，他只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不再有希望留存。42q7q
他的生活中不再有任何期盼，不再有谁能支撑他艰难前行，于是生命也变得寡淡无味，可以弃如敝履。42q7q
吴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从渡鸦为他挡住那不算太大，但足以令一名孩子或一只渡鸦当场殒命的尖锐碎块起，厚重隔阂便树立在他与世界之间。他起初以为眼中的世界扭曲不堪是因为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可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因为泪水扭曲了光线，让原本正常的事物在孩子眼中映照成古怪难辨的模样。42q7q
嚎啕大哭的孩子突然仰起头来，他凝视天空，努力张望，试图从扭曲视野中分辨出他想见到的人物。42q7q
用“人”来形容对方或许有些不太恰当，那是足有五十五米高的“存在”，整体的确呈现为人形，体表质感却仿佛鞣制过的多彩皮革，又有部分银亮金属般的皮肤和粗砺铸铁制成的鳞甲，圆润面具上凸起的多边形晶体双眼正散发乳白微光，被双层挡板遮掩的口部与方形外耳极具机械感。42q7q6
所以尽管它有着明显且流畅的肌肉线条，如同力与美的化身降临于此，但直到现在，依旧没人能断言它是个“活着的生命”。42q7q
有些人认为它是星球意志的化身，有些人认为它是慈悲救世的神明，有些人则认为它只是善良外星文明创造的守护者，以免如地球这般孱弱蹒跚的文明被无妄之灾灭绝。42q7q
“日冕之光”、“辉彩巨神”、“宇宙铁蛇”，自2000年巨型宇宙生物莫名降临地球后不久突兀出现，致力于击倒来敌，尽可能减少其它宇宙生物造成的破坏，保护地球的存在，无数人心中的救世主。42q7q5
正如此刻，它将自己和敌人都关入与现实重叠、满地风化废墟的昏暗空间中，与体长近百米的蜈蚣般怪异毒虫生死相搏。42q7q2
它到底叫什么、究竟是什么对现在的吴亮来说毫无意义，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在绝望中不抱希望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试图祈求光辉的仁慈与怜悯，在哭泣间歇以喊破喉咙的觉悟拼命呼唤：42q7q
“求求你，救救雾尼！求你了！不管你要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救救他！！就算是要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也行！求你了！！巨神！！！”42q7q1
然而或许是吴亮和他的声音太过渺小，巨神和毒虫间的战斗又太过激烈，也可能那片空间只会传递影像，声音无法通过，辉彩巨神对吴亮拼尽全力的呼唤毫无回应，仍旧沉醉在战斗之中。42q7q
当他的声音彻底嘶哑，再也喊不出声音后，孩子便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垂下头颅，泪水顺着他鼻翼两侧向下滑落，于颌尖汇流，滴落在怀中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濡湿黑羽，与渡鸦的血彼此交融，带走更多温暖。42q7q
果然是这样……宇宙铁蛇向来不理睬人类，它会保护人类，但不会对人类做出任何回应，像是只为了战斗而战斗，无论是赞美崇拜还是谩骂诋毁都无动于衷，自己的祈求也无法钻进巨神的耳朵。42q7q
吴亮不再对外界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满怀绝望，垂首等待死亡，像是引颈就戮的囚徒，抑或被打断脊梁的野狗。42q7q
孩子木然地抬起头，他的泪水早已流干，此时视野清晰无比，可瞳孔里却没有任何光亮。稚童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他的样貌无甚出彩之处，然而气质却格外凌厉精悍，幸好友善温和的笑容冲淡了那份强大带来的危险。42q7q2
吴亮缄默颔首，他已经很累了，又冷又累，哭泣和喊叫也是要消耗体能的，喉咙中蔓延的刺痛感也让他没有任何开口意愿。42q7q
他可以向这个陌生的哥哥求救，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只是让自己再一次失望罢了。就连辉彩巨神都无法拯救雾尼，难道这个普通人就能吗？42q7q
与这个时代的很多孩子一样，吴亮也被现实逼着早熟，而他本身又足够早慧，他能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所以不想再承受一次失望，也不想为他人增添没有必要的负罪感。42q7q
吴亮想要转身离开，不能让对方发现他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否则这个好心人可能会想要照顾自己。他不需要帮助，他只想尽快与家人团聚。42q7q
希望下一次怪兽来袭的时候，我能赶在巨神出现之前被怪兽杀死。42q7q
就在孩子即将转身之前，那年轻人便蹲下身子，伸出食指轻点吴亮咽喉，于是在一阵温暖感触中，孩子喉部的痛楚如夏日积雪般烟消云散，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年轻人，望向他如今看来越发神秘的笑容，和那散发着乳白微光的食指。42q7q
“现在容我确认一下——刚刚是你在呼唤光之巨人，对吧？”42q7q1
吴亮此时便显露出了六岁孩子应有的模样，明明喉咙已经痊愈，但他还是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句话，因意料之外的状况而备受冲击。42q7q
那年轻人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过转眼间便舒展开来，维持着大人对孩童特有的耐心与宽容温言说道：42q7q
“没错，就是那个，他们确实经常会被当作是神，可事实并非如此，那只是在某条进化道路上走得比较遥远的人。你最好能记住这点，记不住也没什么，至少这个地球上的光之巨人不怎么在乎人类的看法。”42q7q
孩子乖巧颔首，随后与年轻人四目相对，将澄澈的目光照进他眼底：42q7q
“我会记住的，你就是光之巨人吗？你来帮我们了吗？”42q7q
“嗯？不不，我可不是光之巨人，虽然我确实是来帮你们的。”42q7q
“我是光之巨人的……使魔！对，差不多就是这种定位。你看，那家伙的手那~么大，就算是想要帮你也没什么好办法，万一一不小心伤到你怎么办，偷鸡不成蚀把米，对吧？所以就派出和人类长得很像，体格也相仿的我来啦，因为是使魔，所以能借用光也很正常，细节很难解释，也不用太在意。”42q7q1
“当然听到了，光之巨人的耳朵是顺风耳！”42q7q6
那欢快自信的模样给吴亮也带来了一点力量，让孩子的悲恸表情有些微缓和，年轻人见状也放心少许，他竖起食指指向自己的右眼，神态比之先前要认真许多。42q7q
“而且他的眼睛有那么多切面，看东西也又多又清楚，虽然在贝塔领域里没法对外界做出影响，但战斗结束后他就第一时间派我过来了。复活这只渡鸦，这就是你的愿望？”42q7q4
吴亮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点头：“是的，雾尼是我唯一的家人了。”42q7q3
“你很幸运，孩子，因为我确实能做到这件事，”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敛去，变得肃穆而令人生畏，“但正如我先前所说，我是‘使魔’，是一种特殊的魔鬼，而魔鬼不会平白大发善心，我需要你与我达成交易，签订契约，如果违背的话后果自负，能明白吗？”42q7q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密集蛇鳞，嘴角如破碎的瓷器般向两侧绽裂，露出满口弯曲如钩的锐利獠牙。他的瞳孔压缩为爬行类的竖瞳，满头短发生长为散发着微光的洁白小蛇，小蛇威吓似的游曳到吴亮面前张开嘴巴，却只显得有些可爱。42q7q6
“我明白。”孩子依旧坚定不移地颔首，“我只有我自己了，就算哥哥你要用我的命复活雾尼，我也愿意。”42q7q
他不会问魔鬼能否复活自己的爸爸妈妈，魔鬼说过“我确实能做到这件事”，这本身就是在隐晦提醒他“魔鬼也有做不到的事”。更何况如果光之巨人或它的使魔能随意复活生命，那么从它降临那天起世上就不会再有死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42q7q
所以吴亮不想给好心的魔鬼哥哥增加负担，因为“拒绝他人”对好人来说，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42q7q
雾尼本来就是野生的渡鸦，他们之间主要是雾尼在照顾他、保护他，就算没了他雾尼也能活得很好。可爸爸妈妈呢？他失去爸爸妈妈就痛苦得想死，如果爸爸妈妈活过来却发现失去了他，他们不也要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吗？42q7q
那几条有点可爱的小蛇退回到年轻人头上，变回乌黑短发。可他的嘴角并未合拢，鳞片也尚未褪去，有鳞之人举起右手，张开五指。42q7q
“接下来仔细听我说的话，这是你必须铭记在心的代价。”42q7q
于是肃穆而严厉的年轻人便从尾指开始，每说出一条契约便弯曲一根手指。42q7q
“第一，好好吃饭；第二，多晒太阳；第三，注意安全；第四，该依靠别人的时候就去依靠别人；第五……42q7q8
在吴亮看来，这与其说是他要付出的代价，不如说是魔鬼哥哥对他的叮嘱与祈愿，可他无暇深究这些，而是迫不及待地应下。42q7q
吴亮改用单手艰难地抱着雾尼，举起沾染着血污的右手和男人碰了碰拳，他能感觉到魔鬼的体温，魔鬼的皮肤细腻而温暖，如同内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玉石，微有灼人，却更能为人带来力量，像是在散发着看不见的光。42q7q
“很好，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你可不要忘记。”42q7q1
獠牙与鳞片消退，笑容重新回到年轻人的脸上，魔鬼伸手轻柔地从孩子怀中接过他的家人，稍显惊奇地审视着这只渡鸦，抚摸它乌黑亮丽的翎羽。42q7q
“七十四公分，即便在渡鸦中也是相当夸张的体格了……它胸口这部分白色的V字痕迹是先天的吗？”42q7q2
“没有，没关系的，部分白化，不影响什么，只是这个位置和形状让我想起了某位老前辈，如果迷信一点来讲的话，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呢。”42q7q7
“抱、抱歉，哥哥，我不懂渡鸦的语言，不过我们一起生活之后我叫他‘雾尼’，他也对这个名字有反应，知道我是在叫他。”42q7q
“那它就是已经接受这个名字了。雾尼，奥丁肩头的渡鸦之一，‘记忆’，小朋友很博学嘛。”42q7q
“谢谢，因为我不想忘记他，也不想他忘记我。除了他之外，我也只有记忆了……”42q7q
“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只要活着就总会遇见好事，不过现在，我先帮你把过去的拿回来——仅此一次。”42q7q
年轻人的双手掌心绽放出明亮温暖的光辉，那些光辉转眼间凝聚为切实存在的固体、某种散发着纯白光芒的“丝线”。大量丝线如活物般蜿蜒涌出，将渡鸦的躯壳缠绕成茧。42q7q
魔鬼将光茧递到迫不及待的孩子手中，吴亮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与外表不符、沉重到犹如铁铸的光茧，不得不坐到旁边的混凝土碎块上。可他并不在意这点脏污，而是激动又期待地凝视着怀中这份希望。42q7q
时间流逝，已被点亮的希望驱散了悲伤。吴亮不知道自己盯着怀中大茧看了多久，他一眨不眨地凝望这最后的希望，直至纯白的光之飞鸟冲天而起，以沙哑声音对全世界发出宣告：42q7q
“老子活辣！”42q7q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