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奇迹——即便渡鸦能够模仿人类的语言，雾尼过往也从未说过汉语，反倒是让吴亮来理解它那些不同的敲击声代表什么——可惜听众只有寥寥二人。3tL78
年轻人面带微笑，神情平静，显然对此早有所料。孩子则拼命朝着天空挥舞手臂，发出毫无意义的尖锐呼喊，仅有源自内心的狂喜满溢而出。3tL78
于是白鸦调转方向，如坠落般俯冲而下，却又在触及吴亮前卡顿似的骤然停止。它轻巧落在孩子肩头，用喙擦了擦他的脸颊作为安抚，喑哑声音略显严肃，却同样带着掩藏不住的喜悦。3tL78
“你叫那么大声干嘛？你这小秃猴，胡乱发声只会暴露自己的位置，真是不要命。”3tL782
渡鸦转动头颅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吴亮脸上。3tL78
“等等……从我挡开那石头之后你一步也没动过？找死啊你！”3tL78
它惩戒性质地用力啄了口孩子的脸蛋，让他在“诶呦”声中下意识瑟缩，旋即又嘿嘿傻笑起来。人类幼崽娇嫩的皮肤并未受到半点伤害，那有如光铸的鸟喙触感也像是温热玉石，和原本的角质大不相同。3tL78
吴亮抬起手来，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触渡鸦的翎羽，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美梦。3tL78
渡鸦满意地微微颔首，即便在狂喜之下吴亮也记得它从不允许别人触碰它的头和背，这让雾尼觉得自己没白疼这小猴。3tL78
雾尼转动眼珠瞥视年轻人，年轻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温和的笑容，于是渡鸦眨眨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吴亮身上。3tL78
“嗯，总之得感谢这位好心的先生，是他把我复活过来，顺便还往我脑子里塞了常规资料和语言包。”3tL782
于是吴亮认认真真地对年轻人鞠了一躬，他肩头的雾尼则心有灵犀地振翅悬停，等孩子直起身来之后才重新落回到他肩上。3tL78
年轻人摆摆手：“不客气，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事情，等价交换。”3tL78
“就算这样我也非常感谢您，这不在交换里，是我自己的想法，谢谢你。”3tL78
吴亮的笑容随即灿烂几分，不过这笑容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担忧浮起，吴亮轻轻摩挲着肩头渡鸦的趾爪，忐忑开口：3tL78
“不过雾尼现在变得好轻，以前他站在我肩头的时候都沉甸甸的，现在一点重量都没有，如果不是还有温度和触感我都不能确定他还在这里……哥哥，请问这样是正常的吗？”3tL78
没等年轻人说些什么，渡鸦就半闭左眼，古怪地看向吴亮。3tL78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不过既然小秃猴你这么有孝心，那我也就不劳累自己了。”3tL78
熟悉的重量突然回归肩头，鸟类的体重为飞行让路许多，但雾尼的体积摆在那里，实际重量在两公斤左右。这对成年人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可对一名营养不良的六岁稚童来说，一只胖头老鸟的确是稍有沉重的负担。3tL78
只是在吴亮看来，这沉甸甸的感觉并非“劳累”，而是“安心”，他笑着用力挺直脊梁，重新调整重心，努力充当一个骄傲且优秀的鸟架。3tL78
“它没有失去重量，而是在不间断维持反重力，我猜是不希望对你造成太大负担。以及我不得不说，它对‘反重力’这项飞行能力的应用相当精巧，上手也足够迅速，大概这是鸟类的种族天赋？我不是很清楚，我的基础生命形态并非鸟类，前辈们也格外钟情于类人生命，仿佛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3tL788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雾尼和吴亮都没有打扰他，他们暂时没有更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年轻人身上又辐射出温暖与能量，让原本饥饿疲惫的吴亮都精力充沛。3tL78
更何况对方有恩于他们，既然年轻人尚未展露去意，那他们也愿意等待对方脱离思考。雾尼的第二次生命如此特别，想来这好心的魔鬼应当也有话要嘱咐他们才对。3tL78
“……算了，反正我暗地里违反规矩也不是一次两次，没什么所谓。”3tL78
年轻人没让他们等待多久，他很快便脱离思考，下意识瞥向渡鸦。3tL78
雾尼不怎么自在地低头啄了啄右脚上的脚环，那是它破茧而出时所有光丝收拢凝聚而成的遗留物。它和如今的渡鸦一样宛如光铸，表面则铭刻着一串或者说一枚古怪标志，酷似数学上会用到的特殊符号或固定公式。3tL781
渡鸦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以异星文化调整过结构的“Muninn”，它的名字。3tL781
雾尼的些许不适与其个鸦想法无关，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它从来都不喜欢蛇，无论是毒蛇还是蟒蛇，那些狡猾的东西会吞食蛋与雏鸟，它独立建造的巢从未遭受蛇类毒口，但有不少同胞曾遇到这等惨剧……其中包括它的至亲。3tL78
它回想起那光茧中发生的一切，事实上直到它睁开眼睛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被包裹在茧中，平心而论，它也没有计较这些的余裕。3tL78
寒冷，黑暗，这些都是渡鸦在生命中尽可能逃避的东西，可它现在逃不了啦，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将它团团包围，它们把它捉住了，还是说……是它主动撞上去的？3tL78
它有些记不清了，本就不算庞大的自我在死亡中消磨，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3tL78
一束光芒照进黑暗，化作以铁作鳞的小蛇。它游曳到渡鸦身旁，用熔融铁水般赤红鲜亮的眼眸审视着它，几颗火星被蛇信带出，坠落到渡鸦胸前那片白化区，为它带来些许热量。3tL781
稀薄自我在得到能量补充后重新凝实，它的意识瞬间清醒。雾尼猛地拍打翅膀翻身而起，用它那不讨喜的喑哑嗓音大声鸣叫。3tL78
它使用的当然是鸦语，然而令它在惶急之余略感惊讶的是，它听到了没毛猴子的语言从自己喉咙中迸发。3tL78
没毛猴子也有语言，它清楚这点，甚至知道某些声音和物体间的对应，只是从来都不屑于学罢了。它的没毛猴崽在猴群里也是相当聪明的好崽子，能够学会不少它的语言，并不像那些蠢猴一样连简单语义都无法区分，它甚至给他起了个名字，当它用那种频率敲击鸟喙时，它的崽子就能知道它在呼唤他。3tL78
【哦，哦，别惊讶，也别叫的这么大声。我们正直接用意识交流，而人类的语言更加细致，更能把意识表达清楚，明白了？】3tL782
那条铁蛇向后微仰，不紧不慢地如此说道。用“说”来描述似乎不太准确，因为它的嘴巴根本未曾开合，只有蛇信偶尔探出收回，却有声音直接在黑暗中响起。3tL78
雾尼不喜欢蛇，可它也明白自己现在还能“存在”正是依靠对方，所以渡鸦收拢翅膀放下头颅，不再表现出那恐惧与焦急并列的姿态。3tL78
它本想回到自己起飞的地方，只是没等它付诸行动，看到雾尼冷静下来的铁蛇便向上蜿蜒前行，直至与它高度相等。3tL78
【你似乎冷静下来了，很好。那么关于你最关心的问题，那个人类幼童。】3tL78
雾尼黑曜石般的双眼紧紧盯着这条怪异铁蛇，浑身毛发炸起，这让它看起来更加蓬松且庞大，也证明渡鸦的确极为紧张。3tL78
铁蛇没有拖泥带水的坏习惯，它只是认真记下渡鸦此时的反应，马上继续告知：3tL78
【他很安全，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要更安全。】3tL781
雾尼在无边黑暗中轻轻蹦了几下，浑身毛发驯顺而服帖，泛着些微蓝紫色的金属光泽。它听闻此言却并无太多反应，虽然头颅略有低垂，但语气仍旧称得上“不以为意”。3tL78
“嗯？哦，这无所谓，每个崽子都要经过这一步，我也经历过。”3tL78
“撒谎。他是只坚强又聪明的好崽子，他会撑过去的。”3tL78
雾尼完全不相信铁蛇所言，而是又蹦了几步，离铁蛇更远一些，以免自己克制不住本能，去啄那对闪亮亮的红煌眼眸。3tL78
碍于一只渡鸦的见识所限，铁蛇不打算和它深究人类孩童脆弱而微妙的心理，而是干脆放弃，转移话题。3tL78
【好吧，就算如此，你为了救他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你不觉得后悔吗？】3tL78
正在空啄这片黑暗，试图发觉这究竟是什么的渡鸦歪着脑袋，看向铁蛇。3tL78
它盯着铁蛇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恍然抬头。3tL78
雾尼“唰”地一声展开翅膀，像是展开两把硕大整齐的黑扇，它的翼展足有145公分，固然羽毛让这体型中有不少水分，但依旧具备相当程度的视觉冲击力。3tL78
可渡鸦与铁蛇都不会把这误认为示威，雾尼只是在展示它的——它认知中的——身躯。它乍看起来足够漆黑，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衬托下，浑身那些微灰白便展露无遗，这不是基因突变带来的色泽转化，而是岁月留下的痕迹。3tL78
黑暗不足以遮掩铁蛇的视线，它能看到更多：黯淡粗糙的毛发、厚重带伤的角质、迟钝缺损的趾爪……3tL78
“你能看到吗？这些羽毛，它们曾经是漂亮的蓝紫色，闪闪发亮，像是那些没毛猴子做出来的一样！”3tL78
“但现在都变成这样了，我只能保证它们依旧整齐。我很老了，蛇，我这只老鸦活过的冬天差一个就能凑够三对爪子，我比我老伴儿活得更久，比我爹妈活得更久，甚至比我崽子中的几个活得都还要久。3tL781
“这和我够大、够凶、够小心有关，能接着活下去当然很好，可我也活得够久了。用我来换一只崽子，我完全可以接受。”3tL78
【但那是他的过错，那栋楼房正在倒塌，他不应该从那附近经过的。】3tL78
“得了吧！我都反应不过来，他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谁知道秃毛猴子做出来的东西这么脆？”3tL78
老鸦张开嘴巴大声反驳铁蛇的谬论，紧接着又向它投去无法理解的疑惑目光。3tL78
“至于你说的犯错……崽子不就是除了拉屎、添麻烦和要食儿吃什么都不会的无底洞吗？你觉得这些是‘犯错’吗？”3tL782
铁蛇未曾回话，它维持着那审慎苛刻的态度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雾尼的回答，又像是对这疑问回以默认。3tL78
“我懂了，你没有崽子吧？小秃猴已经是崽子里非常棒的了，如果你连他都不能接受，那你还是别生崽子了，你的崽子肯定得被你从树上扒拉下去。还是说蛇会直接把不合心意的崽子吃了？就像你们吃鸦们的崽子？”3tL781
【你的言谈中充满了对蛇类的歧视和不信任，但无妨，这是过往经历决定的，是你宝贵的生存经验。而且反正我不是蛇。】3tL78
铁蛇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宽容的笑意，它不以为忤，反倒觉得很有趣味性。3tL78
“哦？可你看起来像蛇，动起来像蛇，闻起来也像蛇，你现在说你不是蛇，我倒想知道那你是什么？一条断了须子和鳍的上岸大泥鳅？”3tL782
【不，不，我和你牵肠挂肚的那位孩子一样，都是人类。】3tL78
纯白光芒自铁蛇的鳞片缝隙中放射而出，一束、两束，越积越多，群聚成片，彼此联合，直至封锁光芒的铁鳞本身和那两颗烧红眼球也被冲刷为光的结晶。光的结晶融入光芒之中，光的前方再无阻碍。3tL78
雾尼在光芒爆发的瞬间就抬起右翅遮住头颅，漆黑对鸟类很不友好，可耀眼的光芒也非它所好。渡鸦迟疑着从翅膀后面探出头来，纯白将漆黑取而代之，漂浮在它面前的也不再是那条铁蛇，而是个称得上熟悉的身影。3tL78
“那个五颜六色彻底没毛的超大猴子？”3tL782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对我的描述会是这样……不过恭喜你，雾尼，你证明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聪慧、善良，还有爱。我相信你即便获得力量也不会成为无脑挥洒暴力的怪兽，你赢得了我的尊敬。】3tL78
“你说这些谁懂啊！”3tL786
【不懂也没关系，你说过“能接着活下去当然很好”，对吧？你并不是想要死亡，而是用自己来交换你的孩子。】3tL78
【你做出了选择，我敬佩你的选择，所以想要帮助你取消选择。你们本不该遇到这般苦涩的抉择——你以后也无需再做出这样的选择。】3tL78
那多彩光人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亮起纯粹光辉，朝着雾尼的额头一路向前，如同一颗渺小的流星。3tL78
在那根银色手指、那颗渺小流星即将触碰到渡鸦额头的瞬间，雾尼用毒蛇都不禁为之惊叹的灵巧飞速缩头，盯着它从头顶划过。3tL78
“我不喜欢被碰头和背！”3tL782
【听话！】3tL786
光人与渡鸦在意识空间中花了一段时间对抗，这当然是因为前者不想强迫后者接受光芒，而最终他也没能说服对方，只好将食指点在它胸前那块白色区域正中央。3tL78
渡鸦昂首挺胸，胸大肌直接影响飞行能力，这是鸦们早就明白的事情，而雾尼始终为它远超同侪的飞行能力和饱满的胸大肌为傲。3tL78
“那当然！看看这胸肌！看看这胸肌！！什么叫宝刀未老！……等等，宝刀未老……我为什么会使用人类的成语？你对我做了什么？！”3tL78
【是这样，你们知晓的我，出现在这里的我，其实只是真正我的一部分，一个化身，一个子集。这样的子集除去实力孱弱外，甚至没有携带额外的第二条生命，毕竟这个世界是我无意间观测到，仓促救火难免有所不及，嗯，总之，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实在撑不住就忽悠个人间体分锅”来着。】3tL782
【好吧，渡鸦没法担当人间体，毕竟物种并不吻合。幸好修复你需要的也不多，我只要分出一点光就能引导你超进化，不过那些原本为人间体准备的知识在此过程中也会传导过去，反正你也没损失什么，就当作是赠品吧。】3tL78
【别任性，雾尼，你现在得到了人智之外的力量，你必定遭人觊觎。我知道每一只在城市生存的渡鸦都很懂得利用人类和他们的造物，但渡鸦的程度远远不足以保护你和你的孩子，你是位父亲，你要为你的孩子负责，他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至少现在还不行。】3tL78
于是雾尼沉默了，它知道光人所言非虚，于是决定接受这一切。3tL78
它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蜕变，更加敏锐，更加聪慧，更加强壮，仿佛回到了全盛的壮年时期，暮气消退，勇力归来，那只穷凶极恶，无法无天的悍勇渡鸦在光中重现——不，甚至远远超出它有生以来的每一个瞬间！它远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强！3tL78
可它到底还是保留着年老的智慧，一切有利于生存的，有利于家庭的它都会接受，它并非无牵无挂，不只是吴亮无法承受失去雾尼的痛苦，雾尼也不想和它的小秃猴就此分别，至少在他的崽子能够独立生存之前不想。3tL78
雾尼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异星生命不知何时变成了人类男性，不由得多看两眼。3tL78
【正是如此，我在光之族群中的代号为“β”，不过你可以称呼我为“铸铁师”，这是个比我的真实姓名和那希腊字母更加泛用的绰号。】3tL788
铸铁师停顿片刻，那散发着微光因而略显虚幻的脸上流露出某种微妙神情，像是困窘与羞赧的混调鸡尾酒，但两样原料都不多，成品也只够一口小酌。3tL78
【以及，还请你不要暴露我的真实身份，虽说也有例外，不过常规章程上是不允许我们把身份公之于众的。】3tL78
雾尼顿时精神抖擞：“哦？我能靠这个秘密要挟你吗？”3tL782
【很遗憾，不能。如果暴露身份的话，我的化身就得从这里撤离了，顶多只能在撤离前进行最后一场战斗。】3tL78
【没错，但是身份暴露之后的扯皮环节我非常讨厌，在众多糟心事中能排到第二，所以一旦暴露我就会立刻逃跑，把这个烂摊子留给分享了光的你。】3tL782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深刻，以至于超出了雾尼对人类的理解力。如果从它自身经历出发，大概“年幼无知时饿昏了头狂暴食蝽”最为接近，直到现在它还对当时的感触记忆犹新。3tL785
【麻烦你不要把我记忆里那点网络糟粕学得那么快谢谢。】3tL784
渡鸦抬起头，视线立刻撞入孩子担忧的目光中。它连忙伸长脖子回话，声音像是两片粗砺金属在彼此摩擦。3tL78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只是我才开始学会你们这些没毛猴子的语言，不是很熟——等等，啥动静儿？”3tL78
在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和巨大噪音中，高逾五米的毒虫突破地面，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二人一鸦面前。3tL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