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种动物对事物的体察和解读，大抵都是以自己的过往的知识、经历和见解出发，这是谁都无法免俗的。3tbfV
以赵昊对历史上胡林翼那只鳞片爪的了解，这位“胡润芝”算得上是传统文人中的佼佼之辈，但是不管是因为时代还是因为个人的局限性，此公绝对算不上具有世界眼光的维新人才。3tbfV
根据某些稗官野史的记载，本就病重的胡林翼在1861年的某一天突然看到英国蒸汽轮船在长江之上来去如风，沿途退避不及的中国小船纷纷被浪翻，心中惊怒交加，登时吐血数升坠下马来，从此病情愈发不可救药，很快便撒手人寰了。3tbfV
这则故事究竟是真是假，赵昊无从判断，单是从这叙事风格上看，赵昊更加倾向于这是一出演义戏说，不过这样的演义戏说没有被安排在别人身上，而是被安排在了胡林翼的身上，大约也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3tbfV
然而普鲁士究竟不属于胡林翼所熟悉的那个“天朝世界”，这其中势必有许多胡林翼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对于这些事物，胡林翼又会做何感想呢？3tbfV
抱着这些好奇，赵昊竖起耳朵，擦亮眼睛，想要看看接下来这主宾双方究竟会有怎样的交流。3tbfV
果不其然，在简短的客套之后，谈话就进入到了赵昊感兴趣的领域，只听得胡林翼操着一口湖湘官话道：3tbfV
“外臣不才，有一事请教：贵国立国至今不过百五十年，竟能由小而大，由弱而强，虽有耶拿之败，终能扭转乾坤，隐隐为中欧魁首，究竟有何秘诀？”3tbfV
这样的问题不出赵昊所料，自然也不出腓特烈的意料之外，只见得这个身材魁梧的未来王储谦逊的微微一笑道：3tbfV
“我并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接下来我要讲的很可能不是一个准确的结论，而是我个人的一些思考，希望能够对您有些帮助。”3tbfV
“有人讲过这样的话：普鲁士是一支拥有国家的军队，这也是许多人对于我们国家的印象，在他们眼里，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究竟是如何由小而大、由弱而强的根本原因。但是——”3tbfV
讲到这里，腓特列的声音一扬，同时扬起右手的食指，做出了一个重点强调的手势道：3tbfV
“没错，就像许多人强调的那样，我们的国家地理位置非常危险，非常容易遭到周围国家的侵略；而我们的国家国土又是如此的狭小，只是一场大会战的失败就足以叫我们陷于亡国的险境。所以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我们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3tbfV
讲这话的时候，腓特烈同时还在做出着各种手势，那动作敏捷而有力，再配合他那身将军制服，更是提醒了在场倾听的每个人，眼前之人不仅仅是未来的王储，同样是一位干练的军官，而通晓历史的赵昊明白，自己的这位便宜老爹很可能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骑兵将领了。3tbfV
“生存并不是全部！如果一个国家只是生存，那么也就意味着它永远只能挣扎在死亡线上！想要更进一步的发展，就必须做出些更重要的事情！”3tbfV2
在腓特烈讲这些话的时候，赵昊一直在盯着胡林翼的表情。显然，从“历史经验”看，时下的胡林翼应该已经是一个颇具城府的老练政客，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乍看上去，在听这番话的时候胡林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再老练的政客的眼神也很难骗人，就在刚才，赵昊分明观察到了胡林翼的瞳孔微微的一缩——3tbfV
——这是一个人听到了他所感兴趣的内容的典型反应，更具体一点讲，那大约可以描述为是“本来以为只会听到些陈词滥调，但却意外的听到了真知灼见”的反应。3tbfV
腓特烈没有注意到胡林翼的微表情变化，而是继续说道：3tbfV
“在我看来，这更重要的事情，是自由、平等、法制、教育、知识和技术！”3tbfV6
闻听到此，赵昊心中暗道，任谁都知道，他的这位便宜老爸是普鲁士最著名的自由主义者，只不过在赵昊看来，这事儿多少透着些讽刺的味道。3tbfV
想想看，一位未来的普鲁士国王，眼下的普鲁士军官，同时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是一位自由主义者，这事儿光是听起来就不那么“自由主义”，如果这都不算是讽刺，那还有什么能算讽刺呢？3tbfV
但是讽刺归讽刺，腓特烈说的却是不无道理，至少在赵昊看来就是如此，事实上，这几个要素，很可能正是普鲁士之所以能够崛起的秘密之所在。3tbfV
普鲁士的崛起，一般认为是在腓特烈大帝时代，也就是腓特烈二世时代开始的，人们很容易记住这位武功赫赫的国王的军事天才，却常常忽略他在内政领域的贡献，作为“开明专制”的代表人物，这位国王的确在用专制集权的手段推动一些在当时看来颇具进步意义的改革，比如解放农奴、推广新式农业生产方式，推行重商主义、发展手工业和交通运输业，完善普鲁士的法制——3tbfV2
——这位以专制而著称的国王甚至在公文中公开的吼出了伏尔泰的口号：3tbfV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3tbfV4
就这样，“开明专制”的普鲁士以专制主义的手段推动了国内的自由、平等和法制，而早在更久远的时代，这个国家就已经在有条不紊的在推行义务教育了，这是主要欧洲强国中前所未有的创举，这样的义务教育哪怕是水平依旧有限，可也终究比文盲遍地的其它欧洲国家更加进步了。3tbfV3
然而教育对普鲁士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为国家提供能够读写计算的军官和士兵”那样简单，它赋予了普通国民一整套的知识获取系统，教会人独立的思考创造，能动的实际践行，事实上使得整个国家都更加富于生机和活力，这样的生机和活力经过百余年的积累，终于由量变而质变，通过第二次工业革命迸发出来，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3tbfV
当然，对于这些内容，腓特烈自有他那一套自由主义者的话术，话里话外离不开康德、洛克、伏尔泰和亚当·斯密，再时不时蹦出几句“德谟克拉西”，直听得胡林翼云里雾里，哪怕是隔着几米远，赵昊都能看出他那眼里那如听天书一般的迷茫。3tbfV
赵昊知道，这并不是他那便宜老爹故意和胡林翼兜圈子打哑谜，他是当真相信这一套的，而且以1860年这个档口来看，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更成系统的可以介绍这些的理论和方法了。3tbfV
所以有那么一秒钟，赵昊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了一下胡林翼，看来老胡在来普鲁士之前对于这一套东西并没有什么了解的样子，也由此可见眼下契丹的闭塞懵懂，不过转念想想，相比于历史上依旧幻想坚守自闭的天朝，这个位面的契丹至少知道主动的走出去，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了！3tbfV3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胡林翼依旧保持了良好的外交风度，在腓特烈发表了这一通长篇大论之后，他依旧是恭敬道：3tbfV
“我只是阐述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腓特烈谦逊道：3tbfV
这不过是对话的一个中场而已，腓特烈话音未落，胡林翼复又道：3tbfV
“王子殿下万勿过谦！外臣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听闻举凡汽机、火轮车、纺纱机等项机器，俱为英吉利国所首创，火轮船虽非其首创，而该国沿用最广、制造最精；外臣游历贵国，观贵国工厂所造以上诸项机器，规模颇有可观，庶几可以媲美英国所造；又听闻贵国自造上述诸项机器不过十数载，奈何有如此进步？”3tbfV
“有意思，居然把这个问题放到第二个提问……”赵昊虽然不是文科生，但是听胡林翼这1860年版的文绉绉的白话也没有什么问题，自然也就明白胡林翼究竟在问些什么。3tbfV
作为具有历史纵深的后人，赵昊当然知道历史上的天朝同西方的帝国之间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但是当时身在局中的天朝人却全然无知，还以为“文武制度事事远超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要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需要“觅制器之器”，至于更深刻的东西，更是需要十几甚至几十年之后才有眉目了。3tbfV11
而现在的胡林翼先问强国之道，再问技术方面的问题，颇有些提纲挈领的味道，显然对于许多问题是有过比较深刻的思考的，虽说以他此前表现出的情况看，他对于普鲁士乃至西方世界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但是在如此有限的了解的基础上依然能够摸准大方向，那就更需要些道行了。3tbfV
“我想，您想问的问题是，我国的工业革命究竟是如何开展的？”腓特烈反应了一下道。3tbfV
“唔，“工业革命”这个词儿从你嘴里蹦出来，可有些政治不正确啊！”听闻自己便宜老爹的发话，赵昊登时便把目光投向了他。3tbfV
没错，即使在1860年，“工业革命”这个概念也已经出现了，虽然比不得后世那般家喻户晓，但显然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工业革命”这个词最早出现，乃是在成文于1844年的《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之中，而这篇雄文的作者，便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一位令普鲁士官方颇为咬牙切齿的缓则……3tbfV3
“就是“工业革命”！”腓特烈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继续道：3tbfV
“您刚刚提到的蒸汽机、火车、纺纱机、轮船，都是这场“工业革命”的成果！”3tbfV
“这是自由贸易的结果！”腓特烈给出了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者式的开场白，而赵昊知道，这一次腓特烈并没有说错。3tbfV5
就像历史教科书上反复提及的那样，工业革命极大的发展了生产力，它使得人类能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产更多的商品，为资本主义国家带来巨大的利润。所以在工业革命之初，作为资本主义国家的英国是非常惧怕诸如蒸汽机、纺纱机之类的新式机器流落到国外的，当时英国订立了冗长而苛刻的法律，不仅禁止这些机械对外出口，同样也禁止外国人轻易接触到这些机器，甚至连报刊杂志上都不能对这些机器的细节进行描述，更枉论刊登有关这些机械的绘图了，如此这般讳莫如深，大约只有保密成瘾的昭和日本可堪与之相比。3tbfV
只是纸里包不住火，英国人手里有了不得的机器的事情很快就被其他欧洲各国所知晓，“工业间谍”也便应运而生，而这其中派出工业间谍最多的国家，便是普鲁士和法国。3tbfV
应该说，普鲁士的工业间谍的工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英国禁止机器出口的时代，普鲁士的工业间谍就已经搞到了包括珍妮纺纱机在内的不少英国机器的设计资料甚至实机，并且已经开始着手仿造。3tbfV
但是工业间谍的能力终究还是有限的，真正让普鲁士的工业革命得以大规模展开的关键事情，其实是英国于1840年代开放了机器出口限制，因为英国人发现出口机器获取的利润更加丰厚，而工业革命大机器生产的一大特点，便是可以用机器制造机器，既然机器制造出来的其它东西是可以作为商品的，那么机器制造的机器为什么不能作为商品呢？！3tbfV
就这样，大英帝国的“自由贸易”帮助了普鲁士开展了工业革命，那么契丹似乎没有理由不能把这个事情复刻一遍……3tbfV6
……吧……3tbfV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