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有人找你！”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卿爽顶着她那标志性的蘑菇头发型出现在教室门口，对他招手。lqL2t
陈清放下在读的《守夜人》，起身走向前门，刚从教室出来，就看见傅师大斜靠着走廊墙壁，支起两根手指对他打招呼：“小清子，”再看看四周，露齿一笑，“换个地方说话？”lqL2t1
高一年级的走廊因他的到来而骚动，亦因他的离开复而安宁。lqL2t
陈清跟着他走出了教学楼，经过天桥，去往了原初中部教学楼，亦即如今的多媒体大楼。lqL2t
三楼是计算机室和生物实验室的所在楼层，平常很少有人会来，傅师大尝试拧了拧生物实验室后门的门把手，竟果真“咔”的一下弹开了。见他得意洋洋地回头招手，陈清有些无奈，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番，紧随其后钻进了生物实验室。lqL2t
“诶，觉不觉得这很像黄秋生和梁朝伟在天台那场戏？”傅师大打趣说，一边在从陈放着各式标本的展柜前踱步。lqL2t
“完全不觉得，”陈清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一提，我对傅哥的敬意因为刚才这通幼稚的行径，减少了10分。”lqL2t
“哗，那岂不是直接成0分了？”前辈大受震撼，表情酷似玻璃展柜后面那只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横纹树蛙标本。lqL2t
傅师大心领神会地笑了，自认被摆了一道似的，忍不住冲他晃了晃食指。lqL2t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淡黄色信封，扔在实验桌上。信封被撑得很厚，落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lqL2t
陈清惊叹于对方的办事效率，居然只用一个上午就完成了委托，他原本预计最快也要等到今天放学才会有消息。拿起信封，用食指挑开封口一看，里头满满摞着一叠面值从五元到一百元不等的钞票。lqL2t
“按你说的，我差人打听了一圈，很快就把四班黄柏翔那伙逮了出来，”傅师大坐在实验桌台缘上，冷笑了一下，“那几个该溜子，在我们三年级那圈子里头，属于头都抬不起的怂包，欺软怕硬惯了，也就能唬唬低年级生，真亏你班的人能让他们给抢了。”lqL2t1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但陈清不难想象，要把这钱从那伙人嘴里撬出来，必然免不了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lqL2t
傅师大不仅是校内路人皆知的体育明星，在以拳头论大小的势力圈子里亦属领军人物，据说在其他学校也颇有人脉，而这同样是陈清对其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不过篮球队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的集体，兼有队友之谊，不论你在球队外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或是离经叛道的坏学生，都不影响彼此建立在篮球之上的纯粹的交情。lqL2t1
所以如他这般籍籍无名之辈，才有办法搬动这尊在十七中首屈一指的大佛。lqL2t
“不过稍微有点问题，”傅师大告诉他，“等我带人找上门儿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用掉了不少，具体我不清楚，大概六七百吧。虽说我撂下狠话，叫黄柏翔立马把这钱给补上，但我估计短时间内是没戏的……他们不敢跟家里说，人缘也够差，凑不出这么多，除非逼着他们再去抢。”lqL2t
陈清把信封里的钱拿出来，细致地清点了一遍，全班四十八人，每人六十……缺失的部分一共是七百四十二块。lqL2t
这钱对成年人来讲也不是一笔小数了，看来想要息事宁人，还得另谋出路……lqL2t
见他愁眉不展，傅师大疑惑道：“既然钱已经拿到了，直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你班主任交代了，不就结了？就算被学校通报批评，脸面丢尽，也是黄柏翔那帮蠢材自作自受。”说到这儿，他又话锋一转，“虽说站在我的立场上，我觉得他们今天在厕所里挨的那顿揍，大可以抵罪了，而且也承诺会把钱补上，但……决定权在你。”lqL2t
实际上，陈清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学校不是法庭，他也不需要奉行什么程序正义，对以暴制暴的取证方式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只要把钱拿回来，坐实了抢劫的罪行，这场始于意外的义务劳动便可宣告结束了。lqL2t
但回想起在露台上与许一帆的那番对话，他又不禁产生了新的顾虑。lqL2t
“多谢傅哥指点，”他说，“剩下的事，还是让我自己来想办法吧。”lqL2t
“等等，你就不想问我，那个偷走班费的人是谁吗？”傅师大狡黠地笑道。lqL2t
陈清把清点完的钞票归叠整齐，放回信封，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这个故事里已经有人充当反派了，而你这位从天而降的正义之士，也狠狠地教训了他们，给予了他们应有的惩罚，”他不紧不慢地说，“故事到这里就可以圆满落幕了。”lqL2t1
“决定权在你，你说怎样就怎样咯，”傅师大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现在，我的差事干完了，咱们是不是该来谈谈报酬的问题了。”lqL2t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声音听上去全然没有底气。lqL2t
傅师大以平静的口吻，提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要求。lqL2t
陈清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说：“傅哥不知道我已经退出篮球队了吗？”lqL2t7
“就因为知道，所以才这么说，”傅师大面带微笑地说，“怎样，能办到吗？”lqL2t
“退出篮球队的理由，我大概能猜得到，为了学业嘛，无可厚非，所以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不能披挂上阵也无所谓，就当是来看场球，在场边给你的老队友助助威，这总办得到吧？”lqL2t
“我不懂这有什么意义，”陈清微微低下头，觉得胸口一阵沸热，“如果傅哥你觉得我只是看完一场球，就会回心转意的话，那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lqL2t
“当你看到我们在联防区域外举步维艰、在落入半场阵地战每每陷入僵局时，你就懂我在说什么了，”傅师大脸上还是挂着那副自信从容的笑，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啊，三井君。”lqL2t4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熟悉的绰号，胸中那股滚烫的热意顿时化作了一团无名火。lqL2t
只是很快的，陈清就凭借着出色的自控力，将这股怒火不断膨胀的势头压了下去，随后长出一口气，挤出个不咸不淡的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还能不清楚么，也就傅哥你会这么抬举我了。”lqL2t
“这不是抬举，从你在球场上的表现我就看出来了，与其说你注重效率，不如说……你从来就没有全力以赴的习惯。”lqL2t
“这还真是冤枉我了，那已经是我全力以赴的水平了。”lqL2t
“你的全力以赴，是指对方一上对抗强度，就干脆放弃突破，飘在外线赌手感？”傅师大质问，语气难得一见的严肃。lqL2t
“在防守端得过且过，一味把弱侧的协防压力留给锋线又怎么说呢？”lqL2t
“还真是巧言善辩啊，不过你这种话是蒙不了我的，小清子，”傅师大说，“只有一对一斗牛的场合下，没有队友掩护、没有外力的补偿，我才能真正见识到你阅读对手的本领。你明明不缺乏实力，脑子也比一般人好使，为什么就不肯再多加把劲？”lqL2t
“因为会顾此失彼，”陈清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篮球说到底只是娱乐，游戏。”lqL2t
“一个连游戏都消极应付的人，我不觉得他在别的事情上就能全力以赴！”傅师大寸步不让。lqL2t
“并非人人都像傅哥一样，任何事都能面面俱到，您就行行好，饶过我吧。”陈清不想作无谓的意气之争，主动放低了姿态。lqL2t
“好啦好啦，弄得我像个逼良为娼的恶人似的，”傅师大实在拿这个软硬不吃的学弟没辙，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我说了，不勉强你，来看场球就行。哦，不过届时我不一定出席就是了，五月初还有游泳比赛来着。”lqL2t
“预祝您旗开得胜，再创佳绩！”陈清用漠无感情的腔调宣读。lqL2t5
傅师大被他这装模作样的广播腔逗笑，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自走出了生物实验室。lqL2t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独自滞留在实验室里的陈清，收起那副社交专用的面孔，慢慢垂低了眼帘。lqL2t
雨持续地下着，冰冷地拍在玻璃窗上，那些交织蜿蜒的影子，在墙上，在地板上，也在他的身上流淌着。lqL2t
这还真是一句极具煽动力、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的台词啊……lqL2t8
伴随一声悠扬的风铃，书吧那扇颇具古典韵味的黑胡桃木门缓缓转开。lqL2t
贺争鸣，人称贺总，目视一名身材惹火的年轻女郎走进店内，直至她的行踪完全被大理石廊柱遮挡，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悻悻地看向坐在桌对面的陈清——桌上两杯咖啡，他面前那杯仅余残渣，而陈清那杯卡布奇诺还纹丝未动。lqL2t
墙上挂着约翰·列侬和吉米·亨德里克斯的黑白拼接海报，留声机里播放的黑胶原声唱片，是佛利伍麦克迄今最卖座的专辑《RUMOURS》，暖色的灯光弥漫在书架间，烘焙出一种富于书卷气息的知性格调。一种与青春朝气截然相反的温吞格调。lqL2t
“嗯——”贺争鸣闷哼一声，叉着手，把圆滚滚的身子用力靠在椅背上，“所以简单来说，你想让我把这七百块的窟窿补上，对吧？”lqL2t
“哎，差一点点无所谓啦，”一头天然卷毛的小胖子，很阔绰范儿地摆了摆手，“我想知道的是，班里这么多人，你为啥偏偏找上我？”lqL2t
陈清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你有钱，否则听上去像是在劝人当冤大头，哪怕必须实事求是，也得换个妥当点的说法：“想要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只有你能办得到。”lqL2t
小胖子对这番情真意切的吹捧十分受用，喜上眉梢，“咳，也是啦，不过是几天的零花钱而已。”lqL2t
不愧是甜品连锁店老总的儿子，零花钱的数额快赶上起早贪黑的上班族了。lqL2t
“可我还是不理解啊，既然钱都拿回来了……哦，谢谢！”第二杯维也纳可可由青春靓丽的女店员呈上桌，小胖子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上唇白白的一片，“就是说，既然钱都拿回来了，干脆上交张爱丽，让她去收拾那帮混混不就完了吗？”lqL2t
“但那样一来，就不得不连同那个拿走班费的人一并清算了吧？”lqL2t
天然卷小胖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赞许地点点头：“这样啊，是容易搞得很尴尬的。想必那家伙这两天也不太好过吧，钱被抢走了不说，整天还得提心吊胆的，姑且也算是受到惩罚了吧？再说了，就连法律都有酌情网开一面的时候呢。”lqL2t
贺争鸣嘴上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实际却未作出任何表态，陈清把他敷衍的表现都看在眼里，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啜了口咖啡，才悠悠地开口道：“是啊，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除了你，大家都知道你不缺钱嘛，不可能打班费的主意。但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都有嫌疑，就连管班费的生活委员，也未必没有监守自盗的可能呢……”lqL2t
正美滋滋品着咖啡的小胖子，顿时噗的一下呛出来，“咳咳，你，你说什么……？”lqL2t
“我说生活委员夏怡啊，”陈清淡然地说，“昨晚我留校赶作业的时候，还听班里有人在议论这种可能性来着。”lqL2t
“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夏怡嘛……”小胖子有点慌了神。lqL2t2
“那我现在去拜托篮球队的师兄，让他再帮我问问，那伙人劫的是谁？”lqL2t
陈清的话明显让他动摇了，小胖子抿着厚嘟嘟的嘴唇，踟蹰片刻，郁闷地吐出一口气：“算啦，别问好了。”lqL2t
陈清听到这个回答，心里亦不由地松了口气。因为他打心底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为维护班级荣誉与和谐，无偿奉献一回倒也罢了，倘若再为此背上一笔不必要的道德负担，未免太过得不偿失了。lqL2t
“谁是犯人我不敢断言，”时机已成熟，陈清终于亮出了隐藏在此番话术中的杀手锏，“不过谁要是能把丢的钱找回来，夏怡一定会对他感激万分，青眼相看。”lqL2t1
听到这里，小胖子有些坐不住了，在椅子里挪了挪屁股，两眼放光，“续杯吗？”他指了指陈清面前空空如也的瓷杯。lqL2t
“今日的糖分已经超标了。”陈清婉拒。lqL2t3
贺争鸣身体微微前倾，把皮球似的大肚子搁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说，具体要怎么做？”lqL2t
“这个很简单，趁没人的时候，先把钱原封不动地放回夏怡的抽屉里，不要声张，然后我会拜托篮球队的师兄放出风去，说是由你穿针引线，把三年级混混抢走的钱拿回去的。这样一来，既能避免受张红燕的盘问，又能让你英雄救美的事迹，自然而然地传进夏怡的耳朵里，两全其美。”lqL2t
从结果来说，以高三年级明星人物的声誉做担保，贺争鸣几乎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垫付出去的钱，也会慢慢收回来。lqL2t
天然卷小胖听后简直乐开了花，连连称是，当即就要慷慨解囊。lqL2t
“可是，这不就等同于把你的功劳，也一并算到了我的头上？”他歪着脖子，茫然地看着陈清，“到头来，你不是什么也没得到吗？”lqL2t3
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两天一夜里，陈清也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lqL2t
如果不是碰巧去了那间小卖部，他大可以心安理得地听任这出闹剧愈演愈烈，无论结局如何，都与他无关。lqL2t
如果不是在露台与许一帆的那番对话，他恐怕也懒得挖空心思，去顾及一个偷盗者的体面，去保全一个班级体的声誉与和睦。lqL2t8
说到底，他既非真心实意，也未觉得自己付出了殚精竭虑的辛劳，所行之事，不过是驴蒙虎皮和慷他人之慨罢了。lqL2t
陈清用食指点了点咖啡杯的边缘，发出“叮叮”两声悦耳的清响，看着窗外的雨，有气无力地说道。lqL2t2
“那就再请我喝杯柠檬茶好了。”lqL2t3
张红燕站在讲台上，向全班宣布了班费已找回的喜讯，除此之外，并未进行更多的说明，只是话里话外隐晦地暗示，这件事虽不再深入追究，但某人犯过的错，还需自行检讨，深刻反省。lqL2t
这场人心惶惶的闹剧总算是告一段落，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中，传来夏怡喜极而泣的轻啜。lqL2t
陈清听到一阵用嘴唇发出的怪音，抬头一撇，坐在左前方远处的贺争鸣，满脸笑容地回过头，冲他竖了个大拇指。lqL2t2
陈清果断无视之，状若无事地翻开英语课本，准备早读。lqL2t
“我知道是你。”lqL2t5
有关新同桌的模糊轮廓，骤然浮出脑海，并于视线交会的刹那，充实了此前遗漏的诸般细节：细细的眉毛，弯弯的眼眸，俏丽的鼻子，以及脸颊上那几颗点缀得恰到好处的雀斑。lqL2t1
同桌关宁宁，正以洞若观火的明亮眼神，微笑地望向他。lqL2t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