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这位新邻居,陈清知之甚少。lhizb2
在成为同桌的这一周里,两人对话不超过十句,“你的橡皮擦掉了”,“谢谢”,“不客气”,净是这类白白浪费海马区容量、毫无营养的场面话,即便以他那套浅尝辄止的处世原则来看,说两人是点头之交都恐有过誉之嫌。lhizb
这层如藕丝般若有若无的浅薄交集,属于一旦出了教室,便立即形同陌路的程度。lhizb
因此任凭陈清绞尽脑汁,也无法获悉她写下这五个字的根据何在,动机何在。lhizb
从关宁宁和婉的笑容中,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的成分。lhizb
英语教师Miss吴抱着胳膊在讲台上居高临下,监督早读,手里攥着粉笔头,随时预备实施精确打击。忌惮于狂躁易怒的更年期,陈清不敢造次,趁捧书照本宣科的间隙,在纸条的下方匆匆留下一笔。lhizb
“?”lhizb16
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告诉我?lhizb2
关宁宁倒不卖关子,爽快利落地写下回复,然后利用宽松的校服袖子作掩护,将一条浅蓝色的便利贴塞到他眼皮底下。lhizb
“我知道了,陈清同学是个好人这件事。”lhizb4
他为这个误会感到遗憾,同时更对这个误会是如何产生的,深感费解。lhizb
“如若不想声张自己的善举,你应该做得更加隐蔽。”lhizb4
连番攻势之下,陈清意识到自己正在丧失主动权,不能再任由对方自说自话了。于是忍无可忍翻过便利贴,在背面飞快写下一行字,旋即摆正坐姿,从腋下悄悄递了回去。lhizb
“What's wrong,boy?”明察秋毫的Miss吴,当即从讲台上投来关切的眼光。lhizb2
“I'm fine……”陈清硬挤出一口气,嘶哑地作答。lhizb2
“你这样很没劲”,趁Miss吴转身擦黑板的功夫,他在鹅黄色便利贴背后写道,塞了回去。lhizb
“那么公平起见,一问一答。”新的便利贴再次更换了颜色,变成了紫阳花初绽时的青白色。lhizb4
这家伙有便利贴收集癖吗,陈清腹诽道。心底却默许了这个提案,拿起笔把刚才的问题誊抄了一遍。lhizb
“留级生也有留级生的人脉。你是怎么说服傅师大帮你的?”lhizb
这个答复给陈清提了个醒,关宁宁在休学之前,曾在原来的班级待了半年,认识个把高二的体育生尚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模棱两可的回复方式,还是令他有些不满,提笔簌簌写道。lhizb
“人情交易,无以奉告。关于这件事你都知道了多少?”lhizb
“比你所想得要多,比你所做得要少。缺失的那部分班费又是如何补齐的呢?”lhizb2
“事关另一笔人情交易,还是无以奉告。以及,我如何相信你能守口如瓶?”lhizb
两人一番明枪暗箭的过招下来,半点实质性的进展没有,俨然成了你画我猜似的打哑谜,谁也摸不透对方的底细。lhizb
这次的答复来得有点慢。显然对方花了些时间斟酌,该怎样回应他的质疑。lhizb
“任何令你反感的事,我都不会做。”lhizb3
因为父亲早逝的缘故,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在同龄人还忙着玩儿泥巴的时候,就已经学着处理人情世故了,不论是指手画脚的亲戚,还是刁蛮无理的邻居,他都要帮着母亲去应付,打小就是大人们口中那个早熟懂事的孩子。lhizb
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先思考,后开口的习惯,对于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拿捏得极有分寸。lhizb1
对方写下的这段话,显然另有所指,而且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是希望他能主动探寻其中的深意……lhizb1
对于这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陈清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慎之又慎,时刻警觉。lhizb1
“谢谢。”lhizb1
既不失礼貌,又克制而委婉地表现出一种谢绝的态度,希望借此给这场谈话画上一个句号。lhizb
他觉得只要不是个迟钝到了一定程度的木头人,都能读懂这层含义。lhizb
“咦,你居然真的都不会问我为什么吗?”lhizb1
他总算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这家伙哪里是什么木头人,摆明了是存心跟他作对来的。lhizb
他忍住了将便利贴揉成废纸的冲动,只是将它对折两次,扔进了抽屉里,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早读上。lhizb
过了一会儿,也许五分钟,也许更久,就在陈清完全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专注于流利清晰的发音,一只蔚蓝色的千纸鹤翩然降落在他的课本上。lhizb
配合领读员的指示,陈清顺势翻过几页课本,把千纸鹤压在了下面,即使听到“哦”的一声心疼轻呼,无情的早读人也毫无歉意。lhizb
“However,when she saw Atlanta come out of her……Dog?!”平稳安定的读音,突然迎来一声尖锐的走调。lhizb3
看着四仰八叉躺在课本上的折纸小狗,陈清不敢置信地瞪直了眼。lhizb
脚不像脚,尾巴不像尾巴,脑袋仿佛遭门夹过一般又塌又瘪,尤其是那双目完全错位的智慧眼神,实属它丑得最别致的地方。lhizb2
但奇妙的是,纵使它长得如此荒诞不经,仍不妨碍陈清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是条狗。而更加离奇的一点,莫过于从那双极不对称的古怪狗眼里,竟透着一股子摇尾乞怜的悲戚,继而眼前浮现出饭团蹲在餐桌旁、眼巴巴望着他们母子大鱼大肉的可怜样,令他数度想要翻页的手,一次次地作罢。lhizb
迟疑片刻,他捻起狗尾巴,用小手指勾起纸缝,然后庖丁解牛一般把它剥开来。lhizb
这是一张A6大小的便利笔记本用纸,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lhizb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陈清有点糊涂了,以为对方还在纠结找回班费的事,于是回复。lhizb
他的余光留意到,关宁宁握笔的手僵住了,犹豫了一会儿,安静地写下一行字。lhizb
“去年11月,芙蓉庵街,老文化宫。”lhizb3
霎时间,某段被陈清扫进记忆角落里的蒙尘旧事,经由这三条线索的串联,再度从脑海中涌现出来。lhizb
天寒地冻的十一月,刚过立冬的第二天,晚饭后他照常领着饭团散步,由于当天是周日,同时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老路,兄弟俩一拍即合,绕道去了芙蓉庵街新落成不到两年的开放式公园。lhizb
公园里有两座人工湖,一大一小,大的叫作子溪湖,小的叫作泮水湖,大湖比邻城市干道,道路宽阔,绿化完善,入夜后便是一片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在湖的另一边,都能听见对岸的老年广场舞音乐、大人小孩的叫嚷声,以及大型犬类的吠叫声。贪图清净的兄弟俩,自然是沿着僻静的林荫小径一路西行,去了人迹稀少的泮水湖遛弯。lhizb
逛泮水湖,免不了要走栈桥,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那个无风的平静夜晚,在那个四下无人的时间点,经过那座湖心凉亭。lhizb
八点钟的冬夜,天完全黑了下来,凉亭外的红灯笼掩映出一片朦胧黯淡的景致——lhizb
昏暗的凉亭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挥舞起手里的皮包,对着一只狂吠不止的金毛犬歇斯底里,狗主人拼死拽住绳子,惊惶失措……lhizb
他眼角瞥见关宁宁古怪的举动,回头一看,发现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眼镜盒,揭开来,用探出袖口的纤细手指,捧起金属细框的眼镜,轻巧地搁在鼻梁上,然后挽起垂落在左右两肩的、略微自然卷的长发,掐住发尾,浓密的秀发顿时蓬松开来,软软的,把她那精致的鹅蛋脸衬得只有手掌那么大。lhizb3
圆框眼镜,麻花辫。lhizb12
陈清如梦初醒,豁然转过身,在纸上快速写下一行字,递了过去。lhizb
“那只金毛的主人,是你?”lhizb5
陈清意识到,他要的答案,全都写在这个如四月菊樱一般明媚和婉的笑容里。lhizb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