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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死与生 1

  火葬当天是个出人意料的大晴天。之所以说出人意料,是因为那一个星期以来近乎天天下雨,唯独这天云开雨霁。kX44n

  赶来吊唁的,主要是江家这边的亲戚,赵明美外婆娘家那边也有几名长辈到场,统共十六七人的送行队伍,也算隆重了。江家这边的亲戚,对前来出席的陈家母子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严格算起来,两家的交情已经延续了三代,何况江颖在徐敏英十月怀胎的时候,就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当干儿子(干女儿),除了没血缘关系,基本与一家人无异。kX44n

  在赵妈的要求下,火葬流程一切从简,没有安排进吊唁厅瞻仰遗体,只是在炉前观察厅隔着火化车间的玻璃,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kX44n

  陈清站在队伍第二列的最左边,透过玻璃能够清楚地瞻顾遗容。kX44n

  他犹记得小学去赵明美家玩儿时,那个坐在摇椅中、戴着老花镜打毛线的老人。那会儿的老太太,已经是接连动过二尖瓣瓣膜置换手术和两次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并在过去二十年间,把华法林和倍他乐克等各种心脏病及糖尿病药当饭吃的危惙之躯,瘦巴巴的,仿佛只有一把皮包骨。kX44n

  但此刻蜷缩在那只黄锦纸棺里的老人,远比那时瘦小,即使穿了寿衣,裹着锦衾,她看起来仍然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么大,抹着淡淡腮红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干瘪的嘴唇两边,清楚可见牙床的轮廓。kX44n4

  主持人念完复用过无数遍的简略悼词,带领众人三鞠躬,然后装着遗体的纸棺就被推向了火化炉,帷幕随之落下。kX44n

  两个小时后,他们还会与逝者再见面,只不过是以骨灰的形式。kX44n

  从火化间的等候室出来,男人们在停车场的香樟树下抽烟,兴致索然地聊着工作,聊着今早哪哪又堵车,其余人则一概去往了殡仪馆二楼的休息室,在那里等待火化结束。kX44n

  休息室是个大约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所有陈设不过一副玻璃茶几和四张对称摆放的沙发,明亮通透。kX44n

  众人刚坐下不到两分钟,江家一位婶婶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拉着赵妈的手长吁短叹,说这下老母亲也走了,她娘俩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云云,赵妈抵不住悲伤的侵袭,默默地抹起泪来。不大功夫,赵明美外婆娘家的几个长辈聊起陈年旧事,说到伤心处,也不禁潸然。kX44n

  不知是否受到这股情绪的感染,赵明美用手挡住眼睛,黯然地把脸转向窗外,肩膀微微的抖动。过了会儿,她忽然起身,捂着脸快步走出了休息室。kX44n

  看见老妈冲这边使了个眼色,陈清心领神会,立马出门跟了上去。kX44n

  他下到一楼,大厅里没有赵明美的踪影,于是走出了殡仪馆。他先去火化间的等候室,不见人,然后又去停车场找了一圈,依然无果,正打算离开,甫一转身,便看到独自抱膝坐在绿化带斜坡上的愁闷少女。kX44n

  “橙汁?椰汁?”陈清把两种饮料在她眼前晃了晃。kX44n

  赵明美循声回过头,睫毛亮晶晶的,抽噎着说:“要贵的。”kX44n1

  陈清把罐装的椰汁递给她,顺带还有一包拆过封的卫生纸,然后在她身边坐下。kX44n

  坐在离地四五米高的斜坡上,心境顿然如视野一般豁然开朗,庄正森严的殡仪馆大楼,从此处放眼望去,仿佛只是茫茫蓝天下的渺小方盒,难以想象在那里边,每天要吞吐成百上千具遗体。隔壁的火化车间,则像是用弃置在码头上的集装箱随便拼装起来的简陋建筑,毫不起眼。kX44n

  “那里不会冒烟吗?”赵明美擤了擤鼻子,指着远处那座黑塔似的大烟囱。kX44n

  “废弃了吧,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强调环保么。”陈清说,“那边原先还有两个烟囱,现在已经被推倒,看不见了。”kX44n

  很多年前——其实也不过就八年前——他来此出席父亲的火葬仪式,那会儿还能看到三个如同这般的黑色大烟囱,不断地喷吐烟柱,把白纸板似的空无一物的穹窿,熏得黑不溜秋。那时正值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的年纪,在他眼里,那些炭黑大烟囱,就像大出许多倍的柴油拖拉机的排烟管,死人烧出来的烟竟与柴油是一个颜色,让他觉得很是神奇。kX44n1

  他记得自己那天在老火化车间外的空地上,望着黑烟囱看了好久,才有陈家的一个伯伯过来把他牵走。kX44n

  陈清以手撑地,把身子微微后仰,从斜后方打量赵明美的侧脸。眼尾余留的最后一抹湿意,擦干净了。kX44n

  “好受些了?”他轻声问。kX44n

  “不知道。”赵明美抱着膝盖,摇摇头。kX44n

  “啊?”kX44n

  “就是说,我不理解啊……”kX44n

  陈清困惑了,“意思是,你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难过?”kX44n

  “正好相反,我是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难过。”赵明美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为什么哭?”kX44n7

  “为什么,”陈清重复她的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这是每个人对至亲离世的正常反应吧?”kX44n

  “是啊,会难过,会想哭,这才是正常反应吧,可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赵明美眼帘低垂,“从我今早起床开始,到去炉前观察厅参加告别仪式,目送外婆被推进火化炉,再跟着家人一道前去休息室,这段时间里,我连一点点的难过都没有,而且还不以为然,直到在休息室里看见我妈、还有那些和外婆关系比我疏远得多的亲戚,他们都在发自肺腑地掉眼泪,我突然感觉自己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包围……”kX44n15

  陈清一时哑然。不是因为惊讶,而是想起自己也曾有类似的经历。kX44n

  “你想要逃避旁人的谴责,所以才逼着自己哭了出来。”kX44n

  赵明美无力地点了点头。kX44n

  过了会儿,她又扭过头来:“不觉得很奇怪吗,我这样?”kX44n4

  陈清本想调侃说“你一直就是个怪人”,来缓和下气氛,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于是无言地摇了摇头。kX44n

  “可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明明从小跟外婆那么亲近,甚至比和我妈还要亲近……不晓得你还有没有印象,小学那会儿,语文老师要求以‘我的家人’为题写作文,班上同学都是写爸爸妈妈,只有我写的是外婆。”赵明美慢慢弯下腰,用脸枕着膝盖,目光忧郁地注视远方,“外婆最近一次突发心梗送医院抢救,我还在念初一,半夜救护车上门,我哭到嗓子都哑了……后来外婆住院、出院,再到送疗养院,我都会抽空陪护,从没和外婆疏远过。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对于她的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kX44n14

  说完,她便沉默了下去。kX44n

  陈清从不认为自己能胜任疏导人心的工作,但在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kX44n

  他试着从自己如干海绵般浅薄的人生阅历里,硬挤出点能宽慰人的心灵鸡汤来,可除了托尔斯泰那句耳熟能详的名言,脑子里空空如也——人生惟有面临死亡,才会变得严肃,意义深长,真正富足和快乐。kX44n

  在十七岁的年纪,贸然品评伟人的经验之谈,是一件既自大又愚蠢的事。kX44n2

  他的人生还没有长到能够来验证这句话的真伪,自然也不能拿这种连自己都模棱两可的感悟,轻易地诉诸于人。kX44n

  几经斟酌,他最终决定说说自己的事。kX44n

  “我爸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走的,这你知道吧?”kX44n

  “嗯。”赵明美歪着头,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kX44n

  “其实我跟我爸关系一直不太好,但不是那种明面上的矛盾,怎么说呢……大概就是那种,看着别人家的爸爸,会修收音机,会修电视,会帮儿子做手工课作业,简直无所不能,但我爸除了写得一手好字,说个话动辄引经据典,好像就什么都不会了,工资也不多,成天在家就是埋怨这埋怨那的,随便看个新闻,都要上升到官僚体系的积弊,整个人仿佛都活在一种怨天尤人的氛围里,好像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亏欠了他。所以他死的时候,想到再也不用忍受他那无休止的抱怨,我甚至有点庆幸。”kX44n

  “在他刚走不久的那段日子里,确实也是如此,上学,放学,和朋友在花园里踢球,打水仗,一切照常运转,生活里已经完全没了这个人的痕迹。然后,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我妈说要把书房腾出来,改成卧室,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来腾空书房,在整理书架的时候,我在一个装满旧书的纸箱子里,找到了那本有好多年不见、人民文学出版社73年第三版的《三国演义》,连封皮都已经开线脱落了,但打开一看,字依然很清楚。我顺势翻到折了书角的那一页,第一百零三回。到那会儿,我才恍然想起,就是在这间书房里,那个人捧着这本书,给当时刚念小学的我讲诸葛亮五丈原饮恨,讲姜维誓扶大厦之将倾,讲复汉之业功败垂成……后来我在书房里呆了几个小时,坐在地板上,从五丈原诸葛禳星,一直看到三分归晋。再后来,课本上学朱自清的《春》,学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我原本对他快要消失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清楚……”kX44n10

  陈清在斜坡上伸直了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kX44n

  “时至今日,我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但多少也能记起一些,他身上不那么讨人厌的地方了。”kX44n

  赵明美听得呆住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总觉得从陈清的话里,捕捉到了些什么,一些很模糊的、没办法诉诸语言的感触。kX44n

  陈清看出她眼底的迷惑,忍不住抓了抓头,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有点难为情:“唉!你就这样理解好了,这就好比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在我们的内心获得足够与之抗衡的力量前,这种悲伤的情绪便不会被释放出来。”kX44n2

  听到这里,赵明美眼底盘踞的疑云与阴霾消散了,欣喜地说道:“对哦,这也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kX44n

  “所以就别在那儿愁眉苦脸了,你百分之两百是个正常人,”陈清只觉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两颊发热,边说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走了走了,屁股都给我坐痛了。”kX44n1

  他的异样自然没能逃过赵明美的眼睛,少女顿时犹如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惊喜地追了上去,踏着轻快的小碎步走在陈清身旁,用肩膀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嗳,没想到啊老陈,口才这么棒的,以后考虑去当心理医生吗?”kX44n

  “闭嘴。”kX44n

  “啧啧,假如换成一般的怀春少女,凭你刚才的表现,说不定当场就以身相许啦。”kX44n3

  “无聊。”kX44n

  “要是徐姨听到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估计也得结结实实地感动一把,我儿终于长大了……哎哟哎哟,别揪别揪,我错啦!”kX44n

  青春期的烦恼犹如一场夏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迷茫也好,忐忑也罢,一转眼便抛诸脑后,继续没心没肺地过活。kX44n

  两人从停车场出来,一路打打闹闹,互相掐架,直到重新走入庄重肃穆的殡仪馆大楼,才有所收敛。kX44n

  他们走到楼梯口,正准备回二楼的休息室,这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从两人背后传来。kX44n

  “明美!”kX44n

  赵明美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身子蓦地一颤,僵在了原地。kX44n

  陈清看她一眼,率先转过身去。kX44n

  眼前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头发像一把晒干了的海藻,凌乱不堪,眼窝深凹,颧骨突出,间或有刀刻一般又深又长的褶子陷入两颊,鬓发花白。男人穿着一件成色很旧的西服,领带松松垮垮,衬衣上沾着油渍,整个人呈现出一副不修边幅的散漫样貌。kX44n

  “噢,小清也在呢。”kX44n

  陈清向左前迈出一步,将赵明美挡在身后,漠然道:“好久不见,赵叔叔。”kX44n

  赵明美的父亲,赵国伟,脸上挂着那副与五年前如出一辙的和善笑容,点了点头。kX44n

  “是啊,确实好久没见了……”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扬起眉毛,“是吧,明美?”kX44n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