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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春去 2

  陈清名义上虽是赵家两口的干儿子,实际上他跟干妈江颖的关系,要比和赵国伟这个做干爹的,要亲近得多。41awS

  这倒并非是他有意要区别对待,而是赵国伟长期辗转在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印象里,小学开家长会,赵国伟一次都没出席过,可以说,赵明美几乎是赵妈独自拉扯大的,整个家,也都是她一个女人肩负起来的。41awS

  其实在赵明美上小学以前,赵家的日子过得不说有多宽裕,至少够得上小康水平,吃喝不愁,一家人其乐融融,周末夫妇二人还常领着小明美和干儿子外出游玩。陈清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常去的人民公园,以及每次必定光顾的温老头包子店,比谁包子吃得快,比谁碗里的海带丝长,是他与赵明美童年诸般比试环节中的固定项目。41awS

  彼时的赵国伟,是市内一家医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薪资待遇相当不错。靠着只有初中的学历,能在九十年代的下岗潮背景下觅得一份如此安定的事业,除了自身的奋斗外,更离不开个人的机遇。41awS3

  赵国伟十五岁的时候便辍学离乡,一个人跑去了沈阳当兵,由于驾驶技术出色,年纪轻轻便在部队里负责给当官的开车,又因其人胆大心细,左右逢源,也就是俗话说的会来事,故而受到领导的赏识,所以在九二年升任西南后,顺便也把赵国伟从原部队给调了过来。九六年正式退伍后,通过这位老首长的关系,赵国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许多令外人眼红的就业机会,其中不乏交通厅、水利局和人民银行等国家机关单位,却因为在单位分房的问题上不肯妥协,导致他接连错失了这些老一辈口中的“铁饭碗”,最后一拖再拖,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眼看老首长的人脉也快走到头了,才无奈“低就”了这家民营企业。入职之后,他很快就凭借出色的业务能力,平步青云,不到五年就做到了办公室主任。41awS1

  这时赵明美刚上小学,而正值壮年的赵国伟,尚且意气风发,前途可期。41awS

  至于从前和谐美满的三口之家,如何一步步闹到分崩离析的地步,而那个随时背挺笔直、精神焕发的退伍军人,又如何蹉跎成如今这副颓废荒唐的模样——其实说穿了,无外乎就那四个字。41awS

  赌博成瘾。41awS8

  在此之前,陈清对于赌博危害的认识,全都源自于道听途说,并无切肤之痛,是赵国伟真正让他见识到了赌徒的疯狂,所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绝非是危言耸听。41awS

  有关他是如何涉赌,如何从几块、几十块的小打小闹,到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四处举债,这段经历可谓普法教育课上的老生常谈一样,毫无新意可言。天底下所有病入膏肓的赌徒,不过是一遍遍重蹈前人的覆辙罢了,他们从历史中学会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即便沦落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后,短暂地痛定思痛,发誓痛改前非,也不过是为复赌预热罢了,他们的金钱观、价值观,早已被那一本万利的赌局冲得支离破碎。41awS3

  他们会一直赌下去,至死方休。41awS

  只要命运的轮盘不止,赌桌上的轮盘便不会停止。41awS

  “赌狗无药可救,任他自生自灭去吧。”41awS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这个曾被自己亲切称作干爹的男人,陈清满脑子都是赵妈带着小明美搬家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41awS

  他对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丝信赖与宽容,都已随着那纸尘埃落定的离婚协议,不复存在了。41awS

  “您今天来这儿做什么?”陈清寸步不让地挡在赵明美身前,阻止男人接近。41awS

  赵国伟心有不甘地瞥了女儿一眼,淡淡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先让明美……”41awS

  “只有履行了大人的职责,才有资格以大人自居,”陈清冷冷地说,“是这个道理没错吧?”41awS

  赵国伟蓦地一愣,慢慢眯起眼睛,声音也随之一沉:“小清啊,我记得你从小就是个不吵不闹的乖孩子,也很懂得体贴大人,我还总在你干妈面前夸你……怎么几年不见,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41awS

  “是啊,您也说了,几年不见,时间是会改变一人的。”41awS

  “看在你叫了我这么多年干爹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让开,我有话要跟明美说。”说着,赵国伟便伸手过来。41awS

  陈清果断地扬起手,将他伸向赵明美的手一把挥开。41awS

  “你!”赵国伟双目圆瞪,之前佯装出来的友善面貌顿时大变,凶相毕露。41awS1

  陈清心下一惊,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以如此恶毒的眼神逼视,假如这不是在公众场合,他不敢想象对方盛怒之下会作出何等过激的反应。41awS

  时间确实会改变一个人,但并不总是朝好的方向。41awS

  此刻他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他所熟知的那个赵国伟,已经在这个男人腐朽的身体里,彻底地死去了。41awS

  “您已经上去和干妈打过招呼了吗?她有同意您跟明美接触吗?”41awS

  “你以为大人做事像你们小孩儿似的,一点儿不讲规矩?”赵国伟冷笑一声,“我刚从休息室里出来,临走前想和明美说两句话,才一直在这儿等着。”41awS

  见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陈清也有点犹豫了。说到底,这是老赵家的私事,轮不到一个外姓人来指手画脚,更何况,如此不明立场、不经大脑地冲动行事,已经严重违背了他为人处世的原则。41awS

  但他就是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41awS

  五年前,他对赵家蒙受的灾难,选择了沉默,因为那时他还小,还不成熟,还不懂得。41awS

  五年后,赵妈带着明美回到了这里,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而此时的他长大了,成熟了,也懂得了离别背后的辛酸与妥协。41awS

  这一次陈清决定听从心声,绝不让步。41awS

  赵国伟的眼神愈来愈冷,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干儿子,心底充斥厌恶。既然撕破了脸,他也不屑再端着大人的架子,两手插进裤兜,放松了肩膀,驼着背,西服下那副骨瘦如柴的身板,仿佛又萎缩了几分。41awS

  陈清虽只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但身高块头俨然已具成人样貌,赵国伟明白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索性撇下与他较劲的念头,往左迈出一步,偏头斜视一直躲在陈清背后的女儿。41awS

  “明美,你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满十七了吧,这样真的好吗?”赵国伟皮笑肉不笑地道,眼窝下的阴影愈发深重,“以前你躲在妈妈身后,现在又躲在同龄的男生身后,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学着独立面对、而不是逃避自己的责任呢?”41awS

  身后的呼吸声颤抖了起来。41awS

  陈清又往前迈了一步,毫不客气地堵在赵国伟跟前,居高临下地说:“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您离开吧。”41awS

  赵国伟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对明美穷追猛打:“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教过你的吧,嗯?你剪掉了长发,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儿的模样,不就是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般软弱了,不是吗?结果呢,这到底不过是小孩子自欺欺人的家家酒儿戏?”41awS

  听他说得越来越过分,字字扎心,陈清的忍耐已到极限:“赵叔叔,你说得太过——”41awS

  从背后紧紧抓住他袖子的手,打断了他的话。41awS

  陈清转过头,只见赵明美差不多快贴住他的后背,无言地耷拉着脑袋。尽管垂落的头发挡住了脸,但那萧索落寞到极点的情绪,无需通过她的眼睛来确认。41awS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江姨那边待会由我去说明。”41awS

  “别说了……”41awS

  “就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能好好处理自己的情绪吗?”41awS

  “够了!”赵明美陡然加重了语气,甩开他的袖子,“这是我家的事,你就别管了。”41awS6

  陈清皱紧了眉头,旋又舒展开来,双眸微微眯起,呈现出一种克制的漠然。41awS7

  他看看赵明美,又看看一脸得逞之色、趾高气昂的赵国伟。41awS

  “随你的便。”41awS

  撂下这话,他径自走上了楼梯。41awS

  “明美啊,你听我说,爸爸这次来……”41awS

  男人复而温柔的嗓音,迅速地淡出耳际。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41awS

  甫一回到休息室,陈清便看见众人围在赵妈身边,七嘴八舌地热烈议论着,其间以江家的两位婶婶表现得尤为急躁,不时从嘴里冒出夹杂着家乡口音的粗话,愤慨不已。41awS

  陈清知道这不是自己一个小辈能插上话的场合,识趣地独自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41awS

  徐敏英见儿子一个人回来,急忙挤到他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压低声询问:“明美呢?”41awS

  “被她爸叫住了,这会儿正聊着呢。”陈清两手插进衣兜,撒开了腿,懒懒地瘫在沙发里。41awS

  “明美肯搭他的话?”41awS

  陈清耸耸肩,算作回答。41awS

  徐敏英用鼻子闷闷地出了口气,看了眼众人环绕之中的赵妈,恨铁不成钢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声儿:“你这干妈真的是,脾气太软,太容易被男人拿捏,他说要探视孩子就让他探视……连丈母娘的葬礼都迟到,这种人,这种人,唉!”41awS

  不大功夫,她又火急火燎地蹭起身,作势就要往外走。陈清见状,赶忙拉住了她。41awS

  “干什么呢?”41awS

  徐敏英转过脸,一言不发,定定地凝视儿子。41awS

  陈清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41awS

  徐敏英再三犹豫,最终没有迈出那条腿,重重地跌回到沙发上。41awS

  “别人家的事,”陈清不温不火地说,“你肯费这个心,别人未必领你的情。”41awS

  “我觉得不妨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他是不是说到做到,别急着下论断,”这会儿开口说话的,是赵明美外婆娘家的一个亲戚长辈,老头儿眯眯眼,慈眉善目的,声气也很平和,“你们两口子,现在虽说是散了伙,以后未必不能在一口锅里吃饭嘛,女人啊,尤其家里还是两个女人呐,再怎么说也得有个男人撑着才行……”41awS4

  此话一出,有人反对,也有人附和,徐敏英也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41awS

  她侧过脸,皱着鼻子,没好气地做了一个“呸”的口型。41awS

  陈清赶紧支起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提醒她注意场合,切勿失礼。41awS

  “你知道刚才那男的过来都说了什么?”徐敏英问儿子。41awS

  陈清摇头。41awS

  “他说自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外面欠的赌债已经还了七七八八,现在准备跟一个老朋友合资干零售,说是地方都选好了。虽然没明说,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在讲,‘嚯,你瞧我,现在洗心革面了,收了心要好好过安生日子了,你和明美也可以回来了’,我呸——”41awS1

  “嘘!”41awS

  “嘘什么嘘,气死我了!”徐敏英一怒之下甩开儿子的手,气呼呼地背过身去。41awS

  陈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自家老妈越是上了年纪,反而越是小孩子气起来,如今常常是他这个当儿子的,要想方设法地顾全大局,维护老陈家在街坊邻里间的好名声。41awS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体会老妈的心情,毕竟打母胎里就结了缘,当了四十多年的闺中密友,对赵妈的遭遇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41awS

  十分钟后,赵明美回到了休息室,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大人们集体遁入了缄默,不去追究,也不再议论一切有关父女,有关家庭和婚姻的话题。41awS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殡仪馆前台打进电话来,通知他们去领骨灰盒。到了骨灰封盒的现场,工作人员特地留着没被烧成粉的骨片,询问亲属是否需要亲自拾骨,包括赵妈在内的直系亲属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年纪大的长辈们则对这个有悖传统的收费项目十分抵触,唯独赵明美坚持声称要做。随后她拿起一双特制的黑色筷子,将五块骨片逐一夹起,细致而谨慎地放入骨灰盒中——逝者之重,生命之轻,连一方小小的大理石盒都盛不满。41awS4

  从殡仪馆大楼出来的时候,徐敏英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连声嘟囔着“晦气的天”。41awS

  陈清抬起头,碧空如洗的穹窿,连一片云都瞧不见。41awS

  树叶簌簌地摇曳,风里送来洋槐花素雅的幽香,让他在五月未至的当下,提前嗅到了季节更迭的气味。41awS1

  夏天快要来了。41awS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