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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请求

  从葬礼回来后,陈清和赵明美就不怎么说话了。lqEQj2

  两人都是快十七岁的准成年人了,自然不会像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把绝交挂在嘴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真是疏远了。人的自我意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膨胀的,处在最敏感、也是最虚荣的年纪,使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外界掩藏自身的软弱,对任何企图触及其隐私的人或事,都会产生无差别的强烈的排异反应。lqEQj

  过度的关切,只会刺痛他们的自尊心,继而招致敌意与隔阂。lqEQj

  陈清不想扮那等讨人嫌的角色,决定暂时与她保持距离,相互冷静一段时间,彼此留出重拾从容的余裕。另一边,赵明美对此也是心照不宣,加上她已从老陈家搬了出去,两人上下学的时间又完全错开,接触自然也就变少了。即便偶尔在放学途中撞见,无非按惯例寒暄一番,既不刻意地矜持,也不急躁地靠近,默契地维系着一种令双方都不会难堪的距离感。lqEQj

  不过,对这种成熟的冷处理方式,有一个人却十分看不惯。lqEQj

  “女人啊,是一种靠甜言蜜语为食的动物。”徐敏英一边握着挖耳勺给儿子采耳,一边淡定自若地抛出暴论。lqEQj1

  陈清险些要从沙发上弹起来,被挖耳勺戳到敏感柔软的耳道,疼得“啊”了一声,才乖乖枕着老妈的大腿趴回去。lqEQj

  “你这冷不丁地,说什么呢?”lqEQj

  “过来人跟你传授宝贵经验呢,老实听着。”徐敏英轻轻拍了下儿子的额头。lqEQj

  “歪门邪道还差不多,”陈清咕哝,掏耳舒服得令他强自撑开的眼皮逐渐难以为继,“唔,先跟你讲好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少一个人在那儿瞎想得欢。”lqEQj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权当我自言自语总行了吧?”徐敏英不怀好意地发笑。lqEQj

  陈清撇了撇嘴,看在掏耳服务如此周到的份儿上,懒得与她计较了。lqEQj

  “想当初,你爸那种土里土气的穷秀才,能够从我的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可不就是全凭着一张嘴么,”徐敏英静静地微笑,“跟那帮不学无术,只会插科打诨的小子一比,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情话,简直跟施了魔法似的。周一给我念叶芝,周二念徐志摩,周三念普希金,周四念博力赫斯……”lqEQj1

  “博尔赫斯。”陈清纠正她。lqEQj

  “管他什么赫斯呢,反正我不认识,我也闹不明白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和破败郊区的月亮,到底哪里浪漫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意味就截然不同了。”lqEQj1

  陈清摸着下巴端详棋盘,率先拱出一卒:“嗯……徐敏英女士,你有没有考虑过思春期导致智力暴跌这种可能性?”lqEQj

  不知不觉,母子间的闲叙,从卧室沙发转移到了客厅,各据餐桌的一头,一人执黑,一人执红,隔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展开对弈。lqEQj

  “小崽子,敢拿你娘开涮?”啪,手起炮落,狂悖小卒暴毙河畔。lqEQj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陈清不紧不慢地飞马踩掉过河炮。lqEQj

  又是“啪”的一声,陈清刚过河的边卒就被車拱翻了。lqEQj

  “喂,你这車怎么还带拐弯的?”lqEQj

  “四轮驱动嘛。”lqEQj1

  “没你这样耍赖的,把卒还我。”lqEQj

  “这周零花钱减半。”lqEQj

  “……”lqEQj

  好,为了生计,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口气他忍了。lqEQj

  陈清稍微揣摩下局势,决定先架炮,再拱卒。lqEQj

  每日都要例行承受掌掴的老松下牌,这会儿正播着去年巴黎马拉松赛的录像,中央五套的金牌田径解说员杨建,操持浓重的播音腔,一板一眼地向观众介绍运动员。lqEQj

  “饭团今天看着不大精神呢,是不是吃坏肚子了。”lqEQj

  似乎听懂了这话,蜷在沙发里的陈家次子,病恹恹地支起眼皮,打量桌上对垒的母子二人。lqEQj

  “先观察两天吧,要是一直没有好转,就带它去鑫南路那边新开的一家宠物医院看看。”lqEQj5

  “嗯呣……”徐敏英琢磨着怎么吃掉儿子的卒,心不在焉地点头。lqEQj

  稍作思考,她驱马向前,以防自己的象被炮隔岸打掉。lqEQj

  “那你呢,最近在学校过得还顺意吗?”lqEQj

  陈清委实费解,这话题是怎么从饭团跳跃到他身上来的,但想了想,还是回答说:“挺好,没什么不顺意的。”lqEQj1

  语毕,提“车”一马平川,直捣黄龙。lqEQj

  “月考呢,成绩单早发下来了吧?”lqEQj

  “嗯,考得不太理想,我已经尽快调整了。话说,这都快期中考了,你才想起问我月考的事……”lqEQj

  “迟到的母爱也是母爱!”lqEQj

  她一把抓起右象,无视田字格的规定路径,直接横跨战局,从右半场杀到左半场,一屁股坐塌了陈清的车。lqEQj

  徐敏英对儿子憋到内伤的愠色视若无睹,继续自顾自地说:“跟同学呢,处得可好?”lqEQj

  在棋盘上连损两员大将,陈清是有苦难言,只得随口搪塞:“好着呢,好着呢……”lqEQj1

  “也是,”徐敏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自从上了初中,只要我问你在学校里的状况,你都会说‘好着呢’。”lqEQj

  “实事求是嘛,”陈清叹了口气,“我要真在外面惹了麻烦,学校的老师也没道理包庇我,一早就找你告状。”lqEQj

  “所以邻里也好,亲戚也好,都夸你给家长省心,懂事,有分寸。不过啊,凡事都能把握得住分寸,这可说是你最大的优点,也可说是你的缺点……年轻人呐,别那么患得患失,本来就没什么可失去的,正该凭着一股子冲劲,去放手一搏,搏输了,大不了收拾心情重头来过……你现在可能没办法体会,有些东西,靠循规蹈矩地行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lqEQj

  一番语重心长的说教下来,陈清听得有点发懵。lqEQj

  他这老妈的性格,较之早逝的父亲可谓天差地别,从她在理发店干了三个月的学徒便拍拍屁股走人,后来又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一个穷教书匠的经历,就可得知她骨子里是个不拘一格、爱憎分明的人,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也一贯大而化之,能不啰嗦,绝不啰嗦,只要不走歪路,她便不会横加干预。lqEQj

  正因如此,陈清才从她这番话里,咀嚼出些许似是而非的深意,正值思索之际,忽而听到“啪”的一记铿锵落子声。lqEQj

  “将军!”lqEQj

  原来大谈青春不过是助其返老还童的借口,徐敏英决意将盘外招贯彻到底,视规则如无物,一鼓作气蹬掉了他的象,瞬间形成马炮合围之势。lqEQj

  这个时候,陈清方才抱头醒悟,可惜悔之晚矣。lqEQj

  算上今次,母子对弈局已斩获十二连胜的徐敏英,以昂首之姿,留下一句“再接再厉”的勉励,便潇洒地扬长而去。lqEQj

  不过陈清棋局失意,却换来了比平时更丰厚的零花钱,倒也算是有失有得,皆大欢喜了。lqEQj1

  正如发生在四月下旬的那个晴朗周末的葬礼,这个夜晚发生的事,只是从指间悄然而逝的流年岁月里,那微不起眼的一缕尘沙罢了。lqEQj

  拍拍手,生活还要继续。lqEQj

  自从退出了篮球队,陈清的业余时间一下子富裕了起来,在保质保量地投入学业之余,还有空闲来满足他对奇幻读物的求知欲,到得四月底,谢尔盖·卢基扬年科的守夜人系列,他已经完整通读了一遍。与此同时,在月底的两次摸底小考中,他也凭借物理全班第八,数学全班第十二的名次,成功一雪月考失利之耻。lqEQj

  展望期中,陈清有把握在理科稳住前十五名的前提下,依靠文科的优势发挥,一举将总成绩拉回到前十之列。按照之前的经验,只要处在班级十名左右的位置上,对应的年级排名,大致就会落在八十至一百的区间之内——他如今付出的额外努力,无不是为了能尽早返回那片令人安心的舒适区。lqEQj2

  但学业的舒适区,尚可按图索骥地寻回,人际交往的舒适区,却没有这样一条明确的捷径可走。归根结底,人际关系不是做题求解,它归纳不出一套万能公式,也没有一个可预期的终点,而是一段连贯且不断变化的过程,新的邂逅总会不期而至,打乱你的步调。lqEQj

  贺争鸣贺小胖的存在感,就像他那每时每刻都在挑战裤腰带强韧度的肚皮一般,分量十足,他的出现直接挤占了陈清社交圈子的大半空间,令他左支右绌,疲于招架。以前陈清隔三差五还会约《奇幻风景》的同好蒋明程一起吃午饭,偶尔也跟着男生的大部队去隔壁大学食堂改善伙食,现在则是一到饭点,就必定被贺争鸣拽着去东湾路的小吃一条街胡吃海塞,每天光顾不同的摊位,从滋味怪诞的麻婆豆腐牛肉拉面,到碗大得能当洗脸盆的无敌河鲜烩饭,他们几乎把整条街的铺子都吃了个遍。lqEQj3

  起初陈清当然是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架不住小胖死乞白赖,兼之其声泪俱下的追女史,委实是越听越下饭,说到精彩处,离奇曲折之程度甚至不亚于奇幻读物,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像一开始那么抗拒了。lqEQj

  当他听闻小胖第二十三次甜食攻势折戟沉沙,亦不免叹服于他的毅力,同时也对他的执拗表示不解。lqEQj

  “这不是甜点就是鲜花的,哪个高中女生能吃得消?你就不能换种委婉点的方式?”lqEQj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lqEQj

  结果不出所料,贺小胖俨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开始以此为契机,强行裹挟陈清为自己的追女大业出谋划策。从此,陈总也变成了陈参谋。lqEQj

  而与许一帆每日在一楼露台的“相聚小酌”,则是对贺争鸣带来的辛辣体验的绝佳调剂。lqEQj

  每逢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两人都会翘掉眼保健操,去一楼的自动贩卖机买水喝,照例是咖啡和矿泉水,照例是漫无目的的闲聊,相似的兴趣爱好,相似的生活方式,他们在不断了解彼此的过程中,越聊越投契。而同是日本乐团东京事变的忠实听众,成为了他们缔结友谊的重要契机。有别于陈清对乐团背景浅尝辄止的了解,许一帆不仅能对乐队一期至二期的人员过渡,风格的转变深入浅出地讲解,更对乐队灵魂,主唱椎名林檎的生平如数家珍。lqEQj10

  他们倚着露台的栏杆,分享着耳机,一边聆听ipod nano播放的经典曲目《落日》,一边打趣天书似的五十音,偶尔不嫌蹩脚地跟着哼唱两句。lqEQj

  如是这般,陈清在高一学期行将步入尾声之际,突然收获了两份迥然不同的友谊,他们用大相径庭的方式,共同突破了那道“生人勿近”的社交壁垒,在陈清那堪称寡淡的人际网络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两笔。lqEQj

  而他历来对人际交往审慎节制的观念,也随之有了些许转变……lqEQj

  陈清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感到近来遇到的人和事,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怂恿他,怂恿他迈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更广阔的天地展开一场前途未卜的冒险。lqEQj

  顺便一提,“冒险”这个词,位列“天生我材必有用”与“有志者事竟成”之后,是他人生当中第三讨厌的词语。lqEQj

  反之,一切强调安稳、安定的词语,他都喜欢。lqEQj3

  然而,陈清这份安于现状的执着,被周三放学后响起的一通电话,无情地打破了。lqEQj

  来电显示是老妈,他看了眼身旁正嚼着烤串的天然卷小胖,按下了通话键。lqEQj

  “喂喂,听得到吗?”话筒里传来徐敏英断断续续的呼气声。lqEQj

  “听得到,”陈清奇怪道,“怎么喘这么厉害,你现在在哪儿?”lqEQj

  “鑫南路,就是你说的那家宠物医院,”徐敏英在电话那头用力地吞了口唾沫,“今天我看饭团蔫得厉害,连煮的鸡胸肉都不吃了,觉得不太对劲,刚才趁休息的时间带它来找医生看看,结果……结果医生说是食物中毒。”lqEQj1

  “中毒?”陈清一惊,走在旁边的贺小胖也急忙一抹嘴,凑上来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严重吗?”lqEQj

  “还说不准,医生正在验血,今天饭团恐怕是得住在这儿了……”lqEQj

  “那我马上过来?”lqEQj

  “你别着急,现在有一个情况,我得先跟你讲,”徐敏英稍微平复下呼吸,接着说,“医生说就它目前这状况,肯定得输血,但他们这家店才刚开,血库供应还没跟上,那医生问我有没有认识的熟人养狗方便供血的,”说到这儿,她又补充一句:“哦,而且得是大狗……”lqEQj2

  “大狗?多大的狗?”lqEQj

  “医生说保险起见,得预备两百毫升左右的血,所以起码要是一条五六十斤重的大狗才行。”lqEQj

  “五六十斤重……?”陈清向身旁的天然卷小胖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的却是摇头否定的回答,“啧,你这也说得太突然了,我现在上哪去找养了五六十斤重的大……”lqEQj1

  话音戛然而止,一条歇斯底里的成年金毛犬的形象,如闪电般从他脑海中掠过。lqEQj1

  “等等,我好像还真认识这么一个人。”lqEQj

  今天放学后的高一四班教室,比往日要热闹不少,历经两轮推倒重做,由宣传委员李蕾主持的新一期的黑板报终于圆满竣工,可喜可贺。几名关系要好的女生都自愿留下,帮她处理清洁善后的工作,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待会是去校门口的奶茶店坐坐,还是去东湾路新开张的蛋糕店尝鲜,等她们磨磨叽叽地打扫完毕,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教室里也只剩两三名体育生。lqEQj

  众女你挽着我,我搂着你,嬉笑打闹地走出教室。lqEQj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一道人影猛地闪过,出现在教室门口,令众女齐齐一怔。lqEQj

  “陈清,你没事吧……?”lqEQj

  五分钟前还在二环路的公交车站附近打电话的陈清,此刻在教室门前气喘如牛。lqEQj

  拆掉石膏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情,算起来他已足有一个多月未从事体育锻炼,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使他心肺不济,狂喘不止,扶着门框直不起腰来。lqEQj

  “关、关……还好你没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有件事……要拜托……”lqEQj

  话音未落,腆着圆滚滚的大肚皮一路紧追而至的贺争鸣,一时收不住惯性,跟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lqEQj

  看了眼被自己压在身下,俨然七荤八素的挚友,贺小胖深明与人为友,义字当头,忙不迭地望向众女说:“拜托了,关宁宁,这可谓是他一生仅有一次的重要请求啊!”lqEQj3

  “哇哦——”众女纷纷捂嘴惊呼,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当事人”。lqEQj

  身处友人簇拥之下的关宁宁,不明就里地用手指着下巴,脸颊泛红。lqEQj

  “……我,我吗?”lqEQj11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