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住宅小区出来,在路口张望了五分钟,才拦下来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师傅,看到有狗,干瘦蜡黄的脸立马拉了下来,等陈清简明扼要地把情况说明了一番,老师傅一听江湖救急,果断把叼在嘴里的半截玉溪,往烟灰盒里一按,反而催促他们赶快上车。X6Khi2
陈清把宽敞的后座留给了关宁宁和她的大金毛,自己坐上了副驾驶座。X6Khi
每次搭乘这种老的桑塔纳,车里总有股类似橡胶在太阳下暴晒过后的难闻气味,倘若再掺入刺鼻的烟味,车内的空气便浑浊得仿若实质一般,让陈清感觉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一团被尼古丁焦油熏黑了的棉絮,胸闷无比。X6Khi1
他把车窗下降到一半,才总算好受了些。与车内的环境相比,饱受工业化污染浸透的都市晚风拂面而过,竟也似有了几许怡人的清新。X6Khi
开计程车的司机师傅大多耐不住寂寞,不时拿起对讲机,跟连在同一频道、却分散奔波于城市各处的同行们吹牛打诨,一旦对讲机安静下来,他便又口若悬河地向仅此一面之缘的乘客攀谈起来。X6Khi
司机师傅向二人透露,他妹妹家里原先也养了条杂交的巨贵,毛发是黑灰的,很机灵,不淘气,讨人喜欢,就因为误食了居民小区投放的耗子药,送医晚了那么几个小时,不到四岁就走了,家里的小外甥女没日没夜地哭,一家人还为此像模像样地操办了场葬礼,火化后的骨灰埋在了西郊外一座开满洋甘菊的小山坡上。X6Khi
“弄得跟人一样,你说好笑不,”司机师傅嗤笑一声,一只手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望着红灯,以及红灯下绵延不止的车尾灯,“现在的人,对自个儿父母都未见得有那么上心,对四条腿的畜生倒显得来比谁都有爱心。”X6Khi
陈清只当对方是闲聊解闷,未必在指桑骂槐,因此也没往心里去。倒是师傅本人,大大咧咧地侃完一通,自己慢慢回过味来,拍着后脑勺给二人赔了个不是,称自己只是随口掰扯,他本人也很喜欢那条巨贵云云。对此,陈清统统左耳进右耳出,只顾望着窗外流逝的霓虹夜景,偶尔假后视镜之便,一觑后座光景,将此前未敢深究的少女的姿态神貌,尽揽眼底。X6Khi
关宁宁今夜外出的便服,是一件很朴素的赭红色开领羊毛衫,内搭灰蓝纯色衬衣,略微自然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整体显得简约大方,而羊毛衫纽扣在自上而下数的第三枚戛然而止,使陈清对男生们交口称赞的、独属于关宁宁的“过人之处”,深以为然。X6Khi6
不过,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恰恰不是这时髦靓丽的外在。X6Khi
大约是受益于优越的家教,关宁宁的仪态非常端正,却又不过分拘谨,或坐或立,松弛而不失矜持,在古板的三纲五常和现代的自由开放之间,觅得了一个绝佳的平衡点,使安静与活泼这两相冲突的特质,在她身上实现了浑然天成似的融洽的结合。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X6Khi
陈清大概能理解男生们前赴后继的缘由了,在那肃静黑夜与缤纷人造光联袂巧织的面纱下的朦胧之美,确有摄人心魄的魔力。X6Khi
赶在夜风里的柔荑揭下那层面纱之前,他适时地移开了目光,把注意力投向远方沉寂晦暗的天际线。X6Khi
提前接到儿子电话通知的徐敏英,正站在医院外的台阶上焦急等待,见陈清带着不认识的女孩儿和一条金毛犬从计程车上下来,她也顾不得多问,赶紧领着他们进了医院大门。X6Khi
这里与其说是一家宠物医院,倒不如说是一间私人诊所,店面不大,从迎宾前台经过时,陈清特地留步,扫了一眼张贴在墙上的各种资格证书,然后才往里走。里面是一间会诊室与储物间混用的小厅,医生护士各有一名,年轻的女护士此刻正与一名成年杜宾犬的主人交谈,似乎在交代康复期间的饮食注意事项。X6Khi
饭团蜷缩在一个透明塑料盖做的简易隔离舱内,下面垫了厚厚的医用护垫,身上裹着条毛毯,头顶还吊了半瓶葡萄糖,看到平日最亲近的哥哥,它也只是奄奄一息地翻了下眼皮。X6Khi
“怎么回事,”陈清皱紧了眉头,“我今早走的时候,它还不是这样?”X6Khi
给杜宾犬开完处方,送走了狗主人,医生走到被消毒水气味弄得紧张兮兮的金毛面前,蹲下来,笑眯眯地摸摸它的脑袋:“这位是哥哥还是姐姐?”X6Khi
陈清正准备过来答话,但关宁宁已经抢先回道:“毛豆是女孩子。不过九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就带她做过绝育手术了。”X6Khi
“嗯,母狗要献血的话,必须得做过绝育手术才行。今年多大啦?”X6Khi
“三月份刚满四岁。”说着,关宁宁把疫苗接种开具的资料拿给医生看。X6Khi
“哦,血型合适,待会先做个三滴法看看匹配不……”医生接过,粗略地瞄了两眼,便还给了她,“没得过什么传染病吧?”X6Khi
“今天吃东西没?”医生边问边动作温柔地翻看金毛的眼睑,然后招呼护士去取抽血用的器材。X6Khi
“只有早上喂了点狗粮。我家一般会等到晚上八点再喂一次。”X6Khi
“嗯,行,没什么问题了,狗狗的状态也很健康。不过为了救弟弟,这回可能要比标准量多抽一点点。”X6Khi
“听说要两百毫升?”关宁宁不自觉地手抚胸口,脸上浮出一丝忧色。X6Khi
“那倒不至于,抽两袋八十吧,应该足够了。”X6Khi1
说到这儿,医生把目光转向一旁的陈清,微笑道:“小伙子,人姑娘家心里紧张,你也不晓得安抚安抚。”X6Khi1
陈清原本便有此打算,但经他这打趣般的语气一提,严肃的场面顿时急转直下,变得轻佻暧昧起来。X6Khi
于是乎,那扑到嘴边来、本该一板一眼的话,陡然像搅碎了的生柠檬一样迂回齿间,酸涩得叫他开不了口。X6Khi1
“我没事的,你不用介意。”关宁宁回过身,颔首一笑。X6Khi
“给你添麻烦了。”陈清略带歉疚地说。X6Khi1
做完了三滴法测试,确定可以配血,医生吩咐主人关宁宁从旁协助,以防金毛因紧张而不停挣扎。他们让金毛就地侧躺下,关宁宁按住它的躯干,而医生则在护士的辅助下,一只手按着金毛的脑袋,一只手抄着电推子,动作轻快地剃掉了颈部侧面的一块毛发,露出颈部的皮肤。X6Khi
“乖哦,毛豆,马上姐姐就可以带你回家了。”在关宁宁柔声细语的安抚下,金毛全程都表现得十分温顺,一下也没有动弹,老老实实地让医生抽血。X6Khi
陈清一介门外汉,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静地旁观。与他并肩而立的徐敏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用只有母子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X6Khi
在第二袋血快抽完时,金毛反射性地抽搐了下,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双膝跪地的关宁宁俯下身,伴以柔声安慰,用脸颊轻轻贴了上去。金毛很快恢复了镇静,望见护士手里摇晃的鸡肉零食,不时吐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巴。X6Khi
“哎,这折腾得……记得要好好跟人家道谢。”徐敏英说。X6Khi
逃脱钳制的金毛,一扑腾便蹿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大嚼鸡肉条,然后在摆满零食的货架间,兴冲冲地来回踱步,仿佛在针筒榨取之下,亢奋的精神头还有剩余。X6Khi
医生简单跟关宁宁交代了下饮食事项,提及鸡蛋、动物肝脏等补品,顺带还推销起店里的进口零食,可谓是不忘初心了。稍后,他过来告知陈家母子,饭团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天,都要住在诊所里治疗观察,被问及陪护方面的问题时,答说他家的护士都是住在店里的,有丰富的应急经验,所以无须担心。X6Khi
付过医药费,告别了医生和隔离舱里的饭团,三人一狗结伴走到诊所门口,徐敏英蓦然脱口道:“留下一起吃个晚饭吧,这位同学……”X6Khi
“关宁宁,安宁的宁。”陈清介绍道。X6Khi1
最初见面就该落实的环节,却糊里糊涂地拖到了分别的时刻。X6Khi
今日诸事似乎俱是如此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搞得人疲惫不堪。X6Khi
“不用麻烦了,阿姨,”面对长辈的邀请,关宁宁大方而不失礼貌地回道,“我回去太晚的话,家里人会担心。”X6Khi
徐敏英翻过手腕,看了眼表,轻呼:“哎呀,没注意这都八点半了,是挺晚的了。那至少回程的计程车费由我……”X6Khi
“今天的事您不必放在心上,我是自愿帮忙的,”关宁宁不着痕迹地瞟了陈清一眼,“说起来,至多只能算是还礼。”X6Khi
“是的,去年我曾受过陈同学的恩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回报,所以今天能帮上忙,我其实很高兴。”关宁宁笑道。X6Khi
“这,讲起来有点复杂……”陈清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X6Khi
“是么,”关宁宁疑惑,“从我个人角度而言,这件事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X6Khi
“嗯,你说。”徐敏英无端铆起一股刨根问底的劲,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X6Khi
“去年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那晚我带着毛豆在芙蓉庵街那儿的老文化宫散步,被一个中年醉汉纠缠,是陈同学站出来替我解了围,事后不等我表达谢意,他就匆匆离开了,”关宁宁用平静的口吻叙说,然后语锋一转,“在接下来的五个月里,善解人意的陈同学一直装作无事发生,为了不使我背负无谓的心理负担,在学校里相当彻底地把我晾在了一边,而出于女性的矜持,我也只能选择配合他的沉默。”X6Khi7
陈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这暗藏机锋的口气,似有借题发挥的嫌疑……X6Khi
只是当他看向关宁宁时,后者依然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端庄之貌,弯弯的眼眸,全无祸心似的清澈透底,仿佛任何有损其清誉的指控,都在这近似透明般无暇的笑容下,不攻自破。X6Khi1
兼之自家老妈俨然一副秉公持正的跳反架势,胜负的天平已然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X6Khi
陈清在这无以名状的压力面前屈服了,强自挤出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天谢谢你了。希望在往后的学业生活中,我们能更加友好地相处。”X6Khi4
“好的。”关宁宁笑逐颜开,欣然接纳了他的这番表态。X6Khi
“对嘛,同学间相处,正常的交流,没必要搞得太拘谨嘛。”自觉拿捏住了来龙去脉、实则全然不明就里的徐敏英女士,兀自地唏嘘起来,“不过今天多亏有关同学你在,否则还真不知道上哪去找这续命的血。”X6Khi2
“阿姨,其实你们可以考虑加入同城的养狗群,”关宁宁指出,“群里大都是养狗爱狗的年轻人,对于别家的狗狗也很乐意伸出援手,今后若是再碰到这种情况,就不用犯愁了。”X6Khi
“QQ聊天群。您有QQ账号吗,我现在就可以邀请您入群。”关宁宁边说边拿出一部红黑配色的诺基亚5800,手机壳上还挂着一个造型相当清奇的海绵宝宝坠饰。X6Khi1
“哎,阿姨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哪会玩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东西。哦,陈清倒是有的。”X6Khi
对自家老妈反手就把儿子给卖了的行为,陈清可以说毫不意外。X6Khi
人到中年,总是惯于以过来人自居,固执己见,对下一代的人际交往完全不假思索,想当然地把事情简单化、扁平化,仿佛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只是白纸上的两点一线,随手一折便可轻易抹平。X6Khi
“那……?”关宁宁握着手机,向陈清投去不确定的目光。X6Khi3
陈清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从兜里掏出他的爱立信翻盖手机来,“好吧,告诉我群号是多少。”X6Khi
根据关宁宁提供的群号进行搜索,2G网络如老太太解裹脚布一般,花了十几秒钟才慢吞吞地在屏幕上吐出一个头像读取失败、空有“爱宠之家”头衔的QQ群。X6Khi
点击申请加入,验证消息简单输入了饭团的犬种、性别和年龄。X6Khi
弹窗消息络绎不绝,新人加入的提示,让拥有上百个活跃账号的QQ群瞬间热闹起来。X6Khi
赶在老妈一脸好奇地凑过来之前,陈清把群消息设置为只接收不提示,随即“啪”的一声合上手机,揣回兜里。X6Khi
随后他们把关宁宁送到了路口,陪她等候计程车的时候,不免又闲聊了几句。X6Khi
目送关宁宁上了车,徐敏英挥了挥手,望着远去的计程车融入进那川流不息的街道,才慢慢放下手来。X6Khi
陈清知道老妈职业病又犯了,一看到漂亮的女生,尤其是身材好的女生,就满脑子都是服装穿搭。X6Khi
拿出来,翻开手机盖,屏幕上赫然蹦出一个好友申请的消息框。X6Khi
昵称只有一个“关”字,北欧风光的头像,旁边留着一行验证消息——X6Khi2
‘作为友好相处的见证。’X6Khi6
随着又一阵震动,联系人一栏的好友数,由七变成了八。X6Khi
“这么晚了,在外面随便吃点吧,”徐敏英挎着背包,走在儿子身旁,“想吃什么?”X6Khi
“今晚,想吃点咸的……”X6Khi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