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同窗会的气氛达到当晚的顶点，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区销售经理谢涛，搂着上学时的黄金搭档何亮，在包厢的榻榻米上又唱又跳。昔日的同窗，如今穿上西装，扎起领带，头发梳成了大人的模样，却依稀仿佛那澎湃岁月里乘风破浪的人儿。人生得意须尽欢，明日留待明日愁，台下的老同学鼓掌击节，欢呼喝彩，恰如十年前吃散伙饭的那晚一般，砥砺了的，蹉跎了的，那无情时光斧凿过的痕迹，也似饱尝了佳酿的灌溉，饮醉了，淡去了，还复了少年时的音容。40ns25
歌舞正欢，高文博跌跌撞撞地过来敬酒。陈清陪着喝了两杯，听他春风满面地说起下个月要结婚的事，不免有点惊讶。40ns2
“老丈人坚持要在海南办婚礼，太远了，不好叫你们路上折腾，都是要上班的人。”高文博勾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陈清想说人不到，份子钱总不能少，高文博却一再推脱，说下次带老婆回来，哥几个抽空再聚一聚，然后便去了下一桌拼酒。40ns2
“傻高知道你酒量不行……”贺争鸣夹了一口凉拌海藻，边嚼边说。40ns2
“好像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创意？他说得稀里糊涂的，我也没仔细打听。”40ns2
“人不可貌相啊，”贺争鸣轻呼，“傻高这正儿八经的理工男，居然搞起文字工作来了。”40ns2
“说起来，我记得你在上高中那会儿，还是混宣传部的吧？”40ns2
“没入部，只是老被人拉去打白工，”说起这段往事，陈清一阵唏嘘，“你还记得那会儿，我们发过一期校刊是吧？里头有一篇就是我写的。”40ns2
“嗯，那一篇的题目我到现在还记得……‘一页台北，你的牵绊也是你的囹圄’。”40ns22
“哇噢，十年了，你记性还真是好啊。”贺争鸣作出鼓掌的姿势，拍得软绵绵的，听不见声。40ns2
陈清微笑道：“因为这标题里头，有我平时练笔最爱写的一种字，写完就印在脑子里了。”40ns2
“带绞丝旁的字。带绞丝旁的字，我都喜欢写。”40ns21
陈清呷了口啤酒，放下杯子，伸手在碟子里沾了点水，在桌上一撇，一折。绞丝旁本来是三笔，但他惯于连写，所以一折之后，顺势再拉下一撇，再折。这一折收势凌厉而干脆。40ns2
“最后一笔，这一提，我喜欢在收尾那下收的窄一点，跟那一折的尾巴形成一个锐角，而不是平行的。”40ns2
“牛掰啊，老陈……”贺争鸣油然感慨，这次鼓掌带了点力度，能听见声音了。40ns2
“以前的事了，”陈清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现在还是用电脑更多，动笔的次数是越来越少。手感是彻底生疏了。”40ns2
“诶，你这手是……？”贺争鸣握住陈清伸出来的左手的掌心，把他手翻过来，只见虎口到腕部有一条淡化了的、不明显的长疤，“这怎么弄的？”40ns2
“哦，这个啊，好多年了，”陈清坦然道，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高一那会儿忘了吗，有阵子我手上不是包着纱布吗。”40ns2
贺争鸣思索一会儿，咂咂嘴道：“这还真没印象了，年轻那会儿到处疯到处玩，谁身上不带点伤啊。”40ns2
“这伤可不是我自己弄的。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不长心眼。”陈清放下衬衣的袖子，盖住伤口。40ns2
“哦？这口气，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贺争鸣把桌上的酒杯和碟子扫到一边，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40ns2
“都是快当爹的人了，成天打听人家的陈年旧事，你无聊不无聊？”40ns21
“不无聊啊，我八卦，我快乐。”贺争鸣两手一摊，真小人，坦荡荡，“再说了，我俩谁跟谁，关切一下好兄弟悲惨的童年际遇怎么啦？”40ns2
“狗皮膏药啊你，这缠人的劲真是跟上学那会儿比，一点没变。”40ns2
陈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摊上这么个死乞白赖的损友，有时候实在是没辙。40ns2
“你让我想想该从哪说起，毕竟这事儿也过去好多年了……”40ns21
他又喝了口啤酒。包厢里的众人载歌载舞，好不热闹，他着眼于这笙歌鼎沸的通透之景，思绪却在另一个拂晓未至的时空里延展，在那个幽暗的狭间，逐一勾勒出老旧的热水器，瓷砖龟裂的洗菜池，以及透过被油烟熏黑了的纱窗看到的、黄葛榕在晨雾间曼妙婆娑的那抹油绿……40ns2
“那应该是在六月下旬的时候……”40ns26
摸黑走出卧室，客厅里一片昏暗，只听见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动。他拖着棉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拿起保温壶，摇了摇，听见水声，便把倒扣在橱柜台子上的玻璃杯翻过一只，倒出半杯温水。40ns2
陈清把厨房的玻璃窗推开，合上纱窗，站在窗边小口小口地啜着温水，睡意渐渐消散。40ns2
仲夏时节，通常不到六点钟，天就亮了。这会儿天际虽已泛白，院子里仍是一片沉静的夜色，大约是第一抹晨曦都被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黄葛榕夺了去的缘故，梢间的嫩叶率先镀上了一层金，在风里沾沾自喜地摇曳。40ns2
这个时候，一道轻快的身影从枝叶遮盖的院子里跑过，出了院门，往街道办那条路去了。40ns22
目下估计不到五点半，陈清暗忖这会儿出门未免也太早了，但此时倦意复又袭来，也不作多想，回了卧室，软枕蒙着头，一觉睡到天光大亮。40ns2
临近期末，一场审查整个学年学业成果的大考，正在下个月的小暑虎视眈眈，于是各种以摸底为名的随堂测验纷至沓来。有时候一天的课程，近半的时间学生都在埋头怼题，课桌拉开了又并拢，并拢了又拉开。早早结束了本学年教学任务的各类副科，无一幸免地被改成了数理化语英，偶尔有副科的科任老师如期出席，全班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给予其英雄般的礼遇。40ns21
不过通常情况是，稍后副科的科任老师就一脸抱歉地通知同学们拉开课桌，并坦言她只是来帮数学老师监考的，于是上一秒还在欢呼雀跃的学生，下一秒便如丧考妣，蔫成了霜打的茄子。40ns2
主科的教学任务繁重，不仅要对本学年的学业进行温故和总结，还要提前开拓下一学年的知识点。几乎所有老师都在三令五申，反复强调进入了下个学年，学业进度将会大幅提速，源源不断地向学生灌输这种危机意识，有意地制造压力，提振士气。40ns2
作为配套措施，家庭作业的分量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每门课的课后作业几乎都要捎带上一套真题，像数学这种科目，一个晚上布置两三套试卷简直是家常便饭，间或还掺杂上一些老师自己严选精筛的魔鬼手抄卷，字迹潦草也就罢了，题目更是五花八门，搞得学生左支右绌，痛不欲生。40ns2
陈清做起文科题来，水银泻地，无往不利，做起数理化来却如同便秘，常常会被一个题卡上半天。所以本着先难后易的思路，他会趁着晚上注意力最容易集中的几个钟头，把理科作业一举荡平，之后再从容地处理语文和英语。40ns2
每晚过了十点，快到十点半，他差不多把理科做得七七八八了，放在桌上的爱立信手机随之开始震动。40ns21
今天不同于以往，震动不止一次，而是连续的震动。陈清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为“毛豆姐”。40ns2
“陈清，陈大好人，晚上好。”一接起来，关宁宁甜美的声音自话筒那头如约而至。40ns23
陈清一听即懂，把手机换到左耳，用肩膀夹住，伸手去拿卷子，“先说好，我物理也还没做完。”40ns21
“……”40ns21
话筒那头立刻响起呼救声：“不要啊，陈同学，陈大好人！空着三道大题交上去，明天我肯定会挨批的，你忍心吗？”40ns21
陈清揉着太阳穴，一只手翻开试卷：“笔拿好，我只说一遍。”40ns2
陈清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好挂了电话，打开电脑登录QQ。40ns2
刚上线，就看到一个验证信息的弹窗在右下角闪烁。点开来，竟是关宁宁发起的入群邀请，群名称叫作海鲜集散中心。40ns22
陈清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毕竟答应过的话，总不好反悔，犹豫片刻，还是点了接受。40ns2
【鸠摩智（黄日华版乔峰）：这是哪路大仙落草，到咱们这山头来了？】40ns2
【唯爱小野寺律（Q版大头漫画男角色）：这道皮带传送的题做得我快产生幻听了。】40ns21
【罗尼库尔曼（肌肉盘虬的黑人健美男展背姿势）：谁啊谁啊，夏怡终于加进群了吗？】40ns25
【许一帆（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CQ，首字母缩写吧，陈清是么？】40ns2
【关：说了叫你们改备注的，新人加进来都不知道谁是谁。】40ns2
【罗尼库尔曼：卧槽，陈总！？陈总你特么不是说不用QQ的吗，欺骗我感情是吧？】40ns2
【许一帆：我接着做卷子去了，你们慢聊（月亮晚安）。】40ns2
很快，几个改了备注的对话框又弹出来。陈清看了下，群里总共有二十七人，头像大部分是灰色的，在线的只有八个人。40ns2
【唯爱小野寺律（卿爽）：看名字咯，海鲜集散地啊。】40ns2
【秦婉柔：别吵啦，到底有没人提供答案啊。】40ns21
陈清看着屏幕愣了一下，不是说住校生手机一律没收吗。果然是骗人的。40ns21
【卿爽：为什么你有陈清的QQ啊？】40ns22
【秦婉柔：我被英语那两篇阅读理解打懵了，脑袋宕机了，全指着你了陈清。】40ns2
【关：一号抄写员准备就绪。】40ns21
【卿爽：诶，为什么你有陈清的QQ啊？就没人关心这个问题吗？啊？啊？】40ns22
【陈清：第一小题略过，太简单，只说答案，C1（4,3）。第二小题，先设N为（x,y），则因为点N为弦AB中点即C1N垂直于AB……】40ns24
如此情形，在期末考试前的这段日子里，隔三差五就会上演，平时陈清在学校里说不上几句话的同学，也以此为契机，开始有了交流。渐渐地，在学校里，来找关宁宁说话的女生，时不时也会跟同桌的陈清搭讪两句，陈清倒也不过分拘谨，对答自如，隔阂带来的彼此间的偏见与误解，也随之迎刃而解。40ns2
另一边，贺争鸣见陈清慢慢和关宁宁那拨女生走得近了，也忙不迭地套起近乎。毕竟他朝思暮想的夏怡，也是这拨女生团体中的常驻成员。本来就和卿爽等人相熟的许一帆，也自然而然地开始经常加入他们的话题。40ns2
等陈清察觉到自己的社交圈子陡然膨胀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时，想要抽身已经来不及了。40ns22
当贺争鸣和卿爽这两个男女阵营的头号话事人开始畅想不久将来的假期，甚至没有征求本人的意愿，便擅作主张地将陈清算作了一份子，一群人围在他和关宁宁桌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暑假的娱乐安排，俨然已是一个荣辱与共的团体。40ns2
对此，陈清亦是无可奈何，毕竟他本来就是这样一种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性格，犹如一块坦然而平滑的冰面。因此对于逐渐从冷清变得热闹起来的学校生活，他也能安之若素，并不会刻意地去排斥。40ns2
四平八稳的生活固然美妙，但人生在世，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变故和际遇，有好的，也有坏的，你所能做的只是放平心态，从容应对。40ns2
到了六月底，市内的温度最高已然蹿升到了37度，且一连好几天都维持在35度以上的高温。40ns22
往常七点半出门遛弯的陈家兄弟，如今也是一拖再拖，等到八点太阳偃旗息鼓，才出门就近晃悠半个钟头。40ns2
【关：好的，夏天湖边蚊子好多，我也不太想带毛豆去。】40ns21
发完消息，陈清把手机揣回兜里，带着饭团从计生委大楼后面的巷子穿过，在711超市门口撞见了刚打烊下班的马大厨，光溜着黝黑结实的上半身，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悠闲地啃着老冰棍。饭团一见到这勤劳肯干的西北汉子，就心生亲近，任其粗糙的大掌揉搓狗头。40ns2
后来老妈说多半是因为他成天泡在厨房里，指甲缝里都腌出了油盐味儿，陈清才想通饭团这无事献殷勤为的是哪般。40ns24
两人在路口随便攀谈两句，马哥便把抹布似的背心撩上肩，挥挥手走了。陈清想着都走到这里了，不如顺路去店里看看，于是牵着饭团穿过马路，拐进了皂角巷。40ns2
卖包子的霍氏夫妇已经闭门歇业了，红高粱酒坊的齐老光棍儿正坐在街边跟人打牌，旧书铺的老板李状元手里抄着一卷报纸，站在旁边指点江山，齐老光棍儿一走牌，他就连连唉声叹气，好像输的是自己的钱似的。从葛氏手工辣椒面铺子前经过，看到腰背鞠得似虾米一般的黄太婆，正费劲巴拉地搬着一筐干辣椒，陈清连忙过去搭手，顺便帮她把外面没收完的干辣椒抖落进簸箕，一道搬进店里。出来的时候，黄太婆给抓了一袋新鲜的干辣椒，露出徒余几颗烂黄牙的牙龈，笑着让他闻袋里的气味，说今年的辣椒特别香。陈清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就拉着趴在香料篮子边猛嗅的饭团走了。40ns2
走到丽姿女装外面，陈清往里一瞟，看见店里没人，暗自把不务正业的老妈腹诽一通，正要进去，忽然间，斜对面的顺意发廊里传来赵妈的怒斥声。40ns2
“回家！”赵明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不然还能去哪？”40ns2
确认她不是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陈清便果断地松了手。40ns2
这时候徐敏英也从理发店追了出来，看着放任赵明美在眼皮底下逃走的儿子，忍不住发了脾气：“你也是的，就这么干看着，不知道把人拦下来啊！？”40ns2
想起方才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殡仪馆听到的那句“这是我家的事”，又冰冷地回荡在耳际。40ns22
“她家的事，我管不着。”40ns22
撂下这句，他便带着饭团头也不回地走了。40ns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