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司说出这番话时,他的面容因为痛苦和无奈而严重地扭曲了,他咧着嘴,像是在笑,但泪水却顺着他那满脸的皱纹滑落下来,最后与他脸上身上的血污混杂在了一起。X6rzk
然而个人的意愿乃至群体的意愿,在那可怖的力量面前显得是那么的不值一提。X6rzk
曾经何时,他以为听星监将会是一艘能够带领人们走向光明未来的坚固巨船,然而当那滔天巨浪来到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等人不过是一条由细弱树枝捆缚而成的舢板。X6rzk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但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啊,无论如何都想不出……”X6rzk
他哽咽着,多年以来,他终于有机会吐露出了心中的所思所想。X6rzk
而当他亲自拍板,以天悬天玉两镇的居民作为“蜉蝣祭仪”的初步实验对象时,他就已经明白,那铺天盖地的压力已经彻底让自己发狂了。X6rzk
他想到那些冰冷的指令从自己的手中发出,想到自己等人在会议上讨论的可怖想法,想到自己终于将生命看成了一个个数字……X6rzk
或许是情感暂时得到了宣泄,他的理性开始快速回归,杯子中残余的水漂浮而起化作了提振精神的祭仪,没入了他的身躯,也冲走了他脸上的泪水与污垢。X6rzk
虽然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他已经渐渐地消耗完了所有的耐心,对自己能否回到地面上已经近乎绝望,但内心之中仍然保留着些许侥幸。X6rzk
在起初的几年,他与辛夏还偶尔会提及看看星空的愿景。X6rzk
他看见辛夏朝着自己走来,她的面色苍白,似乎也尚未从天司所讲的境况之中恢复过来。X6rzk
张暮抬起手将对方牵住,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没事,总有办法的。”X6rzk
下一秒,隐秘的咒术在张暮的背脊上发生了作用,强烈的麻木感宛若毒蛇爬上了他的身躯,夺走了他的行动能力,于是他带着一脸的惊愕和不解倒入了辛夏的怀中。X6rzk
辛夏在发抖。X6rzk1
她做着深呼吸,勉强地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发抖,而后,她便搀扶着张暮来到了一脸不解的天司面前。X6rzk
天司看着被咒术控制住的张暮,脸上满是讶异:“你们这是……”X6rzk
他站起身,帮着一起搀住了张暮,三人一同走向了走廊的尽头的仪式房间。X6rzk
印有三层同心圆的石门打开,被持续维护了二十余年的蜉蝣祭仪呈现在了天司面前。X6rzk
辛夏托着张暮,让他缓缓地躺在了仪式石板的正中心,随后开口说道:“我在《古制祭仪考》中发现了与这个祭仪相关的信息,也差不多猜到了‘尔魂尔魄,如溪如河’这句祭文的真实含义……一人之精神虽渺如一粟,却也可如溪流般绵长,终有一日能汇聚水流化身江河,并最终直汇大海,但本质上,无论是溪河还是海洋都没有差异,它们都是由水滴聚合而成的整体。”X6rzk
天司愣了愣,他很是认真地说道:“孩子,其实你很适合成为‘大海’。”X6rzk
辛夏非常直接地回答道,她从旁边取来一个布垫,将张暮的脑袋稍稍垫高。X6rzk
“我和木头不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人,担不起这样的任务,也担不起蜉蝣的身份……”X6rzk
“其实早在发现了那段祭文的真相时,我就产生过放弃祭仪,甚至将其损毁的想法,因为我完全无法想象祭仪生效之后的结局,我也不敢告诉他我在那些祭文中具体看见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如果他得知了祭仪的真相,便会用尽一切办法使我成为活下来的那个。”X6rzk
辛夏抬起头:“劳烦您告诉我,如果他成为了那幸存的蜉蝣,他还是他吗?”X6rzk
天司回答道:“我们的力量将汇聚成海,而记忆与经历则将凝聚成山,一般而言,只要他不深入水域或擅登高山,便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万事都讲究循序渐进。”X6rzk2
听到这里,辛夏终于露出了笑容,她伸出手,在张暮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X6rzk
“听到没,以后千万不可急躁,在这件事上,哪怕你最先想起的不是我,我也不会怪你的。”X6rzk
他扶着旁边石门的门框,目光投向祭仪的中心——在那里,他看见过去的自己似乎正在微弱地挣扎,但仪式的准备工作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X6rzk
或许是眼前的这一切触动到了他最深处的记忆,张暮能够觉察到那座记忆之山似乎再一次出现了崩毁,它的一整片山壁正在沿着之前出现的巨大裂缝向下崩解垮塌,无数零碎的画面开始在于他的大脑之中浮现、拼装、重组,而一段又一段属于他或不属于他的记忆开始猛烈地冲击起了他的神经。X6rzk
前一秒,他看见自己仍躺在祭仪中央,而天司来到他的面前,向他一再叮嘱,希望他能够牢牢记住自己所讲的那段神话,而后天司便离去了,将空间留给了他和辛夏。X6rzk
后一秒,他又看见自己正躲藏在倒塌的房屋之中,在混乱、破败的街道上,手持各式武器的魁梧鱼人正在不远处逡巡,时不时的将无辜居民从躲藏处抓出并残暴杀害。X6rzk
他还看见在某处地下据点之中,数名陌生的巫祝于封闭的仪式房间之中相拥,而后冰蓝色的光芒自石板之中亮起,他们的身影便在这水体一般的光泽当中缓缓消散……X6rzk
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张暮在此刻一连释放数个咒术与祭仪,强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当中建立起了数道防线,并尽可能地使自己的意识“蜷缩”起来,以免被这股来自记忆之山的“碎石”卷入其中。X6rzk1
也不知过了多久,来自记忆层面的冲击终于渐渐缓和,而那些被他设置来防护精神的屏障也尽数在冲击之中被摧毁殆尽。X6rzk
思维转动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庞大的书库,无数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书籍就这样堆积于其中,等待他翻阅查看。X6rzk
张暮知道,这正如天司所言,在“蜉蝣祭仪”的作用之下,本属于万千个体的记忆已于自己的灵魂之中汇聚,他就像一个容器,或者说一个载体。X6rzk
一个承载了所有于天倾之祸下艰难挣扎的生灵记忆和灵魂的载体。X6rzk
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他只觉得自己经历了无数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而这些轨迹,却又在天倾之祸和蜉蝣祭仪的推动之下归为一处。X6rzk
此时此刻“引魄”之仪已经彻底消散,但他却不再需要仪式来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了,不仅如此,那些交错复杂的记忆也在告诉着他,此时此刻应该以何种方式来填补精神层面的漏洞与空缺。X6rzk
张暮看向了天司的骨骸,很显然,这位九巫中的成员最后并没有选择成为“江河溪流”,而是带着自己那些禁忌的记忆,以最普通的死亡方式在此处走向了终极。X6rzk
或许他有着自己的目的,但这并不是张暮现在想去探究的。X6rzk
张暮来到了那三层同心圆石板的正中心,就如他第一次踏入特调科的路径测试现场一般。X6rzk
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仪式并不需要任何能量的补给——在张暮步入其中的那一刻开始,那些铭刻于圆环之间的大量祭文便开始逐一点亮,冰蓝色的梦幻光芒将张暮笼罩。X6rzk
他在圆环之中缓缓坐下,闭上双眼,放松了自己的心神。X6rzk
但他却没有再感到紧张与不安——因为那本就是他在不知多少年前,作为蜉蝣祭仪的受祭之人时所产生的情绪。X6rzk
意识开始下沉,淡淡的星光在眼前的黑暗之中若隐若现。X6rzk
隐隐之中,似有一只由流水构成的纤细手掌伸来,抚上了他的面颊。X6rzk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见的与“归墟”有关的描述,“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X6rzk
他就这样想着,安然入眠。X6rzk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