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允骁把自己左手边的椅子从餐桌下拉出来，“陈同学，你坐这儿吧。”lpzXb2
关宁宁看了眼在自己对面落座的陈清，难为情地垂下眸子，双手在餐桌下忸怩交缠。lpzXb
陈清又何尝不窘迫，身上这件真丝睡衣像是爬满了倒刺，勾进肉里，遍体火烧火燎般的难受。lpzXb1
关家五口相继落座，关宁宁与父母坐在背北朝南一侧，对桌则是陈清和允骁允杰两兄弟。lpzXb1
关父以威严的目光扫一眼桌上众人，点头道：“王姐，开饭吧。”lpzXb
陈清只觉一股钟鸣鼎食的仪式感扑面而来，禁不住正襟危坐，随即呈上桌的菜色却又迅速打破了这一古板印象。lpzXb
糖醋排骨，炒油麦菜，沙茶牛肉，蒜蓉紫贝菜，清热杂蔬汤，无论哪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色。lpzXb1
“陈同学，你自己随意啊。”关允骁作为主人家照拂一番，便先行动了筷子。旁边的小弟允杰眼疾手快，先一步下筷子，从老哥眼皮底下夹走了浸满芡汁的大排骨。lpzXb
陈清自然不会把主人家的客套话当真，桌上七道菜，他决定只夹就近的三道菜，毕竟不好在别人家的餐桌上筷子伸得太长。lpzXb1
尽管事前考虑得周全，他头一次下筷子却不偏不倚地和对桌伸出来的筷子撞在了一起。lpzXb
那盘沙茶牛肉好像会放电似的，两人同时一抽手，又把筷子缩了回去。lpzXb2
“吃肉啊，年轻人，别拘谨，”关允骁大咧咧地夹过来一块排骨，放在他碗里，“个子这么高，不多吃肉营养怎么跟得上。”lpzXb1
陈清赶忙道谢。对方的盛情虽令他有点难以消受，不过好歹也算替他和关宁宁解了围。lpzXb
“是的，家父家母都是本地人。”陈清放下筷子，礼貌地正视对方。lpzXb
深邃的法令纹慢慢展开，关母唇角微微弯起，大方从容：“嗯，因为阿姨娘家是佛山的，跟本地的饮食习惯不太一样，口味偏甜，清淡。你吃得惯就好。”lpzXb3
语毕后，陈清又多等了片刻，见对方无意再搭话，才重新动筷子。lpzXb
这次落筷前，陈清特地留意了一下对桌，哪晓得关宁宁也在等他先下筷子，本意互相谦让的两人，霎时陷入无处落箸的僵局。lpzXb
“怎么又停筷子了，同学你别客气啊，吃肉吃肉！”热情好客的关允骁再次夹过肉来。lpzXb3
“爸，给你盛汤。”聪明伶俐的允杰主动接过了父亲的碗。lpzXb
关父沉沉地应了一声，悦然地舒展开时刻深锁的眉头。随后从儿子手里接过碗，用调羹搅拌了两下，舀起热汤，轻轻吹气。喝下这口汤，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宁宁，在家休息了三天，身体好点了吧。”lpzXb
默然旁听的陈清，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的口吻。lpzXb
对桌的关宁宁低下了头，含着筷子，细细地“嗯”了一声。lpzXb
关父对妻子的表态不置可否，又喝了两口汤，下一句话却是对陈清说的：“陈同学，你送来的卷子，老师要求今天必须完成是吧？”lpzXb
陈清朝对桌瞟了一眼，回答道：“教物理的龚老师是这样嘱咐的。”lpzXb
“嗯。”关父不紧不慢地摆弄着调羹，与瓷碗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几乎是餐桌上唯一可闻的响动。lpzXb
关允骁忍无可忍，重重地放下碗筷：“您差不多快得了。你们少给宁宁点压力，她自然就什么病都好了，去年不就因为期末熬得太狠，才把胃病给熬翻了？”lpzXb
“我也觉得是这样。”允杰近乎是把脸埋在饭碗里，闷闷地说。lpzXb
“你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吧。”关允骁一脸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后脑勺。lpzXb
“你闭嘴，跟你爸这样说话的？”关母不愠不火地训斥一句，旋又和颜悦色地对丈夫说道：“有什么话等下了饭桌去说，再喝碗汤？”lpzXb
眼看一出家庭纷争在所难免，忽又偃旗息鼓，用餐氛围复归安宁，仿佛无事发生一般。lpzXb
陈清悄悄觑了一眼对角的关父，他脸上看不到多少不悦之色，似乎原本就没打算在这个事情上太较真。连家里最懂事的允杰也帮着姐姐说话，若一味端着说教的架子，未免就有点不近人情了。lpzXb
严厉却不苛刻的父亲，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还有一个在父子间充当缓冲带的贤妻良母，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不外如是。lpzXb
“对了，妈，”关允骁好像想起什么事来，问道，“黄老爷子的葬礼，咱们家有人过去吗？”lpzXb
“你大舅和二舅已经到高雄了，”关母答道，“老先生去年就有过肺积水和呼吸衰竭两次紧急送医的经历，家里早就做好后事的安排了。上周二的时候你大舅接到老先生二女儿的电话，隔天就跟你二舅一起动身了，还好，赶上送老先生最后一程。”lpzXb
“你外公的一个老朋友，搞艺术的。”说到这儿，关允骁转向身旁的陈清：“陈同学，可知道黄友棣？”lpzXb
关母对他这种冒昧的提问方式很不满，蹙眉道：“人家一个高中生，上哪去听黄友棣？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这一辈也未见得有多少人听过。”lpzXb
“大乐必易，”陈清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当晚霞满天、桐泪滴春秋的那个黄友棣吧？”lpzXb
不止是他，连见惯大风大浪的关父关母，亦不由地对他投来讶异的眼光。lpzXb
关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消融一角，流露出惊疑参半的表情，问道：“陈同学，你听过黄老先生的曲？”lpzXb
陈清不敢在内行人面前班门弄斧，有点惭愧地说道：“听得不多，除了刚才说的那两首，也就听过《归不得故乡》、《遗忘》、《黑雾》和《木兰辞》。对黑雾这一首的印象最深，许建吾写的那几句词我很喜欢，‘这混沌的宇宙中，何处是影子，影子在何方，不在天上，不在地上’——”lpzXb
“——‘我闭上我的肉眼，打开智慧的轩窗，看见了！找着了！’”最后这句他与关父异口同声地念出。lpzXb
关父眼底的惊疑，变成了惊喜，又追问道：“岁寒三友的曲子，可都听过？”lpzXb2
“韦瀚章只听过两首……他学生林声翕补完的《长恨歌》以前倒是反复地听赏。”lpzXb
关父闻言连连点头，那条扁直如凿刻一般的唇线，微微地扬了起来，泛起对后生难以掩饰的欣赏之意：“好好，不容易，现在能做到不拘潮流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见。”lpzXb1
陈清对于这番赞誉受之有愧，赶紧解释说：“只是家父以前常听，我也跟着随便听了一些而已。”lpzXb1
“嗯，家父倒也称不上行家，但中外古乐旧韵都懂一点，以前也常常有意培养我在这方面的审美品味……只是那时候还小，不太能坐得住。”lpzXb
言及于此，那张老书桌，那盏老台灯，那台父亲不惜花高价淘来的老式留声机，以及唱针划入乐轨之际那如塑料泡沫开裂一般的细微噪声，久违地在陈清的脑海中浮现出来。lpzXb
为什么自己会去听那些老歌呢，回想起来，那似乎源自于一场无关音律的言传身教。彼时父亲在讲《呐喊》，在讲钱均夫，讲近代史，自然而然地就讲到了民族意识觉醒，讲到了爱国歌曲，黄的名字便是在那时被提及的。而因为那场言传身教是如此的深入浅出，立体豁达，每每回想起来仍觉得记忆犹新。lpzXb
陈清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主动提起那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窝囊父亲，在其过世后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对他的名字，自己几乎绝口不提。lpzXb1
当他抬起头，看见关宁宁羞怯而欢欣的眼神，方才对自己的虚伪恍然顿悟，原来这不过是满足虚荣心的一种手段罢了。lpzXb8
这个瞬间，他打心底里厌恶起自己来。lpzXb7
关父自然是对陈清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顾自沉浸在萍水相逢遇知音的喜悦里。lpzXb
“令尊诚是教子有方，年轻人就是要多听古音旧韵，才能修身养性，为人处世才不会浮而不实。”浮而不实四个字刻意加重语气强调，同时朝关允骁瞪了一眼。接着他又话锋一转：“陈同学对国外的古典音乐也有涉猎吗，肖邦？亨德尔？舒伯特？”lpzXb
“好了好了，”关母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一谈起自己的兴趣就停不下来，饭都不让别人吃了。陈同学你别理这怪叔叔，多吃点菜。”lpzXb
“谢谢阿姨，我一直有在吃。”陈清笑了笑，对那盘没什么人动过的炒油麦菜伸出了筷子。lpzXb
脚边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他低头看去，毛豆不知何时溜到了桌子下面，蹲坐在地，吐着舌头，眼巴巴地望向他。lpzXb
听她这么说，陈清便夹了一片牛肉，放在左手的手心上，递了过去。大金毛迫不及待地把脸埋进掌间，西里呼噜地一顿舔。lpzXb
坐在旁边的关允骁咬住筷子，疑惑地歪着头：“毛豆往常挺认生的啊，今天怎么这么殷勤？也就那回去抽血见过陈同学一次吧，没道理这么黏他啊，难不成——唔！”lpzXb4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闷哼一声，似乎下半身遭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钝击，颤巍巍地弯下腰去，面部肌肉因强忍疼痛而扭曲起来。lpzXb1
“就是嘛，快吃菜，吃菜。”关宁宁忙不迭地往哥哥碗里夹菜，边夹边心虚地偷瞄与之邻座的陈清。lpzXb5
吃过了饭，陈清又陪关父聊了一会儿，听他谈到将来想要报考L大的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时，关父坦言这是个不错的志向，话里话外又隐有勉励之意，但碍于立场问题，不便多言，只夸他是个脚踏实地的好学生。lpzXb5
到了出发赶飞机的时间，落地窗外依然是一片朦胧雨雾，大风刮得小区里的树木植被竞相弯腰。lpzXb
关母提议顺路捎上陈清，关父却表示司机要开车先送他回趟公司，而且白水桥街那边多是单行道，往来免不了要绕路，太耽误时间。lpzXb
“行了行了，您老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赶紧出门吧，”关允骁站出来说，“待会要是雨还不停，我亲自开车送陈同学回去就是了。”lpzXb
由长子代尽地主之谊，极其看重人情世故的关父这才放下心来，之后又向允杰和宁宁交代了几句，并嘱咐关允骁这几天没事少出门，多留在家里照看弟弟妹妹，临走时还不忘邀请陈清有空再来作客。lpzXb
关父关母的音容将将消失在大门后面，关允骁便大呼一声“爽耶”，转头奔进客厅，踢掉拖鞋，把自己横着扔进了沙发里，俨然解放了放浪形骸的天性。lpzXb
陈清甚至听到性格内敛的允杰，也悄悄地攥着拳头“耶”了一声，可等他定睛细看，关家小弟又端起了那副老成持重的早熟做派——小小年纪，在外人面前已然有了偶像包袱。lpzXb1
关宁宁想必也对暂时脱离家长的管束欢欣鼓舞，只是女孩子比较矜持，羞于表露。lpzXb
关家大宅里，只有毛豆不必瞻前顾后，想偷懒便偷懒，想撒欢便撒欢，无拘无束。lpzXb
“陈同学，难得来一趟再多玩会儿，”关允骁姿势妖娆地斜卧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冲陈清招手示意，“来来，给你看看我去年去玻利维亚采的景，美得惊掉你的下巴。”lpzXb2
允杰则注意到了陈清书包拉链上的太阳队标的钥匙扣，惊喜地问道：“哥哥你也看NBA？你喜欢哪队，凤凰城？”lpzXb
“嗯，以前是纳什的球迷。”陈清说道。自从上了高中，学业加重，看球的时间大大减少了，今年总决赛一场没看，只知道是湖人赢了。lpzXb
“真的？！”允杰睁大了眼睛，“你打什么位置的，小前锋吗？”lpzXb
陈清看着允杰，觉得他此时的表情与先前在饭桌上的关父莫名相像。lpzXb
“我是打控卫的。别的技术挺一般，三分还算投得马马虎虎。”lpzXb
“你现在还小，腕力是差了点。你不妨试试纳什的投篮姿势，加强对上臂力量的运用，出手的稳定性会高不少。”lpzXb
“大晚上的说什么篮球啊，陈同学你来，”关允骁已经把他的尼康D3X抱在手里了，“咱们也来聊点跟艺术有关的话题。”lpzXb2
“呃……”陈清被关家兄弟夹在中间，左支右绌，看了眼窗外渐沉的天色，愈发的为难。lpzXb
“你们别再来烦陈同学了！”一直隐忍不发的关宁宁，忽如关母附体，高声呵止了兄弟二人对陈清的骚扰行为，然后气呼呼地走过来，一把抓起陈清的胳膊，宣布道：“我们回房间写作业复习了！”lpzXb6
说罢，她便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拉着蒙圈的书包主人，笃笃笃地上楼去了。lpzXb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