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时间15：21，学员们整齐列队。他们位于模块最外层。四周的设备闪着不同颜色的小灯，一闪一闪。墙上挂着五套宇航服，底色雪白，袖间划着三四条深蓝条纹。42ryK
李凌穿上宇航服，衣服多层的设计让他显得臃肿。他戴上圆球状的透明头盔，眼前亮起一块半透明屏幕，宇航服的各项参数皆浮于眼前。42ryK
“请检查设备各项数值是否正常。”耳边响起提示语音。42ryK
“系统检测......氧气存量100%......气压正常......调温层测试......调温系统正常......”语音接二连三的汇报宇航服情况，“检测完毕，三秒后打开一级舱门。”42ryK
身后舱门关闭，李凌感觉自己逐渐浮在空中——这小空间里无重力。42ryK
这里位置不大，四周不再有刚才繁杂的机器和装备，墙壁为曲面，纯白色。李凌飘到入口对面的门前，从一旁拉过比手掌大两倍的钢索，套在腰间。42ryK
随后目光移到正前方，死盯着那扇圆门，紧张感令他不敢再扭头观察。42ryK
现在，是李凌第一次离太空最近的时刻——他与浩瀚壮阔的星海只隔了一扇门。42ryK
本次的训练，就是让学员出到飞船外面，切身体验宇宙环境。42ryK
“13号学员就绪，二级舱门将在二十秒后开启，请13号最后确认设备情况，倒数五秒前按下右侧中止按钮可中断训练。二十......十九......十八......”42ryK
李凌觉得手掌有点发麻，背部笨重的设备也让肩膀略有酸痛，他心里跟着语音，一点点地倒数。42ryK
伴随语音，眼前的圆门有了动静，它先是往前松动，再往上平移，黑暗从缝隙透进来。42ryK
李凌捉住扶手，缓缓向外面移动，目光始终都在扶手上，生怕一旦移开视线，便会被身后的太空吸走。而身子，早就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他的姿势更像是双手上举，整个人吊在扶手下方。再三确认腰间的铁索牢固无比，他才僵硬地扭头。42ryK
就这一瞥，李凌呆在原地，四肢动弹不得，他禁不住倒吸一气，仿佛体内的所有能量都让给了眼球。如果真空中能传播声音，他多想听听，在此刻的安静里，他由衷发出的惊叹，要等多久，才有回音。42ryK
原本的紧张荡然无存，他四下张望，想把这绝景尽收眼底。42ryK
他被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包裹着，暗色调的画板，从脚底延至头顶，然后又从左掌延至右臂。数不清的光点星罗棋布，或是簇拥成团，或是排列若河，它们很远，很远，那穿越上百亿时空的闪耀，直到此时，才汇聚于，一个普通灵长类的光感膜。42ryK
背后金黄的电磁波洒在宇航服轮廓，又映在头盔间，形成由内及外扩散的、色彩斑斓的彩虹，彩虹悬停三界之外，形成一幅简洁却宏伟的史诗巨画。42ryK
李凌看看脚下，又转了个身子。目之所及，皆是虚空。他像个幽灵一般，遨游漂浮，又如同神仙，悠然立于天上。42ryK
但这哪有什么天地之分！哪是天，哪是地？空间的开阔，重力的消失，令李凌找不回刚出来时的姿势，他觉得天旋地转——无天，也无地，只有自己才是绝对的坐标原点。他勉强稳住腰板，使身型不至于歪斜成奇形怪状，我的头顶是上方，我的右手是右边！42ryK
他操纵着推进器向更外面移动，到了尽头，随着无声地“咚”，反作用力又猛地把他拉回，原本绷直的安全索又蜿蜒成蛇。他逐渐习惯这种无需辨别天地的感觉，悠然回身，惯性载着他保持转动。远处，飞船从眼前掠过——即便是那庞大的船体，在李凌眼里，只沧海一粟罢了。42ryK
三十余米外，一人冲这边敬礼，他穿着相同的宇航服。李凌也抬起右手回应，保持敬礼姿势，空中旋转。42ryK
太空才是最纯粹的世界，李凌心想。一望无垠的空间，一望无限的未知，包罗万象之大，看不清遥远深邃，数不尽星辰运转，仿佛一切停滞着，仿佛一切静止此刻，直至永恒。42ryK
相比五花八门大杂烩的陆地，纯粹的星海似乎更让人倾心。42ryK
李凌左右手交替拍前，笨拙的双腿摆动，学着海上的姿势，想要凌空游泳。但只要手一伸出，便会往那一面倾斜，左掌左倾，右掌右倾，整个人在交替着顺逆时针旋转。42ryK
“什么什么？”紧接着频道里开始热闹起来，不少人开始议论。42ryK
耳边传来声音的同时，李凌看到方才敬礼的那人指着一个方向。李凌顺着他的指示看向前方。42ryK
一片漆黑，很难看清楚有什么东西。李凌调用系统自带的望远镜，把那一片区域放大。视野里，一颗颗黑色小点迅速放大，只四秒，便布满望远镜的镜头。透过阳光，李凌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镜头里尽是粗糙的凹凸沟壑，就像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的小石头。42ryK
在外的九十余学员像炸锅的蚂蚁，有的忽然转身失去平衡，有的手忙脚乱地按下绳索回收按钮，甚至有的互相太近，不受控制的惯性令两人的绳索缠在一块......42ryK
“紧急状况！遭遇陨石群，学员们立刻返回船内！立刻返回船内！”来自训练指挥部的命令此时传入耳中。42ryK
陨石群近在咫尺，很快，众人无需望远镜便看清它们的真面目——那是由上百颗半径一米的小陨石组成的陨石群，正以每秒五六千米的速度袭来。42ryK
下一瞬间，绳索迅速把他往飞船方向拉回，但通讯频道已经传来惨叫了。处在模块最前端的学员首当其冲，李凌看不清有多少人被陨石砸中，他只想绳索回收得快点，更快点。42ryK
来不及了，绳索只回收一半，下一刻陨石群就已逼近李凌这边，此时他距离飞船模块的回收口还足有两百米。陨石速度之快，数量之多，纵使李凌能够操纵背后的推进装置微调位置，想要安然无恙却是比登天还难。这时，也只有祈祷自己的好运。42ryK
来了！最前头的五六颗陨石掠过，因为都在边上，所以并未对李凌及附近的几人造成伤害。42ryK
“大家别慌，看好陨石的轨迹，调整姿态减少受害面。”通讯里传来别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是一开始向李凌敬礼的小伙子，他的建议给众人吃上一颗定心丸，他们把身子放平，与陨石轨迹相平行。42ryK
得益于刚才的举措，陨石在每个人的身边掠过，伤亡很小，最严重的只是擦破宇航服最外层。42ryK
“13号，宇航服和推进器都状态良好。”李凌一边检查身上的装备，一边跟着众人汇报情况。氧气残量60%，压力正常，推进器动力源70%。42ryK
李凌听从命令——虽然他们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但紧急情况下有人指挥总能让人心安。42ryK
看着周围学员开始缓缓靠向飞船，李凌也摸向腰间，继续按下回收按钮。42ryK
他顺着绳索看去，绳索脱力地延伸数米，尽头连接虚无的空间。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42ryK
等来的是频道里短暂的沉默，随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13号，不要乱动，我过去拉你，你在什么位置？”42ryK
李凌只见前面的身影停止回收，已向自己靠过来，背后的推进器一点点地喷出气体，调整角度和速度。42ryK
只消几秒，那人便凑近了。他从背后掏出备用铁扣，递给李凌，李凌把它扣在腰间。接着，那人按下回收按钮，绳索开始缩短，两人也在逐渐接近飞船。42ryK
快要到了，方才的遭遇，李凌只觉在深渊边上走了一遭。42ryK
“26号！13号！注意你们背后！还有！”原本安静的通讯又响起人声。42ryK
李凌下意识地看向一起的26号背后，熟悉的一幕——比刚才更多的陨石从同一方向飞来了！42ryK
更快的速度，躲在舱内的学员们眼睁睁望向那些可怕的陨石。这次来不及指示了，26号马上终止回收，扭头向后，想要看清陨石，再进行回避。42ryK
只这一瞬间，“枪林弹雨”已至。一些较小的陨石砸上李凌背部的推进器，接连不断的冲击力让他心寒，他们现在唯一的机动，就是背后的推进器，如果坏了，就只能任人宰割了。42ryK
“过来我这边！”26号吼道，他捉住李凌右手，一把拉过去。42ryK
扭头的李凌，正好看见绝望的一幕：一颗三米长的陨石正好击中安全索，棱角插进绳索外皮，它的冲击力又把毫无凭依的两人往后拖出一段距离。42ryK
安全索断了，与飞船唯一的联系也断了。他们翻滚着，再次被抛向深渊。李凌没想到这个梦还会延续，他已经看到第二模块的末端了，而两人的速度丝毫不减。42ryK
巨大的引擎浮现眼前，浅蓝色火光像极了家乡的地平线，蔚蓝、浅白，与天地融为一体。42ryK
李凌被后续的陨石砸中头盔，外层玻璃出现雪花般的裂纹，左眼处的视野变得模糊。两人被甩得更远，李凌努力控制推进器减速，而另一边的26号任凭惯性抛起他，如同断线的木偶。42ryK
李凌艰难接近，最后捉住26号的手，把整个人翻个身，他急切问道：“怎样，你没事吧？”42ryK
刚问完，李凌抬头便看到——头盔破了一个小洞，尖锐的裂痕四周扩张，空中飘浮几块碎片，在遥远太阳下，闪闪发光。26号脸色惨白，皮肤表面的水分结成一层霜，眼睛紧闭，睫毛末梢挂着小冰碎。42ryK
李凌用力地摇了摇他，马上用手堵住头盔的缺口。但他知道，可太晚了——26号的时间永远被定在这一刻。26号的额头依然紧皱，在头盔破开的一瞬间，他向着李凌伸手，两腿微弯绷着，所有动作，都被定格。42ryK
李凌无力地松手，动作也停住了。不过他的头盔没有破开，他还活着。可对现在的他来说，活着与死亡无异。42ryK
远离飞船，物理上，他只身一人。伙伴死亡，精神上，他孤独一人。42ryK
我是要死在这里了啊。李凌张开双手，整个人呈大字躺着。说“躺着”可能并不准确，宇宙里没有绝对的上下，分不清哪里是底面。他的身下是西瓜大的红色太阳，仰头又是密布繁星。若硬是说李凌躺着，那他一定躺在“宇宙”这张床上。42ryK
不久前还感叹这从未见过的景色，现在却已深陷深渊里了。李凌的心绪一直在两者间徘徊。42ryK
太空里没有陆地落脚，苟刻的环境让孤单的人类个体必死无疑。42ryK
“氧气残量55%。”李凌说，他不清楚是要说给谁听，可能是遥远飞船的工作人员，可能是身旁死亡的26号，还可能是无法传递音波的沉默太空。42ryK
氧气应该是足够的，李凌想。至少，足够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走马灯般回顾一生，不，是半生。他才二十二岁，半生不到。李凌觉得可惜，就在两个多月前，他才知道参加的并非普通军队，而是太空军，为了抵御外星人而成立的太空军事力量。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概就是如此吧。42ryK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搭载宇宙飞船，去往神秘的星际。一幕幕，惊艳的星海自脑中浮现。一直以来，李凌认为自己活得挺平凡无趣，机械、游戏、人文，纵然算得上爱好，却缺乏更深层次的探讨，缺乏深奥费解的东西。42ryK
他轻轻闭上眼睛，等待氧气的消耗殆尽，到那时，真空死神将收割走他的灵魂。42ryK
一丝振动自耳边传来，蜻蜓点水般泛起清脆的涟漪。涟漪顺着空间扩散，最终拨动沉睡者的心帘。42ryK
李凌被那轻响吸引，声音微弱却清澈，更频繁的振动开始了，他努力聆听。无边空间里，轻响似乎在宣告他并不孤单。42ryK
他极力辨析，听起来像是蚊子的嗡嗡鸣声，但真是笑话——太空里哪有蚊子！42ryK
他继续分辨，更多的声音似初春的雨滴，一点点跳进心里。42ryK
是钢琴声，李凌终于听出来了，但真是笑话——太空里哪有钢......42ryK
他想起通讯频道——外面的真空不可能传播声音，那么声音的唯一来源，一定是通讯！42ryK
“喂喂？这里是13号学员李凌，有人听到吗？有人听到吗？请回答！请回答！请回答！”42ryK
钢琴声依旧不断，音符变更加快，旋律像飞舞的小妖精，围着他转圈，李凌的心绪被激昂的琴声拨乱。而急切的呐喊，带着他的希望坠入深空。42ryK
正待他想要再次闭上双眼，通讯里传来干扰声，音乐被扰动。42ryK
“汝终于醒来了，余这首改编的钢琴曲子怎样？十七年前的老电影插曲，挺适合现在的意境的吧？汝可别再睡着了。”42ryK
“豆子！”李凌惊呼，激动得猛一弯腰，身子顺着惯性转动起来。42ryK
“咦？与叶晴小姐的预测有点偏差，不应该是‘你怎么现在才来’么？”豆子自顾自地说，语调与平常一样，甚至多了点戏弄之意。42ryK
豆子的态度令李凌搞不清状况，现在可不是在训练用的虚拟世界里。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扯上叶晴，这个在地球时结识不久的姑娘。42ryK
“不要紧张......余只想让汝放轻松。啊，忘了尔等人类需要供氧存活，不能呆在真空里......所以，余是来救汝！”42ryK
“对啊，不然呢？”豆子很爽朗，“因陨石群事故，飞船已在降速调头，同时派出飞艇搜救。不过，汝离的位置很远，得往前一段距离。汝看见那边的蓝点吗？”42ryK
说罢，豆子在李凌的头盔屏幕上，用红圈标出右上角的一个蓝点。头盔左侧的裂痕使屏幕变得模糊，但右半部分还能正常显示。42ryK
李凌照着豆子的命令，把若隐若现的蓝点设置成路径终点，那颗蓝点遥遥悬挂虚空，距离不明。接下来，他打开系统的自动导航。换作平时的训练，屏幕左侧会出现，由红渐变成绿的路径颜色条。但现在......42ryK
“不行，头盔左部受损，路径无法显示完全。”李凌叹气，渐露倦意。42ryK
同一方向，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李凌把望远镜对准蓝点处，镜头逐渐放大，影像只出现右半部份。但足够他判断那是什么了——新的陨石群。42ryK
李凌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陨石像躲不过的梦魇，死死缠着他。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陨石群并不直冲他来，但宽大的散布，也够把他囊括进去了。42ryK
陨石群位于很远的地方，可以及时躲开。但躲开之后，还能不能找到飞船的坐标，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失去飞船坐标，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回去，等到氧气消失，真空的极寒将把他做成太空垃圾。42ryK
那么，硬闯陨石群，再回到飞船，这种可能性呢？李凌想。当然有，只是微乎其微。陨石之快，肉眼不及，何况目前连导航系统也不起作用。42ryK
他很惊讶，从废墟中相遇开始，这还是豆子头一次喊他的名字。42ryK
“回去......导航不起作用，危险很大，究竟怎样......”李凌嗓子沙哑，疑虑地想着豆子的话。42ryK
“汝，忘了余是什么了吗？比人类所有机器都先进的智能，余就是活导航，相信余。”豆子说，机器合成的少女音，平时听着很轻浮，可此时却拥有一种魔力，让声音的主人变得可靠无比。42ryK
短暂沉默后，李凌猛地抬起双手，想拍拍脸颊，却拍在头盔上，传来砰砰声响，一改颓废绝望，他斩钉截铁地说：“背后深渊，前方地狱。豆子，我相信你，带我回去吧。还有，”他回头看着毫无生机的26号，“连同他，一起。”42ryK
“不。”李凌打断豆子，“没有他，我们学员的伤亡会更大，我也可能不会活到现在。所以我要把他带回去。豆子你懂吗？”42ryK
“更何况，再以你的逻辑，要物尽其用，他身上的推进器还能用，这样我们存活的机率不就变大了吗？”见豆子不说话，李凌找了个合适的理由。42ryK
“呵呵，”通讯里传来豆子清澈的笑声，它似乎在模仿某人，“有人在的地方，就是家。”42ryK
“好了，汝把他抱紧，所有推进器都由余控制，相信余。”42ryK
李凌一愣，无声地笑了笑，他用安全扣缠了一圈，把自己和26号绑在一块，臃肿的双臂环绕，费力地把26号抱住。42ryK
“出发。”42ryK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