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我也曾见过有生者拥有与死者同样的灵魂，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3uGv2
——我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已经轮回转世，亦或者只是些许特征的相似，甚至是一时眼花……可我现在看清了，很清晰。3uGv2
伊娃双手紧握着格林的右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这样，她轻盈却又努力地，将格林的手从剑柄上挪开。3uGv2
巫女的视线闪动着，她的情绪激发至此，无法再传出清晰的思维。3uGv2
格林看得见，也感受得到，此时白巫女的内心依旧愤怒、依旧困惑、依旧恐惧，可她却再极度的冷静中认为，这是有必要的？3uGv2
不，不能这么说，因为哪怕是情不自禁想要拔剑的格林也明白眼前工厂的重要性，正如他对待怨魂的态度，如果摒弃一切伦理道德，单单讨论利弊，这个巨大的流水线无疑是鲁斯特的重要支柱，可巫女大人……她是白巫女，不可能做到冷硬至此。3uGv2
顺应命定的轨迹，投入刚刚诞生的身体，在万分之一的生存中挣扎着降生——这件事，是有必要的。3uGv2
如果灵族的死亡传说是真，那在他看来，灵魂中洗净的铅华流入化世镜下层的死后世界，而纯粹的灵魂……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存世间转生？3uGv2
转生到这个已经死去的世界，经受无人可免的注定磨难，要么被污染成可悲的秽物，灵魂被自身的血肉囚困在体内，要么在平凡渺小的死亡中重新回到化世镜，等待新一轮的转生……这有什么意义？3uGv2
虽然是个有点哲学方面的问题，可在这个世道，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来说，格林都感到困惑，想要发问——活着，有什么意义？3uGv2
“秽”已经淘汰了“人”，“人”已经不是世界的主宰，只是食物。3uGv2
慷慨先生幽幽低语：“这样的话，是永远无法得到安宁，更无法回到初始之永眠的。”3uGv2
“格林，别难为小巫女了，不管怎么说她今年才九岁，如果有疑问的话，不妨再往前走走？”3uGv2
格林看向黑暗深处，一道对比起来分外空闲的岔路正在将一个健康的新生儿运走，前路未知。3uGv2
头顶是被平整挖空的红褐色地下岩层，两侧深邃的底渊中有岩浆沸腾。3uGv2
格林穿着一身有些“古老”的骑士铠甲，伊娃的月袍有着超越鲁斯特这个时代的风尚和材质，在他们的面前，那个古老而又先进的工厂却已经超越了月袍不知多少代，可它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先进，也不是野蛮，而是……某种漠然。3uGv2
像是站在某种地上凡间无法理解的高度，以囊括了整个世间的视角和眼界去看待万物，统筹万象，最终调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冷漠的事物。3uGv2
众人行走在周围荧蓝高大的机器组之间，脚下地面由同类金属铺上，可其内荧蓝流动的管道光芒已经不可见，只见各处磨盘的边缘都有老化破损造成的细小缝隙，一层层新鲜的肉渣就从中滴落，顺着充满科技感的机器，流入地面的边缘。3uGv2
它们身处阴影中的角落，在长年累月中甚至蔓延至了主道，在恶臭腐烂的肉渣中滋生出一个个肥壮白腻的蛆虫，正在众人的眼中翻涌。3uGv2
格林把伊娃抱起，而后者正拼命捂着略有鼓起的面部，在胃部的翻江倒海过后，她终于一扭头，对着地面就要呕出来。3uGv2
结果就是她又被地上的虫子吓了一跳，一回头直接对着格林的脸张开了嘴，干涩地呕吐起来。3uGv2
好在只是干呕，她早上吃的不多，自己还有净化之力，不至于再吐格林一身。3uGv2
小小插曲过后，凝重的氛围倒也轻缓几分，格林面无表情地从血肉地毯上走过，在身后流下了一长串足迹。3uGv2
顺着流水线的岔路，他们跟在一个正在被运输中的新生儿身后，一边行走，一边观察着这个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小家伙。3uGv2
“这个年龄……她还没有完整的意识吧。”格林顺便判断了一下这孩子的性别。3uGv2
“没有，它们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算是会对外界作出反应的肉块。”3uGv2
云雾似是瞟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从生理角度来说，她正在变成‘人’，现在还不完全是。”3uGv2
“……我很早就想问了，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格林回想起前不久只剩个骨架还能保留意识的状况，他思索着看向云雾，又看了眼伊娃，“一个外置的第二脑？”3uGv2
慷慨先生这次居然没心思收钱，亦或者这本就是他所认为的常识，他坦诚道：“灵魂决定了‘我是谁’，而人体的大脑则是在灵魂的意识框架中后天构建出的思维器官，嗯……就像那个故事，肉体是灵魂与存世间交互的媒介，本质上，它只是灵魂对外界造成影响的工具，如果不是为了在世间行走，有没有肉体都一个样。”3uGv21
格林抓住了关键，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按照这个说法，那岂不是说无论转世多少次，只要是同一个灵魂那就相当于还是同一个人？”3uGv2
“真是刁钻啊格林，我该说不愧是你。”慷慨先生的语气十分暧昧，“这件事对现在的你来说并不重要吧，还是说——”3uGv2
如此，在不短的时间过后，几人终于走过了造人工厂的初期流水线，跟着线路上的一众新生儿，一路通往了地底更深处。3uGv2
远方，可以看到一个个更加巨大的营养罐矗立在线路的两边，与之相连的还有不同类别的分拣器，每个同样成长程度的新生儿被放入了不同大小的营养罐，其内的荧蓝液体从最微小的细胞之间进入他们的身体，使得他们的生长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初步发育成周岁左右的模样，再之后，有的被重新拎起进入新的分支，有的继续成长，到了一定程度后，就会被装载在类似棺材一样的小型营养罐里，运往更深的地方。3uGv2
“从一岁到二十五岁左右，成长极限大概是在壮年，其中还是以孩子居多。看来那些营养罐还有模拟子宫的功效，即使有了灵魂，他们的意识依旧混沌不清，无法真正认识这个世界。”3uGv2
慷慨先生在一旁感叹，而格林注视着满目的管道线路，竟然有了一种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感觉。3uGv2
但无论如何，看到现在的情况，格林明白，这一切终有尽头。3uGv2
“人”的要素已然成形，最终，他们究竟要被送往何方？3uGv2
在鲁斯特亡国的这半年内诞生的数百万人，他们如今又在哪儿？3uGv2
再淡漠的人此刻也无法止住内心澎湃的心绪，这称不上好奇，只是因为曾经或是现在生而为人，“看见”，便寻求“答案”。3uGv2
很快，他们靠近了那一个个可以隔空摄取的分拣器，他们一路跟随的婴孩也即将被拣出，送往一个偏小型的营养罐，可以预见，她大概会在其中成为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然后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送往更深处。3uGv2
鬼使神差地，云雾，巫女，骑士，三人在此刻“对视”了一眼。3uGv2
格林把伊娃抱到分拣线路的高度，而巫女大人伸出温和柔软的双手，将那个婴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温暖的净化之力在巫女的手中流淌，即使离开了特殊的线路环境，可巫女同样不会让任何污秽进入那个万分稚嫩的身体。3uGv2
到了这个位置，脚下已经没有包浆的肉渣，格林便将伊娃放下自己行走，而他则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偏小的营养罐上。3uGv2
早先他就对其中的营养液十分好奇，因为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能让一个细胞高速发育成新生儿都是一件非常离谱的事情，虽然秽物在养分充足的情况下也有类似的能力，但是他可以确认，这其中一点污秽的含量都没有。3uGv2
而且，刚才看到的东西表明了新生儿还不是它的极限，它甚至能在不到二十秒内内让人一路成长到壮年，这一过程完全自然，起码看上去毫无揠苗助长之类的副作用，不谈技术含量，光是营养供给就令人咂舌。3uGv2
看着这一切，他情不自禁、理所当然地就会想到——如果将如此海量的养分吞入体内，自己又会成长到怎样的地步？3uGv2
于是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近，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掌，覆上了营养罐透明的外壳，他似乎能感到其中液体的流动。3uGv2
随着距离的接近，原先只是因为情绪而微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流淌着滚烫的血红，格林在猩红的视野下默默注视着其中荧蓝的液体，源于灵魂本能的强烈食欲已经开始撕扯他的理智，这是在告诉他——3uGv2
骑士的喉头微微滚动，咽下一口唾沫，表情却变得愈发阴沉肃冷，在仅剩一步的距离，在巫女与云雾的注视下，他停步。3uGv2
骑士说道：“虽然我是直属于你的骑士这件事高于一切，可在这之后，我仍然是白巫女的守护骑士。”3uGv2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纵然身形如山屹立不动，腰间悬剑的微微颤抖还是暴露的他的不平静，他仰头凝视着那些荧蓝的液体，似乎从中看见了缕缕鲜红。3uGv2
除了霞之白巫女，历代死去的白巫女都至多只有一节圣骸被存放在教堂的祭坛中心，而被秘密安置在各位巫女家乡的坟墓，也仅仅只是衣冠冢。3uGv2
格林曾以为白巫女的身躯都被教会保存在了极其隐秘之地，甚至在踏入此处之前，他都觉得可能会在这里看见沉睡的白巫女们，可他错了。3uGv2
从切实感知到食欲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白巫女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眼中，就在……那一个个该死的罐子里。3uGv2
无论从现实角度这是有多么不可思议，多么荒谬，可格林的灵魂如此清晰地告知他——这就是白巫女。3uGv2
这些，富含海量营养，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功效的营养液……这就是白巫女。3uGv2
整个地下，汇聚起来几乎能组成一个大湖的营养液，都是白巫女的一部分。3uGv2
‘原来，我们鲁斯特，就是靠着这种东西延续下去的。’3uGv2
也想明白，原来伊娃让他不要一时暴怒毁掉这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3uGv2
终于，在矗立不知多久过后，他用力地揉了揉脸，冰冷僵硬的面孔勉强恢复了一丝温度。3uGv2
他脚步平稳地转身，回到巫女的身边，回避了她担忧的眼神，只是注视着她手中沉眠的婴孩，久久无言。3uGv2
寂静中，冰冷的流水线仍在工作，金属机械间的奏鸣在空旷的地底岩层内回荡，荧蓝的光液与残酷的血在目光所见的各处流淌。3uGv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