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火星英雄，他也不再是优秀的一级宇航员。苍老的鬓纹，反而在他身上显得愈发明显，黑白相间的头发看起来脏兮兮的，唯有清风抚起发梢时，才得以窥见仅存的活力。43Gjw
负责接机的干部，也曾打趣，说他这一行回来，老了不少。43Gjw
祖国派了专员，陪同照顾郑仲轩的起居，而郑仲轩并未窝在一个地方不动，反而踏上旅程，坐着上世纪的老火车，慢悠悠地，穿过祖国的大好河山。43Gjw
他说，以前没有好好看看祖国的风景，老来暮年，现在想看一看。43Gjw
他还说，这绿皮车现在几乎看不到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跟着父母坐过这种绿皮车，从南岭到漠北，从河东到河西。43Gjw
他很少与人交流，就连朝夕相处的专员，也说不上几句。只是，他总会透过窗，眺望远处，在那边，是五岭逶迤，是雪原连绵。可他望向的，似乎是更远的，山的那边。43Gjw
最后，他还是回到比较熟悉的南方城市，在那里感受日升日落。清晨，学生簇拥一块上学，上班族也埋头钻入公交与地铁；傍晚，他们又从原路返回，有时的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有时又仅有孤零零的人。但总的来说，对他们来说，夜晚是欣喜的，夜晚是轻松的，劳累了一天，从此刻开始自由、放松。43Gjw
他们甚至有的很少见过太阳，夜色是他们最常见到的景色。43Gjw
有一天，当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河边长椅，一位穿着慵懒着装的年轻人也坐了上来。43Gjw
“大叔，你都在这坐了几天了，不厌么？”年轻人问道，未待郑仲轩回答，他继续道：“是有什么烦恼么？”43Gjw
郑仲轩望着对岸草坪上立着的时钟，它并不高，也就七八米高，倒是造型参考了大本钟，人字型倾斜钟顶，底下则是纯机械的表盘，再往下则是高大石台，支撑着上面的复古时钟。43Gjw
年轻人沉吟片刻，才抬头回应：“嗯……那他临走前，有说过什么话吗？我猜你的烦恼与这有关。”43Gjw
“差不多。”郑仲轩说，“他是一个富有理想的人，他一直视太空事业建设为己任，在他看来，我们这一辈人，就该向着更远、更辽阔的地方发展。我觉得这是非常伟大的理想。”43Gjw
“……我也觉得。”年轻人应和，“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怀揣这种理想的人。”43Gjw
“对，这个时代。你看他们，”说着，年轻人指着北边不远的路口，透过那里，可以看到接上的光景。“这个时代，什么都信息化了，就连起居的衣、食、住、行，通过一部手机就能搞定，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得海量信息，包括娱乐消遣也多样，还有各大媒体，专门搞出光怪陆离的新闻，引人入胜。可以说，这个时代，什么都有，什么事都能办到。仅凭日常接触到的信息量，就足够活下去。”43Gjw
“是的，太少了。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什么时候登月，什么技术可以跨恒星系旅行，和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关系？它能让我多吃两口饭吗？它能改变我今晚要上的课吗？”43Gjw
说到这里，年轻人顿了顿，“您的那位老友，他生前，应该对这种现况挺愤怒的吧。”43Gjw
“没错。但我觉得，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挺好的。最起码生活在和平年代，不用每天夜里担惊受怕。”43Gjw
“和平年代？不对吧。我们只是活在相对和平的社会，世界上还有其他地方，充斥着纷争。我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短暂的表象。”年轻人反驳道，“比如说您的老友，既然他的理想是星辰大海，那他担忧的事情，很可能就和天外来者有关。”43Gjw
郑仲轩起了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小伙子，你相信有外星人？”43Gjw
“可是，你知道费米悖论吧，它证明了我们人类，很有可能是宇宙中唯一的知性生物。”43Gjw
“我不认为费米悖论完全正确。人类，连光速的秘密都没搞清楚，连光速都未超越的种族，信奉‘光锥以内即命运’，未免太自大了。”43Gjw
就这样，两人聊着。通过交流，郑仲轩知道了这名年轻人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物理系专业，不过现在的工科大学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前沿物理，年轻人学的是应用物理。今天，也和郑仲轩一样带有烦恼，才来散心的。不过，以他的说法，比起像太空事业这种崇高理想，他的烦恼倒显得不值一提。43Gjw
“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我们来做个思维实验。”郑仲轩提议，“这个思维实验是这样：假如，真的存在外星人，并且外星人已经来到太阳系，而人类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并与之接触……”43Gjw
他把“第一接触”事件稍加修改，编成一个例子，给年轻人描述一遍。43Gjw
但年轻人并未着急作答，反而会询问郑仲轩一些细节，比如人类从发现其存在直到正式接触，花了多长时间；比如外星人是以何种形式出现；比如飞船的形状、大致外观与功能，还有人类这边处于何种科技水平……43Gjw
郑仲轩一一解释，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就是事件的亲历者，这大半年以来的事情，可以说是历历在目。43Gjw
最后，他问道：“通过这一次接触事件，是否足够推测外星人的科技水平？”43Gjw
年轻人并未直接回答，他先是指着河面欲下的夕阳：“我先问您，那是什么时候的太阳？”43Gjw
“准确地说，是八分钟前的太阳。”年轻人说，“阳光从太阳表面来到这里，需要八分钟，而我们对同一时间的太阳一无所知。可能它现在就开始迅速膨胀，也可能现在就发生氦闪，但我们要再等八分钟，才能知道它‘现在’的状态。”43Gjw
“那么，我就要问了。关于探测器里发出的声音，他们，是什么时候发出的？考虑到那声嘶吼，应该是他们也发现探索队而有的反应，那么可按照探索队进入探测器的那一刻开始算起，直到听到它们的话语……知道时间与速度，路程能算出来吧？”43Gjw
郑老按照他的提示，以探测器为中心，按照半小时的时间，把一个半径五亿四千万千米的球形区域被画了出来。在这个区域里，半小时的时间，按照光速计算，足够。43Gjw
可随即，他立刻发现异常之处。先前，联合国可是细心侦察过这片区域，乃至比这更广的区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踪迹，可以确定的是，只有探测器本身，才是异常。43Gjw
“这不合逻辑，对吧？”年轻人反问，他站了起来，再次指向河面，“按照我们的理解里，光速是屏障，比光速快，超越光速，没有意义。要么，比光速慢，要么，用其他途径绕过光速。我的猜想，它们拥有某种实时通讯的技术，它们不在探测器里面，不在探测器附近，甚至不在太阳系内。”43Gjw
“这是第一点，”年轻人的语速加快，“第二点，飞船和探测器内部曾出现过通讯失联，直至它们说话，时间很巧，那么，我们能不能认为，这是它们可以干扰这边的通讯？如此，它们应该对我们的通讯了如指掌，甚至很有可能，所有通话都被监听。”43Gjw
“这时候，你会想，它们听得懂么？听得懂，这是第三点。进入探测器的，一个中国人、一个美国人、一个俄罗斯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德国人，他们都同时听到了那句话，以母语的形式。一个素未蒙面的外星文明，在短短半小时内，就完成了五种语言的解析并分别进行了回复。他们的计算机水平极高。”43Gjw
“最后，也是基于第一点。既然，它们拥有了实时通讯技术，那它们就可以实现超视距的有效联络，而这个有效联络有什么作用？总不会就在这么窄的地方大材小用吧。那么，还剩下什么地方能用？”43Gjw
此时，河面的夕阳已不见踪迹，它就像是被涛涛河水淹没，天上没了耀眼的光芒后，便剩空洞的虚无。43Gjw
年轻人接下来的话语，如同雷霆霹雳，震慑着郑仲轩的认知：“跨恒星系航行，只有掌握绕过光速的技术，才能实现。”43Gjw
天空不再是往常的天空，在那破碎苍穹的裂缝里，仿佛随时都会钻出一头嗜血猛兽——它藏身虚空，不知来向来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众生。43Gjw
最后那点余晖消失了，天边转过深蓝，黑暗的星夜高高挂起，他像是被洞穿的提线木偶，失魂瘫在长椅上。43Gjw
“没有。”年轻人诚实地回答他，但在末了又站起身，伸着懒腰，“至少，目前没有。”43Gjw
“是啊，只是目前。以现在拥有的技术，不可能做到战胜它们，这是客观的，不可逆的条件。”43Gjw
“你的意思是，以后会有胜算吗？”郑仲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个劲地追问，“那要多久？五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43Gjw
年轻人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讪笑着：“多久，有意义么？人类迟早会抵达那个水平，那个有一战之力的科技水平。”43Gjw
“只要活着，只要继续生存，继续发展着，迟早会的。”年轻人的眼眸澄如明镜，郑仲轩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落下的暮阳，“不管是做奴隶，还是牲畜，只要活着，就有机会。”43Gjw
郑仲轩眉毛一跳，失重感迎面而来——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寒冷刺骨的痛觉惊醒了他的思绪，一时间的信息量涌入心头，他那夹杂的黑发仿佛一夜刷白。43Gjw
尊严落地？道德崩坏？人性沦丧？那不过都是小事，对于一个文明来说，个体牺牲的成千上万，都不过数据尔耳。43Gjw
想到这，他心头暗笑着，他想起老友叶腾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们这代人的使命。43Gjw
他这一代人，七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没关系。43Gjw
太阳会照常升起，而比他拥有更多时间的一代又一代，将延续不绝，无穷尽也。43Gjw
太阳落山了，他该走了。郑仲轩拍拍衣袖的灰尘，起身。43Gjw
“小伙子，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郑仲轩，一名休假中的宇航员。”43Gjw
年轻人回头，他的背影轮廓于黑夜显得黯淡，但有光。他握上郑仲轩的手：“商和，”他微微笑着，“只是附近的一名普通大学生。”43Gjw
“商和……熵的和吗，挺好的名字。”郑仲轩喃喃着，“你们年轻人总是让我意外，谢谢你了。”43Gjw
“不用谢。指点迷津，这本身就是我的工作之一。”年轻人应道，据他所说，他在大学里参加的社团，就是以帮助他人为主旨。43Gjw
“明白了，那么，今后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43Gjw
年轻人离开了，他挥手招着，在与萍水相逢之人告别，他说：“那么，以后如果遇到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吧。”43Gjw
他作为“第一接触”事件的幸存者，参加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会议。43Gjw
他看到，威廉的眼睛通红的，烧着火。那与自己眸中的灯火不一样，那是想要焚尽一切来犯者的怒火。43Gjw
“安全理事会一致通过决定，地球联合国，正式成立太空军。”秘书长的高声在堂内回荡，久久不已。43Gjw
“幸存者郑仲轩，威廉·琼斯，安全理事会任命两人为‘尖兵计划’总负责人，为太空军筛选兵源，为太空军培养太空战争士兵。”43Gjw
后来，郑仲轩发现，在“尖兵计划”最初的人选中，只有威廉·琼斯。而他，则是秘书长力荐提到安理会面前的，经过慎重筛选，安理会最终同意了。43Gjw
“为什么是我？”郑仲轩问秘书长，“威廉·琼斯在抗敌方面更坚定，而就算不让他独揽大权，各国里，还有比我更厉害的军队高层。即便按照资历，也不应轮到我。”43Gjw
秘书长没有给出正面答复，他说：“你明白的，仲轩。这和所谓的政治无关。太空军需要忠诚的人。”43Gjw
接着，他在与威廉·琼斯设计“尖兵计划”的具体内容时，向安理会提出了两点要求：一，筛选的新兵必须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最好是未曾接触政坛的人，同时还要足够年轻，比如大学生就不错；二，“尖兵计划”的主要训练基地，设在火星轨道，并在那里建造一座太空城，后续还可以当作太空军总部。43Gjw
他给出的理由，第一点是去除政治因素，保证太空军的新兵能够齐心合力，摒除一切因素对抗入侵者；第二点则是，把训练基地设在太空中，加快新兵对立体空间作战的适应，同时，太空作战战争理论，也依赖于太空环境。43Gjw
“大体上差不多，但细节上还要加一点，”茶余饭后，威廉对郑仲轩说，“在初面试新兵源的时候，把面试地点搞得昏暗阴森一点，我需要检查新人的心理素质，幽闭恐惧症等要不得，我不希望，到时在战场上，看到临阵逃脱的新人。”43Gjw
郑仲轩撇嘴笑，“你说得很有道理，威廉。细节就按你说的办。”43Gjw
他把自己的思绪隐藏得更深，就连朝夕相处的、特工出身的威廉都察觉不到。不如说，多亏了威廉，他才能自由行动，太空军的老军官们，都对抗击外星人的目的深信不疑。43Gjw
而郑仲轩，正好也需要一支纯粹的军队——一个纯粹的人类集体。43Gjw
赶到狱中的陆封胥神色有些复杂，在见到上司郑仲轩时，久久不知如何开口。43Gjw
“我还是觉得您太可惜了。”他说道，“虽说现在战争赢了，但您也没有错，为什么您要被审判？”43Gjw
郑仲轩就坐在陆封胥的对面，囚服之下，显得苍老了不少。他的头发都白了，暮年的皱纹也溢于言表，消瘦的双手长满老人斑，丝毫看不出他曾是太空军中说话一言九鼎的负责人。43Gjw
陆封胥恼怒地拍了下桌面，“可您没错！您策划的，都是为了人类延续。万一这场战争输了，地球的人类灭亡，最起码战略撤退的人，能延续人类文明。”43Gjw
他用的措词很谨慎，并非“逃跑”，而是“战略撤退”。陆封胥是最早知道计划并且帮助郑仲轩的人之一。43Gjw
“你们，要是不回来就好了……”陆封胥嘟囔，“您就不用被审判，在那边继续活下去，组织人类的残存力量，重新开始。”43Gjw
郑仲轩闭上了眼睛，并未对前下属的举动表现不满，也未觉得自己现况可惜，他的声音苍老，富有磁性，自始至终透露着一股坚定：“没关系，都一样的。”43Gjw
“不一样！”陆封胥大吼，“您是‘尖兵计划’的总负责人，您是整个太空军的支柱，他们都还是您一手培养出来的，为什么要把性命交给那群黄毛小子……”43Gjw
“封胥。”郑仲轩打断了他的牢骚，“你明白的，对我来说，都一样。”43Gjw
他想起叶腾龙曾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那时他面对叶腾龙的质问，无法回答，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43Gjw
幸好，他在有生之年，找到了“这代人的使命”的诠释。43Gjw
“如果重来，罪人郑仲轩，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法官问道。43Gjw
他认罪，他忏悔，但他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他想起年轻人的那句话，光锥之内即命运。43Gjw
即便现在的人类拥有了超视距实时通讯与跨恒星系航行的能力，还是逃不过光锥啊。就算再来一百遍，一千遍，他还会按下紧急跳跃的按钮，这是他的命运，这是他的使命。43Gjw
他像个军人一样，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话语的余音却留给了身后的人们。43Gjw
“总的来说，年轻人总是饱含热血，饮冰难凉，年轻人总是最有希望的。”43Gjw
“我的孩子们，只是缺一场公平的斗争。愿群星保佑我的孩子们，勇敢，团结，坚守，在闪耀的永夜中，开辟属于他们的道路。”43Gjw
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响声。他知道，他的孩子们都站了起来。43Gjw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慢慢回身，以立正挺直腰板，回以军礼，他的脸上，早就沧桑不已，垂老的斑纹却使他愈发铿锵。43Gjw
“死亡是段遥远又孤独的旅程，愿我们终在道路的尽头重逢。”43Gjw
“我们是家园的守护者，我们是地球最后的钢盾，我们是铁与血筑成的长城，我将献上我的生命与信仰，保护我的文明，保护我的家园，保护我所深爱的一切，”43Gj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