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喜爱那种踏风而行的畅快感，有人则醉心于周遭不断变幻的风景，还有的人虽然嘴里不说，但十分享受端坐马背之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的优越感，等等等等……43b1y4
对她来说，骑马在某种意义上与前世的过山车有几分相似，同样惊险刺激，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的惊险刺激，同样的身处黑暗之中——她玩过山车一向是用力闭着眼睛的。43b1y4
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是一个还有安全带保护，一个却只能听天由命。43b1y
所幸如今身下的这匹马儿颇通人性，可能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奔跑没多久便逐渐放慢了速度。43b1y3
一路奔行，八寻全程都在把自己紧紧贴在马背上瑟瑟发抖，只希望这一幕不要被别人看到，否则便样衰了……43b1y5
心里闪过这个古怪的念头，耳旁劲风呼啸，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的，风声一停，却是马儿停住脚步，一声嘶鸣，似在提醒。43b1y
又过了片刻，八寻这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从马背上手脚并用地滑了下来。43b1y
“谢……谢谢啊，你可以离开了，小心可别让别人逮着。”43b1y4
她拍了拍马脖子，对方又叫了一下，转身就跑，只听磕擦擦声音渐远，眨眼的功夫业已不知去向。43b1y
至于八寻自己，大约是还没有从那种腾云驾雾的体验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显得晕乎乎的，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侧耳细听了一阵，大致确定了要去的方向，她便慢悠悠地迈开了脚步。43b1y
少女步伐轻盈如猫，草鞋落地无声，唯有拐杖与地面接触时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偶尔惊起几只鸟雀，便又是扑簌簌的一阵吵闹声响，被风裹挟着远远传了出去。43b1y
与此同时，她一路过去，风的另一头渐渐也有声音传了过来，那起初像是人的怒喝声，转瞬又从愤怒的咆哮变成了惨叫，乒乒乓乓，兵刃交击没几下，又被更加响亮的哀嚎声盖了过去。43b1y
在她的感知中，前方不远有一处聚落点，里面有着不少大嗓门的粗野之人，又有冲鼻的酒肉香味，与一股长久沉淀的血腥气……如非意外，这应该就是那帮山贼们的据点营寨了。43b1y
莫非……今天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不速之客“登门造访”么？43b1y
她若有所思，脚下却走得更快了一些——恶人要除，热闹也要凑，这样才称得上健全。43b1y4
无论前世今生，八寻都是一个很健全的人。43b1y5
营寨之内，遍地横尸。尚未流干的鲜血，从伤口泊泊流出，沁入土壤，又与刚刚下雨时积成的小水洼混在一起，让那原本清澈的一轮月亮倒影也染上了几分血光。43b1y2
只见红水倒映，血月如钩，却有一杆比血更红，比火更艳的长枪，陡然出现在了浑浊的水面上。枪尖斑斑血迹，斜斜指地，接近枪尾的一端，则正被握在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掌之中。43b1y
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肉停匀，肌肤细腻，虽然有着常年练习磨出的老茧，但从那白净的肤色，如葱的手指，依旧能辨认出这只手应当是属于一位女子，而且多半还是一位既年轻又好看的女子——43b1y
随着那一杆朱枪向前离开水面，一道高挑的身影随之倒映而出，右手持长枪，左手却缠着一串木头做的佛珠，身上一件宽大的僧袍，袖子随风鼓动，头裹白巾，将包括鼻子在内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眼前这犹如阿鼻地狱的景象。43b1y3
放眼四周，如今还站着的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僧衣打扮的持枪女子，以及在她身前大约十几步之外，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43b1y6
后者仍是一副典型的贼寇扮相，满脸凶恶，蓄着一把大胡子，两只手高高举起一柄打刀，刀锋雪亮如镜，有那么一瞬间，映出了他眼珠子里的血丝与几分畏缩。43b1y2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仿佛是为了强行压下心底的恐慌，男人目光一扫四周，看着自己都已经死到不能再死的手下同伙，内心一时又是气愤，又感憋屈。43b1y1
他们今天本来刚刚光顾了一处聚落，杀人放火，好不快意，大家伙正在开开心心喝酒庆祝，这个女人突然就一枪杀了上来——天地良心，他保证自己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字，更别提结下过什么仇怨了。43b1y2
不过既然别人主动打上门来，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他们这帮亡命之徒眼中就是一块上好肥肉，送到嘴边，岂有不吃的道理？顿时就是大打出手，每个人都争着想将对方擒下，好好玩弄一番。43b1y
他这个做老大的最初还嬉闹着想让手下们学会“怜香惜玉”，别把人打杀了没得消遣，谁知这女子武艺精湛之极，被他们一顿围攻，三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山贼最后皆被一枪一个捅翻在地。43b1y
这份差距看在眼里，山贼头领内心一沉，知道这次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然而困兽犹斗，这女子表现出的咄咄逼人，反倒激发出了他的凶性，此时两眼充血，大声喝问，一面拔刀在手，竭力追寻着任何一个可能的反扑机会。43b1y
不知道僧袍女子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又或者察觉到了却不以为意，她左手竟还在缓慢拨动佛珠，目光沉静，开口之时，声音同样沉稳：“十日之前，你们曾经洗劫过一个村庄，不仅杀害了五位敢于反抗的村人，更当众折辱那五人的妻女，逼使她们自尽而亡……这桩事情，你可还记得？”43b1y
“哼，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山贼头领咋了咋嘴，“那几个人里有你认识的？”43b1y
“在你看来或许是闲事，但在世尊眼底，万般俱是因果。”43b1y
指尖轻捻，佛珠转回，僧袍女子单手立掌，向着那位山贼头领微微一礼，姿态看似谦逊，与说出的话语截然相反，“施主既已认下此事，因果相承，便请……伏法受诛吧。”43b1y4
一句伏法受诛，女子左手五指一握，一百零八颗佛珠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与此同时，右手一动，那杆朱抢却如游蛇一般倏然弹起，直直朝着山贼头领捅了出去！43b1y2
同样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人，哪怕忌惮对方实力，又怎么可能如此乖乖咽下这一口气，山贼头领双眼一瞪，大骂一声，竟然不退反进，凭借着满腔凶性，迎着那枪锋往前冲去！43b1y
但这看似无谋的举动，恰恰才是最好的选择——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以刀剑对战枪棍，先天在距离上已经输了一筹，唯有拉近距离，让对方难以发挥出长柄武器的优势，才能够以短搏长，强争一线生机。43b1y10
然则生与死的界限，除了选择之外，更重要的仍是个人实力。43b1y
长枪刺出，刀光轮斩，两道身影倏然交错，僧袍女子佛珠一甩，缠在手腕之上，闪身躲开那来势汹汹一刀的同时，空出的左手也一并握住枪杆，竟是以枪代棍，一记横扫！43b1y4
“污言秽语，该打。”43b1y1
安静的语调中，朱枪狠狠拍在了山贼头领的脸庞上，一声闷响，一声哀嚎，足足半口黄牙都被这一下震得碎裂松脱，男人满口鲜血，眼冒金星，踉踉跄跄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去，可还没退出几步，陡然，心口一凉。43b1y
僧袍女子双手握住长枪，猛然一搅，将那颗心脏搅得粉碎，随后再一用力，竟将这个体格庞大的头领硬生生挑起在了空中，迎风一转，呼啸着飞了出去，直直撞进不远处的一座房屋，墙壁倾塌，尘埃激荡，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淹没其中。43b1y
朱枪一收，在地上重重一磕，似乎是在发泄着其主人内心的某种不满。43b1y
激战过后，现场唯留一片沉寂，只有山风飒飒，吹拂着这名女子染血的头巾与袈裟，她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望着这满地死尸，过得许久，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43b1y
“连我一枪都接不下的家伙，居然也敢啸聚山林，居然也能为祸世间……五浊恶世，当真悲哀。”43b1y6
她喟叹一声，随即手腕一抖，震开了枪上鲜血，转身正待离开，然而步伐刚刚迈出去，蓦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一次转过头，看向营寨入口处，上山的方向。43b1y
某种轻微的敲击声随风而至，下一刻，在当空的月华照映中，一件褴褛的衣衫，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43b1y
瘦瘦小小的身影，是个女孩子，看外表不过十三四岁，也有可能更大一些，那张憔悴稚气的面容让别人有些看不出她具体的年龄，左手拿着一支木杖，一面敲打一面前行，再看双眼，果不其然是闭上的。43b1y3
哪怕在现如今这种战乱之世，像这种盲目的旅人也并不怎么常见，并非没有，而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出门远行，即使被迫无奈或者无家可归，一般来说也会加入相关的某个群体，众人相互扶持，艰难度日，男女盲人皆是如此。43b1y2
事实上，僧袍女子所在的寺庙就时常会接待这类集团，管他们几天的住宿和饭食以结善缘。43b1y
毕竟盲人在这个世道能做的事情不多，为了方便以及其他种种原因，大多数人都会遁入空门，以弹奏琵琶、三味线等乐器谋生，也即是俗称的琵琶法师之流，换成女子，便是瞽女游妓等等，名字虽然不同，却都是差不多的存在。43b1y
只是眼前的少女孑然一身，除了手中拐杖与肩上一个小包袱外再无他物，没有乐器，自然不是靠乐器吃饭，而身边看不到其他同行者，说明她应该也不是跟着家人好友一同出门……43b1y
僧袍女子思绪飞转，一个又一个的猜想浮现心头，又被她一一否决。本来的话，她应该是不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上心——哪怕对方看上去确实有点可怜无助——但仅仅凭借着这份外表，还不足以教她另眼相待。43b1y
回过神时，僧袍女子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握紧了长枪，额头沁出几点汗珠，被风一吹，津津发凉……居然是冷汗。43b1y1
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盲目女孩时，她脑海中便不受控制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是她挥枪刺向那道瘦小的身影，又被一一化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攻势，最后皆是同样的结果……43b1y6
之前一人一枪独挑数十名山贼的时候，她并没有类似的感觉，而即使是在寺庙里面对习艺多年，武功高强的师兄弟，僧袍女子同样泰然自若，见招拆招，未逢败绩。43b1y
唯有此刻，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却仿佛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更多的冷汗从额头沁出，不知不觉间，背后已是一片凉意。43b1y
脚步逐渐接近，无形气机牵引，盲目女孩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又很轻，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就像其他所有的盲目者一样，她微微仰着脸，用耳朵而非眼睛去探知着这个世界。43b1y
虽然歪着头，僧袍女子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或者说，早在那少女尚未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自己。43b1y1
那是一种被虎狼之类猛兽盯上之后，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的战栗感，正因如此，她才会下意识在脑海中模拟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至于女孩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她是否才是这帮山贼的首领等等，所有问题，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43b1y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遵循着内心最迫切的想法，僧袍女子身形一动，长枪一颤，即将刺出——43b1y
也正是这个时候，眼前褴褛衣衫随风一转，少女左手一抽，赫然从那支拐杖里拔出了一支无锷的利剑，紧随其后，身形一旋，后发而先至，竟在那一枪尚未来得及刺出之际，先一步攻了过来！43b1y9
金铁交击，响声清脆，僧袍女子将朱枪横在身前，挡下了这迅如闪电的一剑，在这顷刻间的僵持中，她终于看清了少女的长相五官，还有那被风激起的刘海，和光洁的额头……43b1y
“好快的居合斩。”43b1y7
她忍不住夸奖了一声，内心始终紧绷着的一根弦，也在察觉到某个事实之后倏然松开了。43b1y
与这句话语一同，僧袍女子反手一捋，枪尾陡然一记上挑，迫使盲目女孩往后一退，拉开距离，随即长枪一抖如龙，紧逼而出！43b1y
就在刚刚，这同样的一枪曾捅穿过山贼头领的心口，并在那之前将营寨里其他贼寇或搠心脏，或刺头颅，一枪一个尽数挑翻在地，或许是方才痛饮过人血，此刻朱枪使开，呼啸风生，宛如虎吼，又似龙吟——43b1y
所用虽是必杀之招，僧袍女子眼中却找不出半点杀意，在他的注视下，那位盲目的少女倏然将肩膀一缩，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枪锋未至，早借着劲风翻了出去，一下子落到了六七米外，让这一枪自然也扑了个空。43b1y4
少女人在空中，顺手收起利剑，随着身形落下，她就地一滚，单膝跪在原地，左手又一次握住了拐杖顶部，蓄势待发……43b1y2
却闻一声巨响，僧袍女子并未趁机追击，反倒收回朱枪，在身边重重一顿，这一下像是某种提醒，少女本来紧绷的身体随之松懈，尽管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身上那种危险的感觉却蓦然消失无踪。43b1y
“看你的形容面貌，与这帮山贼绝非同路，不可能是为了他们向我寻仇。”43b1y
僧袍女子望向周围死尸，语气淡淡地说道，“另一方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的剑没有杀意，想来应该也不是想要取我的性命……43b1y
“既然非是取命，又非寻仇，那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见猎心喜，想要与我切磋比试一番。”43b1y
她顿了一顿，“所以我才问你满意了么，要是还想继续，我可以再多奉陪几个回合，但你我实力相仿，再打下去，死伤难免，可以的话，就此作罢如何？”43b1y
僧袍女子语气沉稳，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只是望过去的目光隐隐有着一丝凝重，握枪的手也并未就此放松，等待着盲目女孩的回应。43b1y
下一刻，只见那少女笑了一下：“抱歉，只是刚刚在路上听到你打斗的声音，十分精彩，一时手痒没忍住……要是觉得生气的话，你可以打我几下消消气，我绝对不闪不避，打到你心满意足为止。”43b1y
她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站在僧袍女子面前，闭着眼睛——虽然她一直都是闭着的——脸上表情坦然，一副有错就认打就站定的气概，配上那稚气未脱的小脸，颇有一种奇妙的乖巧感。43b1y1
但僧袍女子摇了摇头：“我没生气。”43b1y1
一问一答间，僧袍女子想了想，诚恳地回答道：“刚刚的交手于我而言也是一件乐事，既然不涉生死，又没有受伤，便没有因此发怒的道理。更重要的是……43b1y
“上天有好生之德，像你这样的性格，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值得珍惜。”43b1y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