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从来不会白掉馅饼，即使哪一天真的掉下来了，在吃进嘴里之前，多半也会先将你砸得头破血流。loKCq
早在前世八寻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于所谓的龙宫宝签，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时，她并不觉得多么惊喜，反倒下意识有些警惕，怀疑背后是不是另有玄虚，一有机会，就赶紧甩开了这个麻烦。loKCq
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她并没有什么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无欲则刚，自然能够以平常心应对。倘若真是遇上了天大的麻烦，便如那溺水之人一般，哪怕明知只是一根稻草，说不得也要拼命抓住以求一线生机。loKCq7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将宝签送了出去，此事以后如何发展，都与她毫无干系了。loKCq
八寻乐得轻松，接下来的几天她到处吃吃喝喝，走走停停，访山乐水，过得可谓优哉游哉，不亦乐乎。loKCq
归根结底，这趟出行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纯粹是被师父提着脖子直接丢了出来，要她别再成天窝在家里，趁着年轻多去外面看看，开阔一下眼界——虽然这句话本身挺有道理，可对于一个瞽者来说，多少有点奚落的意思在内。loKCq3
而根据她对自家师父的了解，对方百分之一千是故意的，这一点最为可恨。loKCq
无奈自己现在还打不过那个老太婆，再怎么气也只能忍着，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她剑术大成，就要将这些年受的委屈，有一件算一件，与那老太婆计较分明……loKCq5
燃烧在心底的熊熊复仇之火，没过多久就被一场突来的春雨彻底浇熄，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间旅馆，要了一个最角落的单间——由于采光与潮湿的缘故，这类房间往往要更便宜一些——又点了一小壶酒，一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自斟自饮。loKCq3
四杯落肚，酣畅而眠。loKCq1
待到迷迷糊糊醒来，雨声尚未停歇，粒米未进的扁肚皮也在咕噜咕噜吵闹不休，八寻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打了个哈欠，伸手就要去拿酒壶，不过手刚伸到一半，脚步声却先响了起来。loKCq
是昨天夜里为她带路的旅馆女侍，像这种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走起路来总是格外轻快，啪嗒啪嗒，只穿着袜子的双足踩着走廊，来到门外，轻轻地敲了两下，得到八寻回应后，这才一下拉开了房门。loKCq
光天化日之下，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在努力工作，她却刚睡醒就想着喝酒，纵使脸皮厚如八寻，此刻也稍微感到了一丝羞赧，慌忙把手收了回去，轻轻咳嗽两声，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loKCq
也不知道是没看见她刚刚的举动，亦或是早就对这类客人习以为常，小女侍并未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早上好，我来给您送早饭了。”loKCq1
八寻闻言一呆，她确实隔老远就闻到了对方手上端着的饭菜香气，不过只以为是其他顾客的餐点，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先前从那位“好心”的山贼先生处拿到的盘缠原就不多，这几日吃喝玩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必须得节省开支了。loKCq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一大早就想要空着肚子喝酒，无非是先喝几杯垫上一垫，骗一骗肚子让它不再抗议，自己也好趁机找一找有没有什么进财的好法子。loKCq
她坐在那里，抱着拐杖，一愣一愣地听着小女侍放下盘子，将饭菜一样一样摆开，同时嘴里还在介绍：“……这是今儿清早刚打捞起来的鱼，新鲜着呢，还有这个醋泡的海带和章鱼干也很好吃……”loKCq2
放在后世的话，这几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淡饭粗茶，如今却又不同。loKCq
纵使远江位置优越，在今川义元治理之下算是日本此时相对富裕的地方，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依旧只能勉强果腹，不提面前这条香味四溢的烤鱼，便是醋海带与章鱼干这类后世司空见惯的小吃，此刻同样价格不菲，除了大名与上级武士之外，大抵只有出手阔绰的阔商们才舍得没事花那么多钱过个嘴瘾。loKCq3
如八寻这类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出门在外全靠“八方好友”接济的一介浪人，平时单纯只是闻闻味道，捎带回忆一下前世那些美味佳肴，几乎没想过还能有机会真正吃进嘴里。loKCq
不过味道再怎么诱人，该问的事情，还是要先好好问个清楚明白。loKCq
小女侍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八寻，“昨天晚上，就在您刚刚住下不久，有人过来替您结了账，不光是这一顿饭，那位好心的先生还一口气将三天之后的住宿费用与饭钱都付清了呢，说是让您安心休息，三天后再来拜访……虽然咱们老板问了一遍，但他说自己不用报上名字，只要将这件事情跟您一讲，客官您自然就知道是哪位旧识了。”loKCq
听了这话，八寻脑中确实闪过了几道身影，她思考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从小女侍手里接过了饭碗与筷子，热心肠的小姑娘似乎是怕她看不见，又拉着她的手，将几样菜的位置挨个指了一遍，要离开时还再三提醒：“吃鱼的时候小心一点，可不要被鱼刺卡到脖子了！”loKCq3
拉门重新合上，房间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声一如既往。loKCq
八寻拿着筷子，拨了拨那条热腾腾的烤鱼，眉毛微微蹙起，突然放下筷子，直接把手伸进了米饭里，抓了两抓，竟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小纸团。loKCq2
摊开之后，纸团变成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质感轻薄，似曾相识。loKCq
她捻着这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过得片刻，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后将其收进袖中，把手指上的饭粒舔得一干二净，重新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这顿格外丰盛的早饭。loKCq2
这场雨下得格外持久，绵绵如絮，直到第二天也没有半点要消停的迹象。loKCq
岂止如此，到了傍晚左右，甚至越发猛烈起来，从细密的雨点逐渐变成黄豆大小，打在窗户上面，噼里啪啦的乱响一通。loKCq
“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古诗，随风潜入夜，润物……贼大声。噗嗤……”loKCq1
八寻转着手里小巧的酒杯，坐在窗畔，浅浅抿了一口，不由诗兴大发，当场糟蹋了一番古诗名句。没等杜子美同学托梦过来骂她，少女自己倒是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loKCq3
因为这场大雨，她已经被困在这间旅馆两天了，虽然没事只能窝在房间里，不过从早到晚都有好吃好喝的供着，倒也没什么怨言，偶尔想到之前小树林里的那场冲突，名叫青田井之助的中年浪人，还有那一人独挑山贼营寨的僧衣女子……loKCq
世道纷乱，最不缺的就是奇人异士，回想起来，在路过尾张的时候她也遇到了好几位身手不凡的武者，尤其是那位擅使长枪的倾奇怪客，不知道是不是后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哪位猛士，尾张的话，大抵是织田家的人物——loKCq7
或许可能存在过的壮志雄心，早在这十多年的黑暗中消磨殆尽，要说如今还有什么愿望，大抵只是希望自己与身边亲近之人能够安稳度日，不被战火吞没进去而已。loKCq
“古时月啊古时月，你今天照在我的身上，等到四百年后，曾经的‘我’抬头所见，还是你吗？又或者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轮皎然明月……哎，雨横风急的夜晚，只怕就连那位诗仙举杯也邀不来一片月光，何况是我呢，来，影子，只有我们两人了，敬你一杯。”loKCq4
屋内一片昏暗，唯有一根蜡烛静静燃烧，将一道孤单的影子映在不远的墙上，八寻举起杯子，遥遥一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夹起一块鱼肉，塞进了嘴里。loKCq
咀嚼的时候，她似乎怔了一怔，不过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依旧小口小口慢慢吃完了丰盛的饭菜，收拾成一叠放到门边等着小女侍过来收拾，坐回原位，重新倒了一杯酒，借着风雨，转着杯缘，慢慢啜饮。loKCq
不知不觉间，屋内的细微声响也安静了下来，隔着拉门，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浅浅的呼吸声隐约传来，气息颇有规律，显然是已经彻底睡过去了。loKCq
窗户之外，风声越急，雨势越大，黑云层层叠叠，其中隐隐有电蛇游走。loKCq
无声无息，门被悄然拉开一条缝隙，一把短刀卡进中间，稍微用力，将房门彻底打开。没有穿鞋，没有着袜，长满腿毛的黝黑大脚一步踏进，却轻盈得像是一只水黾。loKCq
那身影已经来到了房间的中央，伸手拿起了少女的包袱，短刀出鞘，割开了包袱系紧的带子，透过火光，对方目光扫来扫去，寻找着某样物事，从换洗的衣服到特制的书本，一样又一样东西被刀尖拨到旁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的动作也越发急促……loKCq
握住短刀的手臂下意识一颤，转过头去，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的女孩儿似乎也被这雷声惊了一惊，晃了晃身子。loKCq
紧随其后的闪电划亮了整片夜色，苍白的光芒照出了一张眉目和善的脸庞，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商装扮，也照出了一双警惕中带着恶意的双眸。loKCq
行商人握紧短刀，盯着少女看，只见随着闪电褪去，女孩儿也咂了咂嘴，不再动作，这才松了口气，扭过头去继续寻找。这回没用多少时间，他便从一件破衣服里翻出了想要的东西——那张用特殊方式制成，旁人难以仿造的龙宫宝签。loKCq
“看来这迷药果然有效，不枉我特意花大价钱从那个鸢加藤手中买来，他说得没错，一分钱一分货，确实是这个道理……啊，找到了……”loKCq3
闪电乱舞如万千金蛇，那行商攥紧了宝签，转身就想离开，但走没几步，忽的又回过头来，望向角落里少女的眼神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凶煞。loKCq
“这丫头不简单，难得有机会斩草除根，不能放过……”loKCq
第三声响雷如期而至，那少女双肩一颤，像是终于想要惊醒，行商见此更不犹豫，把心一横，三两步来到身前，手中短刀已然高高举起，脸上的表情越发凶恶……loKCq
与此同时，摇摇欲坠的窗户像是终于不堪重负，被狂风吹得倏然大开，冰冷的雨滴倒灌而入，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火辣辣的作痛，行商脸色一变，抬手一挡，无暇顾及刺下去的刀刃，窗外，亮如白昼——loKCq
他放下手，眼前却是空荡荡的一片，沉睡的少女竟已不知去向。loKCq
窗外的闪电早就沉寂了下去，只剩下身后的半截残烛，火光在风雨中剧烈晃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loKCq2
行商一时间头皮发麻，匆忙转身，目光一瞬将整个房间的摆设收入眼底，摊开的包袱，摆在门边剃到干干净净的鱼骨……独独没有那个少女的身影，和她抱在怀里的那根拐杖。loKCq
怒喝声起，他猛的转身，又一次看到了窗外黑云密布的天空——依然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loKCq
“毕竟我实在不喜欢杀人，一来有损阴德，再者埋葬尸体也很累人……没错，我是个好孩子，不仅管杀……还管埋，嗝。”loKCq
飘乎乎的嗓音如影随形，又一次在他背后响了起来，说到最后，还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儿。loKCq
轰隆隆的雷鸣摇撼大地，一刀刺出，什么也没有刺中，只有少女的声音继续说道：“不过这次有那什么龙宫宝签在手，应该……不用我自己忙活了？嗯，顺带一提……”loKCq
再度挥出的短刀，在夜幕中带出一阵阵呼啸的劲风，只闻噗嗤一响，屋内的烛火突然熄灭，四周彻底陷入一片漆黑，行商人正想通过大声喝骂让自己稍微有点底气，但嘴巴刚张开，声音却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loKCq
黑暗之中，他下意识把头一低，好似看到了什么，不甚清晰，但随后整片天地再度亮了起来，眼前的景象旋即变得清晰……只见一柄轻而窄，窄而细的双刃长剑，宛如一泓月光，摇曳生辉，洞穿了他的喉咙。loKCq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问话了，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嗝，别想着耍小心思，我的故乡有句古话，叫，叫……叫什么来着？”loKCq6
再度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八寻摸索着坐了下来，双手拄着莫名变短了一点的拐杖，故意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好让接下来的审问更加顺利。loKCq
“首先，你的目的是这枚龙宫宝签没错吧？甚至不惜连这么贵的迷药都用上了，看得出来，你确实很需要这东西，明明坐下来好好讲的话我又不是不肯让给你，非要大动干戈……loKCq
“顺带一提，你这药是假的，买到了假货……我对这个味道有点印象，不出意外，应该是找那只黑心鸢买的吧，那家伙最不靠谱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loKCq5
扶着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女孩儿呆呆想了一会，突然又生起气来，“喂，我说你，我在问你呢，为什么一声不吭……”loKCq
拐杖伸出去用力敲了两下，面前那人依然毫无反应，她呆了半晌，直到发现仍旧插在对方喉咙上的长剑，这才恍然大悟。loKCq1
“哦，死了……我杀的。死人当然不会开口了……唔姆，应该问完再杀的，失策，失策……”loKCq5
窗外雨横风狂，屋内落针可闻，八寻一下一下揉着额头，被冷风一吹，醉意上涌，又打了一个酒嗝儿。loKCq1
但随着这股凉意直沁心底，昏昏沉沉的头脑倒是因此清醒了一点……起码可以正经思考事情了。loKCq
“……话说回来，他确实就是在茶庄里和我搭话的行商人，会特意过来偷东西……也就是说，这货还不知道我已经把宝签让给别人了，树林里的那几个同伴都没能活着回去，是被青田杀掉了么，或者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家伙……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这张纸放进鱼肚子里的另有其人……”loKCq2
相比起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女孩儿自言自语的嗓音简直可说是轻如鸿毛，但就是这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却在风雨中倏忽翩转，长久不坠。loKCq
她偏过头去，干枯无神的双眼微微睁开，其中并未倒映出任何事物，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视线，透过这个动作，望向了这片遥远苍茫的风雨。loKCq
然而一片白茫茫的色彩之中，一张做工拙劣的火男面具凭空出现，“飘”在了旅馆二楼的窗户中间。loKCq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