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在外界或许知者寥寥 ，但在远江地区，尤其是井伊谷一带，则绝对称得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42v321
相关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以前——当时的日子与如今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普通百姓忍饥挨饿，即使没有战火烧延，也还是需要面对那些四处流窜，烧杀抢掠的山贼盗匪。42v32
某年某月某日，一处村落遭逢贼匪袭击，眼看着全村老小即将惨死刀下，却有一位好心人出手相救，不仅击退了匪徒，更教授了村民简单实用的搏击之术，让他们拥有自保之力，不至于再被人像猪狗一般肆意屠戮。42v323
以此为始，类似的传言时有发生，饥肠辘辘的穷人发现床头突然多了一袋大米，被奸商坑骗的平民莫名又拿回了自己那份钱财，而当地曾经有一位动辄杀人取乐的武士大人，也在某个夜晚无声无息被人取走了脑袋。42v32
“多行不义必自毙，怜君俗务奔忙，久未得闲，龙宫童子服其劳。”42v32
这句话的真伪至今不明，龙宫童子的名号却从此传了出去，此后但凡出了点什么事情，无论好事坏事，都有人猜测会不会是龙宫童子做的。42v32
三人成虎，消息越传越玄乎，久而久之，此人几乎变成了一个亦假亦真的符号，人们将各种事迹，有的没的统统安排在他头上，但与此同时，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相信龙宫童子的存在。42v32
直到大约八年前，龙宫宝签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传闻只要手持宝签，就可以向龙宫童子许下一个愿望，无论什么内容皆能实现。42v32
乍看之下很是不可思议，然而不断有人出来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这个消息是真的，龙宫童子当真存在，自己如何如何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枚宝签，又如何半信半疑许下愿望，不久后愿望果然实现……42v322
直说得绘声绘色，听得人心生向往，只恨自己没有这个好运获得宝签，无缘得到龙宫童子相助。42v32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打听到的大致就是这些。不是我说，小姑娘你运气可真好，一般人想要这张纸，啊呸，这宝签都没地方找，你却随随便便就拿到了一枚，啧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哩。”42v321
和风徐徐而至，拐杖笃笃而行，八寻一边缓步往前，一边安静听着身边从刚才开始就不曾停过的说话声——如果按照字数来算，在她一声不吭，也不应和的情况下，对方怕是叽里呱啦自个就说了七百多八百个字、42v32
“咳咳，我说小姑娘啊，我可是为了你才打听到这么一大堆的，而且还在这儿自个讲得口干舌燥的，你说你不请我喝两口水也就罢了，总得应个两声回几句话吧，要不然岂不是变成了我在演独角戏——独角戏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演戏也没人看，没人看就没人给赏钱，演了半天一文不值，可是有损我作为职业放下师的尊严……”42v322
“不是青田先生您让我应两声么？”八寻偏了偏脑袋，一脸无辜地回答道。42v32
在刚刚两人已经交换过了名姓，这位又矮又胖的浪人自称青田井之助，是一位游历各国的放下师——所谓放下师，便是那种以表演曲艺、魔术和戏法为主的街头艺人，按照八寻的理解，约莫就是天桥底下耍把式的。42v32
他们原本并非同路，当少女细嚼慢咽扒完米饭，又吨吨吨灌了一肚子茶水之后，刚从茶庄离开不久，这位青田先生就急急忙忙追了过来。42v32
尽管目的明显，可他并未开门见山，反倒东拉西扯，从龙宫童子故事的源头一直扯到现在，洋洋洒洒几十分钟，听得八寻头皮发麻，耳朵里面好似有一千只蜜蜂在嗡嗡乱飞。42v32
“咳咳咳，简单来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帮小姑娘你打听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有几成可信，但按照其他人的说法，龙宫童子很快就会出现，询问你的愿望并予以实现。所以我建议啊，小姑娘你现在就想好要许什么愿望，难得的机会，可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42v32
他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八寻始终没有回话，自顾自拄着杖往前走。42v32
一路行来，天色渐晚，大概是偏离了大道的关系，缺乏维护的路径越发颠簸不平，沙沙的风声由远而近，响在身边——42v32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提醒……别说我倚老卖老什么的，如今这个世道，人心险恶更胜虎狼，小姑娘你以后若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千万再别像刚才那样，轻易拿出来让外人看见，一不小心惹火烧身就麻烦了……”42v32
青田井之助话锋一转，步伐一停，回过身来，目光落在了少女身上。42v32
但那目光只在她脸上停了一瞬，便朝着她的背后望了过去。42v32
井之助同时高声嚷道：“我说缀在后边的几位兄台，你们可是从晌午就一直跟到现在了，日头曝晒，着实辛苦得很，我建议大家还是不要磨磨蹭蹭的，彼此都不痛快，干脆开门见山，有什么事情过来当面讲开了如何？”42v321
下一刻，只听得脚步声起，数道身影走进树林，各自拔刀出鞘，雪亮刀光映照间，松松散散地包围了过来。42v32
井之助见状眉头一皱，上前两步，竟作势将少女挡在了自己身后，八寻也不出声，顺势又退了几步，将自己藏在了一片树荫底下，傍晚的阴影之中。42v322
逐渐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有人吐了一口浓痰，操着沙哑的嗓音叫骂道。42v32
“没错，咱们的目标是那个小瞎子，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滚蛋，大家还可以当成没事发生，否则的话……”旁边的另一个人搭茬道，“信不信待会把你剁碎了喂狗！”42v32
随着这些奚落和哄笑的声音，包围圈进一步缩减，几人手持利刃，面相凶狠，身上杀气腾腾，教人不寒而栗。42v32
再看另一边，身形矮胖的浪人两手空空，只身后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大概是他平时拿来表演戏法用的工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乍眼看去，真真好像一头待宰的羊羔，毫无还手之力。42v321
偏偏他脸上没有半点畏惧，甚至还摇头晃脑地开口：“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们叫我胖子就算了，毕竟事实如此，但为什么还要在前头加一个死字呢？如你们所见，我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能说话能喘气哩……当然，刀剑无眼，就打个比方说待会我会被你们大卸八块好了，起码现在我还没死，所以这个死胖子的叫法明显有问题……”42v32
“这话又说错了，如果我是死胖子，那已经死掉的人自然不会找死，而要是我还没死，那人的本性就是贪生而怕死，对于死这种事情避之唯恐不及，又哪里会主动去找……哎哟！”42v323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忽的化作一声惊呼，却是有人终于受不了这叽里呱啦讲个不停的家伙，猛然冲了过来，抬手就是一刀！42v32
虽则由于出手仓促，在力道上难免有所失准，但这些人看模样皆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一刀挥出，也是气势十足，直要把眼前这个胖子从头到脚，连同那张闭不上的嘴巴一同劈成两半，才能稍解心头之恨……42v32
然而预想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并未出现，青田井之助在最后关头忽的身形一转，弯腰驼背，将自己背着的木匣子递了出去，正好挡住了那人斩下的一刀。42v32
不知道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匣有何玄虚，明明从正面接下了这一刀，却连一点小小的豁口都没有出现，让持刀那人忍不住愕然了一瞬。42v32
因为下一秒，仅仅一两个眨眼的功夫，井之助的身体已经往前倾到了极致，抬起双手，重重一拍地面，连人带匣子，仿佛一颗皮球，呼啸着撞了出去！42v32
一道让人牙酸心惊的骨骼碎裂声乍然响起，越去越远，其他几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轰飞在了半空中，尚未落地，整个人已经被这巨大的力道带得扭曲变形，不成人样，显然是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42v321
“唉，好言相劝不听，非要打打杀杀，搞得好像我怕你们一样，现在好啦，打死人啦……真是造孽。”42v325
一直等到那具不成人形的躯体砸进了林子深处，远远传来一声闷响，井之助终于从天而降，落回了地面。42v32
他一只手支撑着身躯，头下脚上，重心很稳，一晃不晃，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着好似不倒翁一样，憨态可掬。42v32
沾着血迹的木匣子紧跟着也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斜斜地落在了他的左脚之上，如陀螺一般滴溜溜转个不停。42v321
奇人奇景，这一幕落进那边几人眼中，不由得心头一寒，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预料的那般轻松……但如今既然已经见了血，双方再无转圜余地，哪怕内心后悔，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42v32
“大家别怕，一起上……剁了这个装神弄鬼的胖子！”42v321
夜幕将临，树影婆娑，随着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的一声大叫，剩下的几人把心一横，齐齐冲出。42v32
青田井之助发出一声嗤笑，保持着倒立的古怪姿势，木匣子一抛，主动迎上了那片剑影刀光！42v32
这边厢几个人乒乒乓乓打个热闹非凡，纵使目不能视，光听声音也能想象出其中的激烈与凶险。只是八寻歪着脑袋，内心一片茫然，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42v32
她的听觉向来敏锐，早在先前离开茶庄的时候，已经察觉到有“尾巴”缀了上来，从脚步声的轻重，呼吸频率与心跳节奏等等，很快就将他们与茶庄内与那位行商同桌的几个人画上了等号。42v32
但八寻本以为这位青田井之助与这帮人是一伙的，打算一唱一和看情况夺取她那张所谓的龙宫宝签，或者更进一步，财也要谋，命也要害——健全的恶徒大抵都是如此。42v322
所以她始终保持戒备，做了随时动手的准备，谁知两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更有甚者，一个照面就出了人命，如果说这是在演戏的话，未免有点太下“血本”了……42v32
关键在于，本该处在漩涡中心的她自己，此时俨然被排除在外，不管是放下师井之助，亦或是那几个商人的同伴，自顾自打得激烈，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有注意这边。42v32
竟让八寻有一种被孤立的错觉。42v322
她摇了摇头，虽说交战的双方皆与自己无关，照理来说她正好趁此机会偷偷溜走，然而无论如何，青田井之助看似是为了自己而出头，如果不幸丧生于此，事后回想起来，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点不太舒服。42v32
侧耳细听，战况依旧胶着，井之助不愧自称街头艺人，举手投足奇招迭出，一个木头匣子抛、接、砸、架，时而用作盾牌，时而又握住一角，当成锤子横扫抡砸，气势汹汹，惊人无比。42v32
但他的对手也非是平庸之辈，方才是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又在至近距离骤然突袭，这才杀掉了其中一个，此刻其他人有了防备，攻守之间相互配合，一时半会，竟是打了个平分秋色，谁也没能占得上风。42v32
握住拐杖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还没等八寻下定决心要不要插手战局，耳畔回转的山风中，倏然多出了一道奇妙的杂音——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一双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42v322
稍迟一步，交战正酣的双方也注意到了这边异状，不约而同拉开距离，都朝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42v32
却是一道朦胧身影，剪纸也似，轻飘飘停在一根细长的树枝之上，随着夜风吹拂，一上一下，与树枝一同微微晃动着，乍眼看去，竟有些像是一片漆黑的树叶，点缀着几点白色。42v32
短而粗的八字眉，一大一小的眼睛，嘟起来的嘴巴，还有一条蓝白花纹的头巾，略显滑稽的表情，正是各个地方都很常见到的火男型式。42v32
青田井之助率先开口，刚刚经历了一番恶斗，他说话都还是喘着气的，一边努力调匀着呼吸，语调满是惊喜，“你、你就是传闻中的龙宫童子？”42v32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却并未回答，隔着面具，他的视线好似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了少女的身上：“你就是这回的持签者么？”嗓音又尖又细，犹如鬼魅，刺耳之极。42v322
听力敏锐的八寻距离黑衣人又是最近，他一出声，便忍不住蹙了蹙眉毛，强行忍住抬手捂耳朵的冲动，正想说话，那几个商人的同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某个像是头头的人突然往前一步，大声喝道：“她不是，我们才是！”42v32
“在她身上。”那头目把手一指八寻，理直气壮，“不过马上就是我们的了！听说龙宫童子从来都是认签不认人，这次应该也不会破例吧？”42v32
反倒是井之助听了这话怒气上涌，义愤填膺：“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练了几十年的武艺，就只敢拿来欺负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姑娘么！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光明正大，真是恬不知耻，今天我井之助哪怕豁出去这条小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得逞了！”42v32
“哈，死胖子，放心吧，就算你不在这乱吠乱叫，咱们也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42v32
言语上的交锋注定没有结果，那为首之人刀刃一挥，遍地寒光，眼看双方立即又要开打，一个轻轻软软，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那个……打扰诸位一下，如果你们是为了那张龙宫宝签的话，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在我身上了。”42v32
不光是那边的几个人，就连井之助闻言也是一愣：“宝签不在你的身上？怎么可能……”42v32
话音未落，他蓦地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了某个可能性，下意识伸手往自己袖子里一探，再拿出来时，掌中已然多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42v32
低头看了看这张宝签，又扭过头去望了一眼八寻，井之助脸上写满了不解：“到底什么时候……”脑子里则如电光石火一般，将一路上的情景飞快都回忆了一遍。42v32
“原来如此……是刚刚错身而过的瞬间，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42v32
终究也是一个靠表演戏法为生的艺人，井之助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只是心情越发复杂，一时之间，包括他与树上那位戴着火男面具的黑衣人在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张宝签上，有觊觎，有贪婪，有迷惑，也有看戏似的愉悦。42v32
“不过，你为什么要把这东西放在我身上……难道不怕我偷偷昧下么？”42v32
八寻微笑着反问，温和的一句话，却让井之助一下语塞。42v32
“无妨，这东西于我没有什么用途，毕竟小女子孑然一身，随遇而安，暂时没有什么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有缘相识一场，既然您想要，就将此物让给您吧。”42v32
原本紧张的气氛，随着少女的这个举动，莫名变得有些古怪起来。42v32
难言的氛围之中，八寻微微一笑，又向着树上那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诸位皆是为了宝签而来，如今这签已经不在我的手上，之后的事情自然也与我无关，夜深露重，请恕小女子不便久留，告辞了。”42v321
话音落定，她也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直接转身就走，一袭单薄背影，手杖敲打探路，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树林。42v32
由始至终都没有人开口或者出手阻拦八寻离开，几双目光只静静望着那件褴褛衣衫越去越远，直到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为止。42v32
“有趣的家伙……如何，结果定下来了么，谁是宝签的主人，或者你们还要再抢上一轮？”42v32
戴着火男面具的黑衣人仍旧停在树上，抄起双臂，声音尖细刺耳，如同一根利针，扎得人两只耳朵隐隐作痛。42v32
井之助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嘴巴有点发干，看着那张宝签的眼神也有点恍惚，好像还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一样。然而眼前冷冽的刀锋，却已经再度举了起来，杀意随之凝聚——42v32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八寻紧了紧衣衫，小声打了个喷嚏。42v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