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方才为止的欢声笑语恍如幻觉一般，没有在屋子里留下丝毫痕迹，只剩下窗外一片沉沉的黑夜，偶尔几声悠远狼吠，似假如真，教人好像全身都浸在了一池冰水之中，直沁骨髓，难以言说。lpqVL
蓦地剑光一闪，几滴血珠夹杂着一根银针激射而出，又被八寻右手一挥，将银针连着毒血一并收进了事先备好的布块之中。lpqVL
随即在伤处敷上捣好的草药，仔细包扎好了，又大致检查了一下小姑娘的心跳脉搏，都没有异常，她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lpqVL
“这样一来九根针都被取出来了。接着只要再观察调养一阵，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开始复建了。不过……”lpqVL1
八寻斟酌着词句，“因为时间耽搁太久，即使最后康复了，你大概也没办法像常人一样能跑能跳，健步如飞。”lpqVL
“噢……”初芽眨了眨眼睛，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理应是一盆凉水，但女孩听了并没有太多反应，不知道是早有预料，又或者在这方面早就已经看开了。lpqVL
她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自己腿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楚让初芽手指猛然一颤，小脸一白，然而这份陌生的痛楚，却莫名让女孩感到了一丝安心。lpqVL
她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所以……我还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对吗？”lpqVL
“那就够了。”初芽笑了起来，“只要能自己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不用什么都麻烦别人，我就已经很满足啦。”lpqVL
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听得出来是当真这么想，而不是为了宽慰八寻故意这么讲的。lpqVL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事已至此，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极为苍白。lpqVL
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她甚至还不到十岁——接下来的人生却都要拄着拐杖慢慢走路，哪怕这并非自己的原因所致，八寻仍然觉得心里面隐隐有些发堵。lpqVL
反倒是初芽见状，吃力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小小的指尖儿在她眉心上揉了两揉。lpqVL
“而且这也不全是坏事呀。例如……”她指了指少女放在一旁的拐杖，“这样我就和大姐姐你一样了。”lpqVL
这句话说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八寻笑了一声，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起身拿起拐杖，到屋外的水井处简单洗了洗手和脸，又拿清水漱过了口。lpqVL
随后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弄湿了，回来帮初芽擦脸擦手，又倒了一碗水让她润喉咙和漱口——这些琐事原本是由佳乃负责，被八寻主动包揽了下来，佳乃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她做得熟练，女孩又特别喜欢黏着她，便也不再坚持，乐得轻松了。lpqVL
一番忙碌，待到初芽洗漱完毕，她铺好被褥，将小姑娘背了过去，又在旁边坐下，准备像平时那样随便讲几个故事，哄初芽乖乖入睡。lpqVL1
大抵是时代背景放在这里，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公主王子之流，初芽更喜欢听古时候武士打仗的故事，尤其热衷于源义经的事迹，每天晚上都缠着她讲，撑到眼皮直打架了也不肯轻易睡着。lpqVL
“那今天咱们就接着昨晚的那段讲，话说那九郎判官他……”lpqVL1
不过今天刚开了个头，初芽就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姐姐……”lpqVL
她小声问道，压抑多时的忧虑不安，终于随着这句话流泻而出。lpqVL
初芽虽然逢人就喊哥哥姐姐，但她其实是有一个亲哥哥的，也即是彦五郎他们称作大哥的那人，名叫天智武流，与初芽相差十多岁，算是这个村子众人的领袖与支柱。lpqVL1
即便彦五郎没有明说，少女也能猜到，对方极有可能才是这一代真正的龙宫童子——至少感觉要比彦五郎和大藏两位更加靠谱——如今不在村里，大概就是有事外出，好几天没有回来，直到稍早之前，有人在村子附近的溪流旁边发现了一滩血迹。lpqVL
这件事自然不能瞒着他的亲妹妹，彦五郎得知了消息之后，立刻急匆匆赶了回来，告知初芽这个“噩耗”，又拙劣地安慰了几句，完了就拉着大藏夫妇出去，说是要召集众人，争分夺秒尽快找到天智武流的下落。lpqVL
离开之前，彦五郎还特意单独找了八寻一趟，再次娴熟地施展猛虎落地式，恳请八寻这段时间尽量留在初芽身边，倘若真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出现，希望她能多少拦上一拦。lpqVL3
当然，即使他不开这个口，八寻也不可能直接转身就走，她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然而凭着这一身技业，却也不怎么怕招惹麻烦——所谓麻烦，大多数时候对她而言真的就只是单纯有点麻烦而已。lpqVL2
“可以是可以，不过……咱们打个商量，下次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这么跪跪拜拜的了。”lpqVL
她叹着气将人扶了起来，彦五郎十分感动，但少女其实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蹦起来咬自己的膝盖……lpqVL
过去曾听师父说过，在关东一带有个奇妙的剑术流派，名曰大浮流，讲究的就是一个剑路奇诡，剑姿似蛙。lpqVL6
据说大浮流的祖师曾经还与大名鼎鼎的冢原卜传进行过一场生死决斗，当着北条早云与一众武将文臣的面，虽说最后战败身死，却也彻底打响了流派的名声。lpqVL1
但光听这八个字的描述，少女实在很难想象出这个流派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战斗风采，无论怎么琢磨揣测，也只能联系到某位蹦来跳去然后被一指头戳翻的西毒蛤蟆功……lpqVL
闲话少叙，得到了她的同意后，彦五郎像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当即就与大藏带着一堆人呼啦啦出了村子，直到入夜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开，村子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屋里一大一小的两人。lpqVL
“会没事的。”lpqVL4
将有些飘散的思绪拉回现实，八寻拍了拍女孩冰凉的小手。lpqVL
“真的。”八寻顿了顿，又道，“就算你的兄长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会想办法帮他的。”lpqVL
这一次，女孩的声音倒是变得安稳了一些，身子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抖得不停了。lpqVL
初芽乖乖地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了起来。lpqVL
但即使已经睡着了，她依旧紧紧牵着八寻的左手，不愿放开。少女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出来，考虑到再用力很可能会直接把人吵醒，她索性调整了一下坐姿，结跏趺坐，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lpqVL
不知道是纯粹的心理缘故，又或者这种佛门传承已久的坐姿果真效用不凡，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屋子里越发安静下来，她的内心也越发沉静，如同一潭古井之水，无波无澜。lpqVL
女孩的呼吸声既浅且长，极有规律，八寻左手虚虚反握着女孩，另一只手却在某一刻探了出去，无声无息，握住了自己的拐杖。lpqVL
又是一阵夜风，吹得整扇窗户晃了两晃，木制的窗沿发出一声轻响。lpqVL
握住拐杖的手指又松开了，少女转而用食指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碰，“说话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lpqVL
但下一刻，在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哑难听，犹如乌鸦的苍老笑声：“放心，她已经吸入了我的迷烟，直到明天日出为止，轻易醒不过来。话说回来……怎么你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lpqVL
“怎么，我应该打两声喷嚏以示尊敬吗？”八寻揉了揉鼻尖，哼了一声，从鼻子里掉出两个小球，“友情建议，以后最好修改一下各项材料的比例，你这个迷烟的味道都快赶得上师父她老人家的狐臭了。”lpqVL3
那乌鸦般的声音稍一沉默，又嘎嘎笑了起来：“话说回来，几年没见，小狗崽的鼻子还是这么灵敏。”lpqVL
“好几年没见，师兄的这张嘴也还是这么尖酸刻薄。”八寻嘴角翘起，笑着回应。lpqVL
“这个只怕不行，你我同一个师父，如果我叫你师叔，岂不是乱了辈分。”lpqVL
“哼，你爹当年就管我叫师兄，现在连你也叫我师兄，父女两人一个辈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lpqVL
摇头晃脑，唉声叹气，这句话刚响起的时候还在她身后，说到第二个“岂有此理”的时候，蓦然一晃，又在一瞬间跨越了数米距离，站在了大门旁边。lpqVL
有月光清澈，照出了他的模样——与声音给人的印象差不多，这是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胡子灰白斑驳，身上一件脏兮兮的贴身黑衣，身后背着一柄短刀，腰间丁零当啷挂了好几把苦无。lpqVL
“算了，算了，那个老不死的做过一堆荒唐事，也不差这么一件……不过我很好奇，老不死的居然转了性子，舍得放你下山了？”lpqVL
“准确地说，不是放，而是丢……我是被师父拿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武艺既成，理当周游列国，广开眼界’的名义，直接从山上丢了下来。”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八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lpqVL
那苍老的声音嘎嘎大笑：“还是老一套，你是从哪座山掉下来的？”lpqVL
“那还稍微好一点，说明老家伙手下留情了，我当年可是直接被她拎着脖子，从富士山顶丢了下来，直接摔断了一只手，好家伙，害得这五十多年谁都打不过，真是呜呼哀哉。”lpqVL3
“师兄过谦了，要知道飞鸢加藤的名号，不仅在越中越后，即使近畿一带同样是妇孺皆知啊。”lpqVL4
洋洋得意的笑声忽远忽近，仿佛对方正在屋子里随处乱窜，一会儿在门口，一会儿在窗边，一会儿又来到了屋檐底下，倒吊着如蝙蝠一般。lpqVL
陡然，一阵浓郁到呛鼻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他竟直接扑了过来，双手撑着地板，头下脚上，目光灼灼盯着八寻，表情满是惊喜，“小老儿的名声真传到近畿了？妇孺皆知？”lpqVL1
两三秒的沉默过后，小老头蓦然怪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回了屋粱，脚尖吊着全身，一摇一晃，仿佛一座吊钟。lpqVL
“没劲，没劲，你跟你爹一样，嘴里吐不出半句实话，没劲得很，走了走了！”lpqVL
话音一落，身形一转，眼看着他就要冲出窗外，却见银光一闪，一柄狭长利剑拦在了窗户之前。lpqVL
加藤眨巴眨巴浑浊的眼珠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鬼，你这是什么意思？”lpqVL
“没什么意思，只是难得重逢一场，想与师兄再多聊几句。”lpqVL
八寻稳坐原地，单手持剑，剑光映着窗外一轮明月，烁烁光芒，如水银泻处，遍地白霜。lpqVL
“迷烟醉人，翻窗入户，师兄的目标应该是初芽吧……受人所托？”lpqVL
“初芽，哦，是这个丫头的名字么？”加藤挠着下巴，“确实，我是收了别人一笔钱，说要把这丫头毫发无损地带过去……你和她是什么关系？”lpqVL
“意思是，你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把她带走了？”lpqVL2
“好！看在小鬼你的份上，这次我就自认倒霉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告辞！”lpqVL1
话刚说完，加藤再一转身，这回是朝着门的方向冲了过去，身形飞扑之势，真如鹰隼一般，转瞬已来到门边……lpqVL
八寻身不动，甚至牵住女孩的手也不动，只是右手一转，长剑剑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遥遥指着对方的后背，没有更多动作，加藤却已经再一次停住了脚步。lpqVL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加藤直接弹了起来，就跟受了什么惊吓一样，连连摆手，大摇其头，“要是跟你这种小怪物打起架来，九条命都不够使的！好了，有什么话快说，别在这拿着剑晃来晃去，好像能吓到谁似的……”lpqVL
八寻也不揭穿：“那就请问师兄，是谁想要掳走初芽？”lpqVL
“哼！你威胁我也没用，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别看小老儿现在混成这模样，再怎么样也是个忍者，就算你拿剑捅我，我也不可能透露雇主的情报！”lpqVL1
不过马上又露了怯，“顺带一提，我知道小鬼你从来乖巧懂事，尊老爱幼，肯定不会真的如此狠心，捅我一个透心凉的，对吧……对吧？”lpqVL
八寻呼呼一笑，右手一动，长剑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支朴素手杖，静静躺在她的膝前。lpqVL
加藤一时不敢回头，只用眼角余光瞥着身后，看到她的动作，愣了一愣：“你居然真的不捅我？转性了？”lpqVL
即使看着少女没有出手的意思，加藤依旧显得半信半疑，一步一步往门外挪去，没走几步，果然又听见八寻唤了一声：“且慢。”lpqVL
他毫不意外，猛一转身，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壮烈，“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一点，让小老儿死也死个明白！”lpqVL
“师兄误会了。”少女一声叹息，“只是我又想了想，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远近亲疏，我与这孩子不过认识了几天，你我却是相识多时，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站在你这一边，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师兄你任务不成，被人讥笑看轻呢？”lpqVL
加藤撇着嘴，一脸不信：“说重点，小老儿赶着回去睡觉，没空陪你扯这些有的没的。”lpqVL
“重点就是……”她一指床上安静睡觉的初芽，“师兄可以直接将这孩子带过去交给你的雇主，小女子绝不阻拦。”lpqVL3
“当真？”lpqVL1
“当真！”lpqVL4
……lpqV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