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先要有剧本，有人说先要有需求，而在我看来，这二者只要缺一，制作便无法进行。于是，哲又给我扣上了“制作人”的帽子。就读我所在专业的学生，事业往往是从剧组的场务或者舞台监督开始做起，而我起始便任“制作人”一职，我自然是觉得往后两年的课都没有必要再上，我已经站在行业的顶点，只待成绩的落实了。不过，说到底，制作人干的还是行政上的事务，譬如组建、管理剧组，对接各项事务，和创作并不沾边。当然，也可以提一些要求。42pss
哲说自己构思的戏大胆——内容大胆，形式大胆，思想大胆，所要造成的影响只会更加大胆。我也想对他喊一声：“大胆！”42pss
“男人赤裸着身体，连着一个小时倒立在洒满钞票的城市的模型上，表情愤怒又疑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希望，又也许是毁灭。”42pss
所谓赤裸的男人，是要表明主人公的身份：一无所有的，或者是最接近自然的，某种程度上脱离了社会的，而正是社会致使他如此的，一个男人。42pss
洒满钞票的城市，是要说这必然是资本主义的，也许是完全的市场的，一定程度上存在消费主义的，一个城市。42pss
模型，是要将城市缩小，与之相比，人是多么巨大，这显然是人本主义。42pss
倒立，是要表达反对，表达反抗，然而主人公既是“反对”主观的发出者，又是受城市影响被动发出了“反对”。没有城市，这便仅仅是倒立，而不是反对了。也许，血液凝聚在头部，更加衬显他的反对——热血“下”头了。42pss
连着一个小时，是要使之持续——既是坚定的、坚持的，同时也是无聊的、等待的、虚无的。矛盾于此间碰撞，“等待”本身便是行动。无需再做什么，戏剧冲突自然蕴含于其中。42pss
表情愤怒又疑惑，是要在反对与反抗中存有一丝迷茫。也许主人公将要把一切打破，然而他仅是愤怒，却不明白事物运转的本源逻辑。他也许将要成功打破了，可那之后——他完全不明白。42pss
哲喋喋不休地讲完上述并不好懂的创作构思。他说这个作品的主题是“反抗”，我觉得不论是“矛盾”还是“虚无”都无所谓。甚至还可以说是“男妓”。42pss
哲说他的构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我说这玩意儿早有人做过了。42pss
“怎么可能！即便有人采取了类似的形式，但他们所做的也绝无我将要做的大胆！——这不只是戏剧，这甚至是一门新型的艺术！”42pss
哲管这种东西叫“具有行为艺术要素的新时空间综合艺术黑色幽默讽刺悲喜剧”。我告诉他，如果不把演员当人看，这玩意儿可以叫装置艺术。42pss
“那么，可以演么？”发现自己并非开创者，从而受到巨大打击的哲噙着双泪问道。42pss
“你可以把它雕成个像，取名‘今天的大卫’，塞进艺术馆里。”我告诉他。所谓艺术，现如今不就是具象化的符号与语言么？当然，哲多少也要有点名气，不然这称不上艺术，只算得上是变态。42pss
我勒令他写一部相对来说较为通俗的戏。他临走时，我随口问了一个问题：42pss
（一张木制办公桌摆在舞台左侧，上面放置着墨水瓶、自来水笔、搪瓷杯和绿色灯罩的台灯，以及一台拨盘电话。办公桌左侧自然有一把木制、真皮缝制成坐垫的办公椅。办公椅再左侧，比较靠舞台里侧的位置，放着一个衣架，上面挂着西装外套和绅士帽。舞台别处并没有设置其它物品。幕启时，纺织厂的工厂主赫尔姆斯即卧坐在办公椅上，双腿搭在办公桌上，看着报纸。报纸遮挡住了正脸，观众们并不能看见他的面部。一束灯光垂直打在赫尔姆斯这里，也只有这里才能被观众清晰地看见。舞台的背景是一块幕布，投影仪在其上投影出巨大的缝纫机运转的黑色剪影，伴随着缝纫机运作的声响。一开始，舞台上就这样静止地呈现，并不发生变化。大概持续三四分钟，幕布上的缝纫机停止运转，运转声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声突然的机器卡住的声音以及有什么被搅碎的声响，同时传来一声女工的尖叫。赫尔姆斯放下报纸，露出正脸，转头向舞台右侧看去。在这两三秒的寂静后，赫尔姆斯继续看报，将脸遮住。随后女工们的纷扰声响起，渐渐由小变大，幕布上的缝纫机剪影上叠加投影上人群蹿动的剪影。显而易见，工人们出现骚动了。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娜拉从舞台右侧上场，直到走到赫尔姆斯办公桌前。此时舞台灯光保持不变，观众们只依托投影仪及自然光能略微看见娜拉。）42pss
（一束追光打在娜拉身上，几乎同时，赫尔姆斯放下了报纸，看向娜拉，什么话都不说。原本有些强势的娜拉直视赫尔姆斯，不免怯了一些）42pss
娜拉 （回想起事故的画面，有些恐惧）出事了，她，她——42pss
娜拉 您看了就知道，先生，她，她手指——（向舞台右侧走去，自以为赫尔姆斯会跟上来，然而话没说完，意识到赫尔姆斯没有跟上来，又转回身子向办公桌走去，语气又变得镇静起来，捎带点强硬的味道）——她手指断了，先生。被缝纫机夹断了。42pss
赫尔姆斯 哦，常有的事。（继续拿起报纸看）你忙你的去吧。告诉她们继续开工。42pss
赫尔姆斯 （又放下报纸）可是，娜拉。上个月我们工厂的业绩很好。我希望这个月也一样。42pss
赫尔姆斯 我！——希望你和你的那些女人同伴，也能继续拿出你们那个什么女人运动团体所提倡的努力工作的劲头，为我们工厂继续创造财富。42pss
娜拉 先——（意识到自己力量不足，于是沉住气，转身向舞台右侧走去，不理会赫尔姆斯）42pss
赫尔姆斯 （看向娜拉走回去的背影）很好！努力工作吧！（又拿起报纸看）42pss
（娜拉几乎下场的同时，追光灯灭，又是只留赫尔姆斯头顶的灯光。脚步声远去。这样静止大概十几秒，待到脚步声完全停止，幕布上窜动的人群由动转静，几乎同一刻，人群纷扰声停。静止大约三四秒）42pss
画外音 女2 （几乎紧接着上一个人）不能让尤莉迪丝的手指白白断掉！42pss
画外音 女3 我们女同胞们要联合起来！（在这句话喊出来的过程中，已经能听到些许女工的附和和起哄了）42pss
画外音 众人 （声音逐渐洪亮）联合起来！联合起来！……42pss
（随着人们起哄，幕布上人群的剪映从右向左呈示威状地移动，并伴以行军似的音效。赫尔姆斯终于不能再忍，放下报纸，站起来，正在这时，娜拉带着手上缠着绷带的尤莉迪丝从舞台右侧上场，拉克跟在身后。舞台全亮。幕布上，行进着的人们的剪影静止下来，行军的声音也在此停止）42pss
娜拉 先生！请您看看！（帮助尤莉迪丝抬起那只断指的手）她的手指被绞断了——在您的工厂里！42pss
赫尔姆斯 （本想驳斥，但是看到娜拉等人人数众多，便忍住了）你们先冷静一下。42pss
拉克 先生，作为一个残疾人，我想我最有权利理解这种生活不便的痛苦。您得为尤莉迪丝的下半生负责呀！42pss
画外音 众人 是啊！您要为她负责！（比较混乱，但声音叠加在一起表达出了这个意思）42pss
赫尔姆斯 （难忍纷扰，打断了众人的话。此声一出，众人静）你们这是在耽误她的治疗时间！（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随后坐下）拜我们工厂家们所赐，现代医学很发达，手指可以接上活动自如。（画外音，人群议论声。赫尔姆斯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字）尤莉迪丝，是吧？我给你开一张诊所的介绍信……42pss
娜拉 （自己受过教育，懂得一些医学的常识，于是提出异议）可是先生！42pss
娜拉 不行！……手指彻底碎掉了。（赫尔姆斯停下笔，抬头看向娜拉，又看向尤莉迪丝，尤莉迪丝只是继续哭泣着）（面向观众）——碎成了渣。42pss
（话语刚落，几乎同时全场灯灭，只留追光灯打在娜拉身上，画外音声停，只传来尤莉迪丝的哭声）42pss
娜拉 （走向舞台中央面对观众）我们来，是为了谋求尤莉迪丝应得的权利。42pss
娜拉 （继续面对观众）在您的工厂！——尤莉迪丝断掉了手指。42pss
拉克 （一束追光打在身上，面向观众）在您的工厂，尤莉迪丝断掉了手指！42pss
画外音 众人 （几乎舞台右半侧全亮）我们，只是想要帮她讨回公道！42pss
赫尔姆斯 （打断，站起）不可能！（话一出，同一时间，一束追光打在赫尔姆斯身上，而舞台右侧光全灭，只留娜拉的追光，娜拉回身看向赫尔姆斯）她自己操作失误。她自作自受。42pss
拉克 （一束追光打在身上，面向赫尔姆斯）先生，我恳求您……42pss
赫尔姆斯 你们必须立刻复产！（指向报纸，随后走向衣架穿上外套、戴上帽子）看到报纸了吗！行情很不乐观！42pss
赫尔姆斯 我的工厂如何，同你们的饭碗有关！我现在要暂时出去一趟，你们最好立刻复工！（从舞台右侧下，追光跟上）42pss
（一束追光打在尤莉迪丝身上。尤莉迪丝面向观众，一动不动）42pss
画外音 众人 我们绝不复工！我们绝不复工！我们绝不复工！42pss
（所有灯灭。只留缝纫机和众人的剪影在幕布上。这样静止持续两三分钟，渐渐传来交谈声，随后又传来了尤莉迪丝的哭声。）42pss
赫尔姆斯 怎么还没有复工！（全场灯亮，灯亮时，娜拉、拉克、尤莉迪丝，以及幕布上众人的剪影出现在舞台左侧）42pss
赫尔姆斯 知道刚才我和银行的海尔茂先生谈什么去了吗！他妈——（想说脏话，同时把帽子摘下来正欲往地上摔，但还是收嘴收手了，把帽子戴了回去）——算了。42pss
赫尔姆斯 这样很好玩吗？你们这是什么？哦，同行跟我提过。叫“罢工”。对吧？你们工人总爱玩这一套。——你们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罢工！你们应该立刻复工，然后让这位尤莉迪丝小姐滚蛋，早点去医院，好不至于让她的手烂得更难看！42pss
赫尔姆斯 对啊。她没有钱！你们也没有钱！那你们就更不应该罢工了啊。普鲁士那边的破经济，居然要影响到咱们这里来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面向观众）哦，你们不明白。料想着你们那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大字，甚至连干活都会把手指头绞断的榆木脑袋，你们肯定不明白！我的工厂再不复工，就得倒闭，你们他妈的就得丢掉饭碗！42pss
赫尔姆斯 （面向拉克）真的？当然是真的。为着这么一个小姑娘而丢掉饭碗，你们觉得值当吗？42pss
娜拉 没事，尤莉迪丝。我必须为你讨回属于你的权利。（对赫尔姆斯）尤莉迪丝必须拿到赔偿！42pss
赫尔姆斯 赔偿！她自己犯的错，居然要我去赔偿她！可笑！（面对观众）权利？权利能当饭吃吗！权利能填饱你们的肚子吗！你们拒绝复工，希望谋求这名为“权利”的空洞，你们可曾想过，有无数的人，谋求你们的位子，谋求你们的工作，为的是能吃的上一口饭！42pss
赫尔姆斯 （面对观众）工作吧！为了我的工厂不必倒闭；工作吧！为了你们的饭碗能够保留；工作吧！为了你们的生活和谐安定！42pss
赫尔姆斯 （面对观众）事实摆在眼前！事实无可辩驳！不工作，社会不得以运转；不工作，大厦行将崩塌；不工作，你将得不到收入！42pss
娜拉 凭什么我们一定要为你工作！凭什么我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凭什么我们的抗争如此无力！42pss
赫尔姆斯 （面对观众）因为生产资料，掌握在我手中！42pss
（幕布上的缝纫机开始运转，舞台上喷出工厂的蒸汽，背景传出机械的巨响）42pss
画外音 众人 生产资料，掌握在他手中！生产资料，掌握在他手中！生产资料，掌握在他手中！42pss
（幕布上，众人的剪影失去抗议的姿态，转变为工作的模样）42pss
赫尔姆斯 （对尤莉迪丝）滚吧！姑娘！这里不需要你！42pss
（尤莉迪丝从舞台右侧悲痛地跑下，娜拉伸手挽留无果）42pss
娜拉 （面向观众）可是事实本不该如此！（自言自语）……我还有大家。工人们和我是站在一起的！（面向观众）大家和我是站在一起的！42pss
（舞台全亮，此时幕布上运转的缝纫机、众人工作的剪影、背景工作的音效，都最为激烈，管风琴声起）42pss
画外音 众人 对不起，娜拉！对不起，娜拉！对不起，娜拉！42p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