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现实的界限，实际上比人们通常以为的要模糊得多。毕竟梦无非就是对记忆的再组合，而现实迟早会变成记忆的一部分。loyL01
即便不通过柏医生的心理暗示，堇时不时也会做有关过去的梦。loyL0
在梦里，她仍身在可疑的设施里，以一位懵懂小女孩的身份，经历着即便是成年人也无法理解的“日常”。loyL0
在遇到蘼以前，堇未曾与其他任何一个孩子有过交集。只要不是通过“言语”，大人们并不禁止他们交流——当然也不鼓励。而堇，单纯只是天生性格安静而已。蘼的出现稍稍改变了堇的孤僻，让她明白了孩子们之间原来不止是互不交叉的平行线。loyL0
不知为何，在触碰堇的手时，蘼可以精确地地读到堇的心思——而这种特别的能力只对堇有效。于是，每每有机会，蘼便会抓住堇的手，倾听她的心声，用手指回答她的问题，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事。loyL0
在遇到蘼以前，堇曾以为“第五”就是整个世界。但蘼却告诉她，她们只是可怜的折翅之雀，被囚禁在可悲的笼中。蘼在堇的手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了成百上千句话，为堇讲述了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loyL0
她们明明都是出生在“第五”的孩子，为什么蘼会知道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loyL0
当堇这样问她时，她愣住了。蘼纠结了一会，然后下定决心一般写了下来。loyL0
堇十分诧异——毕竟，别说“出去”了，堇连走出大人给她们划定的范围都没想过。loyL0
自由是什么呢？在语文课上她学过，所谓的“自由”，便是“凭借自身意志支配自己的行动”——可是，依照这个定义，堇并不觉得现在是不自由的。她可以吃饱睡足，可以学习到知识，可以尽情玩耍，可以和蘼聊天……即便出去，她也没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啊。loyL0
毕竟，六岁小孩子的欲望，就是这么纯粹而容易满足——更何况，堇还是一位自幼被“第五”的模具束缚、塑性的孩子。loyL0
当堇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对蘼说出时，蘼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她并没有试图说服堇，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在堇的手上缓缓写道：loyL0
那时，堇并没有意识到，蘼的话在她的心里埋下了多么珍贵的火种，而这火种终将烧尽一切。loyL0
柔和的灯光之下，堇坐着诊疗室的躺椅，惬意地后仰在椅背上。她的面前挂着一块光滑的小桌，只要稍稍俯下视线变能看见小桌之上画着的繁复又充满艺术感的圆形花纹。loyL0
“感觉如何？”柏医生轻声问道，“如果感到不舒服的话，就摇摇头。”loyL0
由于治疗过程中堇的双手操纵不了平板电脑，她只能用动作回答问题。loyL0
“那么，治疗要开始了——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盯着桌子看就好。”loyL0
说着，柏医生伸出手，将室内的灯光调至最暗。尔后，她将金属制的陀螺放在斜摆着的小桌正中央，虽然没有经过外力旋转，它却神奇地开始了转动——大概是小桌中有什么机关吧。loyL0
与此同时，柏医生操纵了下手机，诊疗室内立刻响起了柔缓的钢琴曲。伴随着有些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音乐，陀螺越转越快，在有些弧度的小桌上画着圈。它的旋转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令圆桌上的花纹都随它一同旋转。loyL0
就这样，无数各色的圆弧与陀螺共同在堇的眼前翩翩起舞，让堇的意识渐渐远去。loyL0
“小堇。”柏医生温柔的声音在响起，“不用担心，放心去睡吧。我会守护梦中的你的……替‘那孩子’——”loyL0
堇这样思考的同时，少女的手指便开始了滑动，驾轻就熟地在她的手心写下了文字。loyL0
堇环顾四周——绿树成荫、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什么的，统统不存在。loyL0
眼前只有冷冰冰的混凝土丛林，以及延伸至视野尽头的、毫无生气的柏油路。loyL0
堇半张了嘴，呆呆地抬起头，期望着能看到只在书中读到过的“太阳”——然而，天上只有密布的乌云，灰蒙蒙地笼罩着一切。loyL0
记忆渐渐在堇的脑海中复苏：她们制定了复杂的计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躲过了大人们的视线，从“第五”的设施里逃了出来，结果却发现设施的大门正对着高耸的悬崖。正当堇不知所措时，蘼抓住她的手腕，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loyL0
经她提醒，堇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擦伤。察觉这点的同时，痛觉也迅速恢复——好在，十二岁的堇早已不是弱不禁风的温室花朵了，这样的疼痛她还承受得起。loyL0
没错，十二岁——为了找到逃出去的机会，堇和蘼整整花了六年时间。这六年里发生了很多，比如她们从“第五”里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奇怪，比如与她们同龄的孩子们越来越少，再比如，“第五”的大人们对她们的看管越来越松懈。尤其是第三点——正是多亏了他们的大意，她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loyL0
不过，唯有一件事从未改变：对她们来说，“言语”仍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loyL0
虽然感知到了堇的问题，蘼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牢牢抓住堇的手，指了指远方的公路尽头。loyL0
就这样，两位浑身是伤的少女牵着手，慢慢地走在无人的公路上。沿途并没有什么美丽的风景，只有枯燥乏味的、与废墟只差一线之隔的破旧建筑物。loyL0
好在，路途并不算远。约莫只走了半小时，柏油路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树林。树林未经修剪、凌乱不堪，底下更满是荆棘丛生的灌木，令人望而却步。loyL0
于是，少女们并排踏入其中。荆棘划破了她们娇嫩的皮肤，留下深浅不一的血痕，但她们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前行着——直到，再也无法前进的尽头。loyL0
踏过最后一丛灌木，拨开最后一片树叶，展现在少女们眼前的，是另一个悬崖。loyL0
堇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海。在书中，她了解过它们理应是“蔚蓝色的”——可眼前的海，分明是脏兮兮的灰色啊。loyL0
堇下意识地抬起头：天空比她们最初出来时更加阴沉了。即便从未体验过，堇凭借着学过的“知识”也可以明白，这是暴雨的前兆。loyL0
仿佛在证明这点似地，四周风声渐紧，吹动的树叶发出令堇深感不安的响声。同时，大海的波涛变得汹涌，好像在为被少女偷窥自己的身姿而感到愤怒——loyL0
蘼诧异地看着堇，在写完后还在她的手心画下了两个大大的问号。loyL0
蘼点点头，然后写道：“说不定会有船经过只有彻底离开这里我们才能到‘外面’”loyL0
不顾堇的劝阻，蘼固执地继续写道：“这是仅有的机会了。与其永远放弃自由，我宁愿……”loyL0
可是，虽然蘼没有写出来，堇心中却仍浮现出了“死”这个字。loyL0
自出生起头一遭的，堇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欲望。她使劲地反握住蘼的手腕，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然后，带着无比认真地眼神，摇了摇头。loyL0
蘼的眼神变得有些悲哀，她盯着堇看了好一会，然后在堇的手心写道：“你可以自己回去”loyL0
堇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选项。如果她自己回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呢？“第五”虽然一直限制着她们的活动范围，但实际上并不会把她们怎么样。甚至可以说，“第五”对待她们温柔到了极点：只要不“讲话”，她们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loyL0
因此，堇自己回去，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会回到自己习惯的日常，就那样继续生活下去——loyL0
堇感到很是困惑：她发觉，比起面对神秘而不可知的“死亡”，自己好像更害怕放弃“另外一样东西”。loyL0
那东西并不是与蘼聊起过的好吃的好玩的或是好看的，也不是蘼口中最美好的“外面”，甚至都不是蘼一心向往的自由……loyL0
堇想到这里时，身边的蘼忽然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堇。loyL0
堇知道，在自己理清思绪的同时，透过她们紧握的手，蘼同样也明白了她的想法。loyL0
既然这样，蘼一定也会理解她对自己有多重要，放弃偏执，跟自己回去吧。loyL0
这样想着，堇期待地看着蘼，等待着她在自己的手心写下自己所希冀的文字——loyL0
恰恰相反，她用尽全力挣脱了堇的手，然后咬着嘴唇，向后退了几步。loyL0
堇不可思议地看着与自己拉开距离的蘼，可是她的心声已经无法传递过去了。loyL0
尔后，蘼惨淡地笑了笑，转过身，背对着堇，一步步地、缓缓地、坚定不移地，朝着悬崖、以及悬崖之下灰色的大海走去。loyL0
堇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对蘼来说，比起“生命”，“自由”更加重要呢。loyL0
毕竟，堇比谁都清楚，蘼是那么地向往自由——自七年前的初次见面，直到今天，那份渴望从未衰减。loyL0
可是，即便什么都明白，堇仍完全无法接受。抑制不住的悲伤在她的心中扩散，而比悲伤更加深切的，是压倒一切的“嫉妒”与“愤怒”。loyL0
堇更加迷茫了：自幼年起，她对一切事物都欠缺热情，更别提“执着”了，这点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过。因此，堇不可能嫉妒蘼有勇气追逐自由、实现愿望——毕竟，堇压根不想要什么“自由”。loyL0
在她思考时，蘼已经站到了悬崖边。堇注意到，蘼正止不住地发着抖——即使早已下定了决心，她仍迟疑了。loyL0
不过，堇也明白，这也仅仅是“迟疑”罢了——蘼不会改变决定。loyL0
蘼不会改变，为了自由而放弃“生命”，同时……放弃“堇”的决定。loyL0
堇恍然大悟——她所生气的，并不是蘼甘愿为了那海市蜃楼般的自由而死，而是蘼，居然把“自由”放在了“自己”之上。loyL0
明明是自己陪伴了蘼七年之久，明明是自己为了蘼的计划甘愿奉献一切，明明自己身上的伤全都是为了蘼，明明蘼最开始说的，是为了“带自己看看外面”才出去的——loyL0
她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自由”这种怪东西的容身之处啊！loyL0
她想要留住蘼。她必须要留住蘼。因为自私，因为吃醋，因为七年之前蘼在她心中埋下、今天终于彻底绽放的火种——或者说，情愫。loyL0
可是，该怎么做呢？如果现在跑上去，蘼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而堇并不会出声，拥有着读心能力的是蘼，那力量又只有彼此接触才能施展——loyL0
堇忽然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为什么，她一直认为是“蘼在读自己的心”呢？loyL0
一滴水珠，恰逢其时地落在了堇的额头上。湿润的触感，让堇产生了一个灵感。loyL0
“蘼，给我回来啊！我才不要你去死，我想要你一直一直陪着我！”loyL0
嘶哑的吼声响彻整个岛屿，甚至连大海彼岸都听得见——loyL0
柏医生起身，向这位几乎可以做她孙女的少女微微鞠躬。loyL0
“做得好……”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作品’，终于可以回到她应处的‘位置’了啊。”loyL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