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二十四号，回暖的气温终于在这一天到达了阈值，天空中高悬的太阳灼热得反常。43fS2
用白巾抹掉额头上细汗，陈归伸手招呼身后：“快点，都跟上，再走走就到了。”43fS2
说完小跑几步到队伍最前方与兄长并肩，叉腰喘了两口气，不解道：“爹，好好的百灶不待，带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这都快年关了。”43fS2
“你莫非真以为陛下识你才华？如若此行不带你离京，你们兄弟二人共同入朝，我陈家大祸临头。”43fS2
陈登淡淡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又回头望向镖队。43fS27
烈日当前，连成一线的长龙泄了气，无论是三百多号车员还是驮兽，都显得萎靡不振。43fS2
“爹，歇一会吧，这都连走好几个时辰了……反正都快一个月了，不差这一会儿，”陈归继续抱怨道：“我这身白净儿的衣服都汗湿完了，妈刚给我买的。”43fS2
“这天也是，刚走的时候还暖洋洋的，现在搞这么热。”43fS2
语气不算严厉，但陈归还是缩了缩脑袋，父亲在家中很有威严，基本上是说一不二。43fS2
“哦”了一声后又过两三分钟，忍不住又问：“爹，你就告诉我吧，我们来这干啥？”43fS2
陈登回头望了望驮兽上背着的物资：“还带这么多东西。”43fS2
理解不了父亲的想法，如果是经商——这地方有没有人都不知道，可如果不是，那车上载着这么多书，器具，又是干嘛的？43fS2
这次也没指望他说，就随口问问，谁知陈登沉默一阵，竟然答道：“你爷爷欠了人情，这次便是来还的。”43fS2
“啊！”陈归大吃一惊：“饲岁人？”43fS21
“对，就是那人……很早他就书信于陈家，可惜老爷子没能挺过去。”43fS2
“那……那……”陈归磕磕巴巴，行进的双腿不由得颤了两下：“那是岁，凶兽，岁！”，说着甚至开始哽咽：“爹，你是真心大，还是想害死你儿子。”43fS2
陈登狠狠踹了脚儿子的屁股，他是不担心的，只是这小子今年方才十八，还认为世事非黑即白，相信朝廷为了粉饰太平说的幌子。43fS26
岁兽的凶名和事迹在京畿之地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作为保岁派的头子，在老天师和朝廷元老相继过世后，远离百灶的魏白也被宣扬得臭名昭著，路过的屎都要被他踩一脚。43fS26
为了安抚儿子的情绪，陈登又说：“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麟青竹麟天师就在此地。”43fS2
陈归双眼一亮，腿也不抖了，心情比刚被自己破口大骂的太阳还灿烂。43fS2
麟青竹可是年轻一代的榜样，无数少年的梦中情人，和魏白的风评截然相反。43fS2
真龙为了讨好天师府可谓用心良苦，可惜麟青竹并不领情。43fS2
这番贸然去找魏白也是得到了百灶默许，毕竟西北拓荒一事很早就提上日程，作为重点关注对象，荒村的事迹早已传遍朝堂。43fS2
陈登叹息：“叫车队歇歇吧……你叫一个伙计拿着地图先到地方，就说老黑狗的儿子来了，记住，一定要快。”43fS2
“太热了。”43fS23
魏白一手按住斗笠，眯着眼睛望了眼太阳，又眉头紧蹙，摇摇头：“这天热得反常。”43fS21
“是，我爹以前就跟我讲，好多年前也有一个时候这么热，当时大伙还很高兴，只是后来，唉……还好只有一年这么搞过。”43fS2
“也罢，”魏白放宽心：“就算寒潮再来一次，再下一场大雪，我们的粮食和柴火也还够。”43fS2
“我建议还是稳妥些，要不，那劳什子春节就不过了。”43fS2
村长当即摇头：“过的过的。”43fS21
作为荒村的第一个新年，几个主要领头人——魏白，村长和麟青竹都冒着烈日，紧锣密鼓地筹备地节日工作。43fS2
魏公从好久前就嚷嚷着要过年，可除了他和京城的那位大人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春节，这八百里大荒甚至连节日的概念都要普及。43fS2
“我们先过春节，每年都过，日子好起来了，再过别的节日。”43fS2
能安安稳稳活下来便行了，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43fS22
村里的人也懵，但是魏公说的话，还能怎么办？照着做吧。43fS2
于是在村子中央的空荡地方，一个舞台——也不算是舞台，就是一块巨大椭圆形的石头被剑削的平整，算个高台，总之是个样子，放在那当舞台。43fS21
小黍和重岳就在家门口等着，见到爹爹回来，乖乖女小跑上来扯住他的衣衫，摇着小身子娇滴滴道：43fS2
魏白笑着蹲下身：“村子里粮食不够，咱们节约点，反正不吃也没事。”43fS2
她倒不是因为想要吃饭，而是做的饭变少了，总觉得不踏实，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43fS2
家里只有青竹姐姐和爹爹需要吃饭，而且每天都只吃两顿，三兄弟都没吃饭的习惯，年夕巴不得不吃饭，令有酒就够了。43fS2
总之，魏白的绝食令让岁家一片叫好。43fS24
也不知是不是触底反弹，在和家人关系破冰后，他的话就多了，多到成为灾难，小黍都甘拜下风。43fS28
“我也想，但怕是小令又要闹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几天多么黏我。”43fS2
魏白说着就要踏入院子，但此时又是一声叫喊：“是魏白大人吗？”43fS2
扭头，一身着粗布衫，面孔陌生的壮汉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带路的村长。43fS2
大喘两口气，他断断续续道：“我是，我是陈登陈老爷的人。”43fS24
听到这个名字，魏白面色一喜：“你们的车队到了么？”43fS22
“快了，差不多一天路程，老爷有辎重，让我先过来汇报汇报。”43fS2
壮汉说了一个地，魏白了然，在荒村做地形考察时便去过。43fS2
时候很晚了，魏白家里又没地方睡，就让他先去村长家歇息。43fS2
回屋，依旧燃着壁炉，麟青竹自觉打地铺，这孩子也不避讳，穿的清凉，肚子、肩、大腿……漏了一大片，白花花的。43fS21
“看我的看我的，仙鹤！啊，啊，爹爹……小夕不是故意的。”43fS2
“小——夕——，晚上了，不要再玩你的画了……爹爹，我……呀！”43fS2
“还是我对爹爹好。”43fS21
令跟小猫似的，两只大腿紧紧夹住他的腰，眯起眼在父亲怀里蹭来蹭去。43fS21
这几天也不做噩梦了，总算是恢复正常，魏白始终没搞清楚女儿的心事是啥，令死活不言，只说每天晚上要和自己一起睡才踏实。43fS23
只是苦了小望，这几天独守空房，小绩天天都来告状，说每次醒来都被兄长死死抱着，那表情腻歪得直犯抽抽，谁看谁迷糊。43fS23
还好最后都是老头子帮忙解场，巴掌往屁股上一扔便醒了。43fS2
“你们呢？”43fS21
无言，令假装睡着，小年打了个哈欠倒头就睡，小夕愣了几秒，又慌慌张张缩到床边。43fS2
“没想好就算了，这么害怕做什么？”魏白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责怪过你们。”43fS2
“可是爹爹这次好认真，”怀中的令出声，小黍也附和道：“爹爹为了新年准备了好久呢。”43fS21
“所以过我干什么？”小年摸不着头脑，夕把握机会趁机嘲笑：“都说了不是过你，大笨蛋。”43fS24
“才……才不是除掉我……”43fS24
见两姐妹又要吵起来，魏白赶紧出来劝架：“没准备就算了，我也不强求你们。”43fS2
作为唯二过过春节的人，麟青竹站出来发声：“反正每年过年都是一样，我也腻了，无聊。”43fS24
为了操办新年，村子里的许多资源都被分到了这几天，甚至连几头宝贵的牧兽都要宰了。43fS2
无论是儿子，女儿，还是村长——亦或是村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人知道，魏白为何对新年这么执着。43fS24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魏白忽而觉得有些冷，就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令儿，暖乎乎的，继续香甜地睡。43fS2
用胳膊撑起半身，女儿们横七竖八的睡姿和可爱的睡颜映入眼帘，然后便是昏暗的光线。43fS2
魏白半睁惺忪的眼，将模模糊糊的视线投向窗外，忽而看见一片白。43fS2
窗外呼啸的风声入耳，魏白一个激灵，起身趴在窗边，双眸微瞪，睡意被一扫而空。43fS2
院外已经变成了纯白色，太阳还未升起，但那积上的不知有多厚的雪已经把黑夜折射得像白天。43fS2
那昨日的壮汉就蜷缩在冰天雪地里，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白衣，被冻得直发抖，涕泪横流道：“魏爷，您救救老爷和弟兄们吧，四百多号人没一点棉布，都，都……”43fS2
望刚开始还犯点迷糊，但一见窗外的飞雪便立即反应过来：“我去叫小村。”43fS2
闭目养神的重岳迅速动身，事态从急，魏白解下衣服就披在壮汉身上，又去主卧叫醒女儿们拿。43fS2
他拿来一件黑色裹体披风，这本来是送给父亲的新年礼物，只织了一件，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43fS2
魏白被包裹在披风里，虚实的权能发挥作用，寒意的侵袭被“无惧冷热的衣”阻挡在外。43fS2
此时整个村子的人差不多都被冻醒，村长更是早已安排好了柴火和棉衣的调配——这些原本都是集中物资，冬天过了就被收回，这回又立刻分配。43fS2
魏白的威望使行政效率达到顶点，哪怕不需要大声吼叫，所有人也能听见他的号令，有条不紊地开仓。43fS2
村长注意到带着一百来号人向村口跑去的魏白，连忙叫住：“您可别做傻事嘞！”43fS2
那壮汉就住在他家，所以也知道情况，只是一直没敢汇报魏白——怎么敢汇报呢？这样大的雪，四百多人……死，死便死了吧，魏公可不能倒，一定不能倒，倒了，荒村真的完了。43fS2
村长急得直跺脚，说话都带上了哭腔：“求求您别去，这样的事只有二十年前发生过，那会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43fS21
“没事。”可他仍然平淡地说。43fS21
“我没事。”43fS21
暴风雪严重阻碍了视线，直得眯眼环顾四周，白茫茫的雪花不断从视线飞越而过，驮兽已经快不行了，不少已经逃跑，装载着辎重的箱嵌入雪地，分散得七零八落。43fS2
伙计们被冻得浑身通红，不少人已经走不动了，绝望地跪在地上等死。43fS2
陈登只是一声叹息，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43fS21
“半天路程，如何能过，初春冬夏变换仅有两次，此次，便是第二次。”43fS2
一把跪在雪地中，昨日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此刻苦苦哀求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快披上吧……帮我给大哥和妈，就说……”43fS2
陈登朝着四周怒喝一声：“走，都走，想活命的就玩命走，荒村已经快到了，再坚持坚持！”43fS2
陈登再次怒喝，几步跑了出去，拽住跪在雪地里的人就拖着走。43fS2
双腿失去知觉，被雪掩埋的陈归动了动嘴唇，兴许是想说什么遗言，但终归没能说出口。43fS2
他看着父亲瞳孔一震，然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继续，跟着我，不要停！”43fS2
意识陷入昏沉，突然感觉到暖和，大概是太冷导致身体出现错觉。43fS2
身子突然被拖动，艰难睁眼，只见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在自己身前，接着便彻底昏迷过去。43fS2
身着棉衣的众人合力，分几个梯队，又将木筏、撬车、木拖车等一切可以装载人员的东西拉动了很长一段距离。43fS2
四百多号人，也不算特别多，要是再多点，就彻底束手无策了。43fS2
陈登此时也快坚持不住，倒在魏白跟前，双眼泛着泪光，嘴唇不住颤抖地说：“您，您……”43fS2
魏白哪来的时间跟着人搞别的，当即喊道：“您什么？能不能走，不能走就滚上去！”43fS2
陈登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谁，同时也瞧见了儿子身上的衣物，一披就不抖了。43fS2
可魏白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裳，没办法，又将自己的棉衣给了他。43fS2
此刻也是神志不清，魏白只能依靠激昂的情绪来维持清醒：43fS2
“死人了老子怎么过年，死人还他妈过年，晦不晦气？闭嘴！”43fS21
那边忽然传来响声，望去，一魁梧的黑衣青年每根手指都夹了连着木筏的粗绳，得到魏白的允许后，在雪地里拖着八个木筏健步如飞，速度快到看不清。43fS2
然后变是一男一女，和先前的青年一样，扛着撬车便飞走。43fS21
“岁。”喃喃自语一声，他放心地闭眼，将一切交给面前的这位大人。43fS2
弃掉辎重，再加上车队在落雪时跑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荒村疾驰到此地仅仅只需要半小时，回去就更快，重岳几分钟一趟来回，拉着几十号人还如履平地。43fS2
回了村魏白大手一挥，村民们开始紧急转移，将一些房屋空出来，四百多人挤一挤完全没有问题。43fS2
等到天蒙蒙亮，四处的壁炉都已经燃起，那团火才消失不见。43fS2
暴风雪转成大雪，魏白脸色苍白，被重岳和令望三人扶回屋，靠坐着墙壁休息。43fS24
小村得到消息就匆忙赶了过来，见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魏公，人已经安排好了。”43fS2
“没有。”43fS22
“只是食物，”村长面露难色：“食物不够了，倒是有储备粮，但那是新年的粮食，要不……”43fS2
魏白又看向村长：“失温、快被冻死的那一批在哪，带我去。”43fS2
村长带路，令搀扶着父亲去了一间单独的狭小木房，这里炉火烧的正旺，总共五个人。43fS2
痛苦和哀嚎时刻不断，肢体失去知觉，但痛感仍在，冻死和烫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那股既钻心又针扎的痛时刻折磨着人的理智。43fS2
小绩的衣服还在青年身上，他原本身着棉衣，雪一融化成水便失了温，身旁躺着他的父亲，中度冻伤，由于是父子，还是放在一起。43fS2
令心疼得不行，紧紧抱住父亲，用体温温暖魏白的身体。43fS21
“我咋能休息呢，”魏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一休息，事情不就乱了套了。”43fS23
这天真是不作美，这场史上唯二的倒春寒彻底扰乱了新年布局：“你听。”43fS2
两名被冻得浑身发紫的男人不住地哀嚎，仿佛正受着灼心之苦一般。43fS2
摇摇晃晃起身，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见，魏白喊道：“我是饲岁的，就在这看着你们，谁想死，让你们死后永远被岁奴役。”43fS2
这招不知道有没有效，应该是有的，他们应该听到了，哀嚎仍然很大声，但终归是不叫什么自杀了。43fS2
暗自叹息，之后便睡了过去，意思再清醒，才发现一天已经过去，又是一天晚上，意识刚刚回归，便听见父子谈话：43fS21
陈归取下衣服郑重道谢，魏白反手将其披在重度冻伤的两人身上。43fS2
魏白看向窗外，风雪已经弱了不少，终是可以休息休息了。43fS2
犹豫片刻，陈登斗胆开口：“大人，我是‘老黑狗’的儿子。”43fS2
“啊，也是。”魏白收回视线：“当初我救他时，他便已经是个老头了。”43fS2
“对，如果死人还谈什么庆祝，一群人围在一起，为了给我个面子虚心假意的笑，不如不过年。”43fS2
“您为何对春节如此执着？”43fS26
他给出的书信只是一些器具，但陈登带来的远不止这些。43fS2
人情这种东西在利益面前都是虚的，如果他是鹰犬来探虚实，那也没必要好脸色。43fS2
他犹豫片刻，有些东西关系到陈家，不能说，但，说吧。43fS2
陈登的目光看向伙计身上的黑色披风，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见荒村消息的欣喜，终究还是说了。43fS2
没说别的，只是讲故事，讲一个很真实，很普遍，人人皆知，人人都经历过的故事。43fS2
他说，西北真是烂的很，每年春要死人，夏要死人，秋要死人，冬死的没人。43fS2
以前跟着爹刨树根吃，树根吃完了，就吃草，土，衣服……到后来没得吃，妈吃了妹妹，老爹和自己吃了妈，到最后就剩下两人。43fS21
没人能理解，当听说西北有了个能吃饱饭的地，陈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43fS2
“陈家是从西北走出来的，大人，您说，这八百里大荒是不是个吃人的地儿？”43fS2
“今年冬天，村里没死人。”43fS22
这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头走过了半生，在此刻忽而笑了笑，一直笑个不停，笑到牵起儿子的手，抱头痛哭。43fS2
忽而想起刚来荒村的时候，那时，三个儿子还没有来，女儿们也不懂事，这里的人还在给亲人埋骨，萧条一片，绝望无声。43fS2
时间一晃而过，麟青竹那徒弟当时一口一个刁民，蛮夷，听得自己好不舒服。43fS2
现在呢，房子有了，粮食有了，这些人眼中终于有光了，但是还不够，还缺点什么。43fS2
八百里大荒的百姓，也有笑和喜悦的权利。43fS22
他想要告诉他们这些。43fS24
今年的冬天没死人，真好，但愿这场雪过去也依旧如此。43fS2
前日的雪给整座紧锣密鼓，热火朝天的荒村蒙上了一层阴影，似乎是天故意给西北的惩罚。43fS2
“没死人，一个人都没死！”43fS28
不知有谁兴高采烈地大喊，声音在巷子里迅速穿梭，引来一片又一片欢呼声。43fS2
春天头一回，光顾了这片被天地遗弃的八百里大荒。43fS24
新年，要来了。43fS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