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雪已经暂时停了下来，在温暖的石头小屋里迎来了片刻的寂静。父亲和母亲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德萨林的身上，即使木碗砸在地上，也没有人注意。身为骑士，如果父亲还能做到以单纯的错愕看待这件事，母亲的眼里就只剩下惊恐了。这很正常，德萨林说的太超出常识了。此时的帝国还不是欧内斯特当政时期，没有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岁月的人，当然不理解何为禽兽。3ve89
实际上，就算从这一世唯一的“亲历者”德萨林的角度来看，欧内斯特授意制造索伦克屠杀也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根据档案室的资料，钦差甚至未与城主讨价还价过。欧内斯特几乎是刚刚听到消息，就做出屠城决定。他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敛财吗？摧毁索伦克能让他得到什么？3ve89
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是服从性测试，或杀鸡儆猴。当下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德萨林的目光迎着父亲疑惑的眼神而去，语气坚定地提议道：“爸爸妈妈，我们还是快离开吧！距离征兵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现在异民族入侵者距离我们还远着。如果快点逃跑的话，说不准还有时间……”3ve89
按照德萨林的预计，父母应该尽快表示同意，然后一家三口开始讨论收拾好东西往哪里走；退一步而言，可能母亲会觉得街坊值得通知，父亲要跟战友甚至城主通气，这点必须告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再不济，可能就是怀疑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对于这点，德萨林也能其他事情作为印证，比如明天父亲会在集市上遇到小偷，母亲会摔碎家里三个的瓷碗之中的两个之类的。3ve89
但他唯独没想到的是，父亲会长叹一口气，提到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困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困难。我们之所以能在这座城市立足，是因为这里的土地、牲畜、骑士身份和人脉。先不说我每天执勤是无法离开的，失去这一切之后，我们和难民有什么区别？怎么生存下来？”3ve89
德萨林瞠目结舌地看着父亲，然后突然发现，自己与家乡，与这个阔别43年的地方脱节了。前世他7岁就离开了家乡，此后一直在革命军中长大，然后又被娜洁塔带走，送进了帝都内政部门潜伏了下来。他熟悉连山累牍的档案，是帝都鱼龙混杂的环境。对于边关，反而什么所知甚少。3ve89
在帝都，商人、工匠、官员、军队乃至流浪汉，只要运气好到没被欧内斯特这个恶魔盯上，生活得比大多数农民还好；但是在边关不一样，像是他们家这样的骑士，几乎是与土地绑定的。有一块赖以生存，旱涝保收的土地，才能供养得起他父亲这样的骑士，成为边关防务的主心骨。3ve89
虽然帝国境内还有不少失地骑士，但是要让一位骑士（尤其是拖家带口的那种）放弃土地，放弃人脉，放弃大部分财富跑去流浪，下这个决心的难度不是一星半点。何况他们家这样的骑士是城市的主心骨，房屋工作必不可少。邻居也都是骑士，消失不超过半天，恐怕就有人察觉了。3ve892
至于投亲戚……德萨林脑海里将所有亲戚排查了一遍，完全没有印象。听说爷爷在年轻时候就死于异民族的战争中。亲戚理论上有很多，但是分家得早，所以四散零落，早已不再联系了；相对而言，母亲那边的情况更糟糕，她是随着作为异民族混血，跟着逃难的队伍来到索伦克的。3ve89
所以到头来，就连怎么离开也没有办法了吗……德萨林有些失望。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雪原，而母亲也看出了德萨林的为难。她提议道：“既然跑不掉，就只能战斗到底了吧。如果及时通知城主大人，让大家做好准备，怎么样？只要坚持到那些袭击者败退，援军一定能救我们的……”3ve89
父亲看了德萨林一眼，叹了口气：“听小萨的说法，那些异族能精确地捕捉到我们的动向，还对索伦克的情况了如指掌，大概是有内奸；但是，内奸只能通风报信，又怎能把我们调出去？恐怕这不是简单的异族入侵，而是有奸臣企图害我们。很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援军的。”3ve89
德萨林端着水杯，慢慢抿着热水，一言不发。父亲说得完全没错，实际上，那群异族甚至还得到了大臣的物资支援，用于面对这场战争持久化的可能性。虽然索伦克的后勤物资非常充沛，城墙也是依托地形设计。但是失去主力之后，在莫名拥有大量攻城器械的异族面前，形同无物。3ve89
结束了“家庭会议”，德萨林的思考并没有结束。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羽毛笔，德萨林开始在桌上“推算”该怎么办。他重生前就对骑士的武技毫无兴趣，反而热衷于学习。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走街串巷，记录这座索伦克周围的环境。因此，书本的开销在他们家也占据了很大的部分。3ve89
“想把三个大活人藏起来是件难事，因为没人注意得到的地方太少了；但如果藏入人群中，也许就不会有人在乎了。而这座城市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集市，母亲和我可以住在旅店客栈之中，父亲每天都要去城里巡逻。这样一来，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的动向。然而，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3ve89
下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从城里离开。偷偷溜走不太可能，甚至就算溜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那就只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而这就意味着，需要有一大群人庇护我们离开，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这座城市，然后光明正大地离开。而且没有人在乎他们，甚至可能巴不得这些人赶紧离开。3ve89
可这里是军镇，大量随意进出的只有商队。能够掩护几个大活人出去的帝国商队要价不菲，而且都有登记过，不一定会帮这个忙；混在难民里，就像父亲说的一样，前途渺茫，生死难料；因此，可以随意而且大量进出这座城市，还不担心带个陌生人而被盘查的……只有异族商队。”3ve89
写到这里，手中笔为之一顿。墨水滴落在书页上，他也浑然不觉。近千年以来的繁华强盛，即使是乱如前世共和国，对于异民族的歧视也是刻在每个公民骨髓之中，仿佛吃饭喝水一般——当然也有共和国的史学家认为，给予异民族上升通道的帝国，反而是歧视得没这么严重的时代。3ve89
甚至在索伦克这样的边关重镇，这种歧视行为更加严重：帝国勇敢的战士在他们的聚集区中打下了一根钉子，将这片地区唯一适合耕种的沃土收入囊中；然而，面对着家园被侵吞的现状，异民族不仅选择了接受，甚至被迫与帝国做着严重不公平的生意，极大增强了当地人的自豪感。3ve89
所以……想要正好找到这样一群异民族合作，真的有可能吗？平时帝国人就十分鄙视他们，现在突然要找一群愿意帮忙的异民族，怎么保证不被他们暗算呢？前世德萨林即使在野外探险，也是一直尽可能避着异族的，对这帮人完全没有了解。这会要想临时抱佛脚，显然是来不及了。3ve89
转眼间一夜过去，德萨林几乎一夜未眠。12月2日清晨，迎着阳光，德萨林将这些分析与担忧告诉了父母。本以为会从父母脸上看到一丝感同身受的为难，或者直接为自己的分析而惊叹的，没想到父亲竟然抬起头，十分认真地思考：“你说异民族啊……我想想，好像还真有一个……”3ve89
这回轮到德萨林睁大了双眼，一脸震惊了。自重生以来，让他感到震惊的事情还真是不少。此时父亲还没穿上盔甲，他端着燕麦粥来到窗口，扬起了脑袋，用一种怀念的表情注视着远处，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虽然是个异民族……不对，其实那些异民族和我们，没什么差别。也许他们更擅长不同的东西，但是实际上，他们也是有着喜怒哀乐，分为善恶美丑的普通人。”3ve89
然而这样的事情，需要的是非常值得信任的人——德萨林正想这么提醒，但是父亲接着说：“那是三年前的集市上……我认识了一支异民族的商队。有些商人欺负他们常年生活在荒野中，对市场商品的价格一无所知，趁机敲诈他们，做不公平的交易。这些人很多时候只能吃哑巴亏。3ve89
就比方说小萨你一直用的那些笔记本吧。三年前，一个异族大汉想要买一些。我从没有见过那些只知道舞刀弄枪的人竟然还会需要书籍，所以就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我看到，商人竟然想用最多十本书，就想换取那个人的冰川红环蛇的蛇蜕，还摆出一副‘你赚了大便宜’的表情。”3ve89
冰川红环蛇？德萨林在书上看到过，特级危险种。据说它的毒液能够腐蚀金属，血液被用来制作名为“恶魔之粹”的帝具，唯独没听说过这种生物的蛇蜕可以用来做什么——这个不重要，正在洗碗的母亲随即抱怨道：“所以，你又去多管闲事了？真是的，他们不闹事不就行了……”3ve89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母亲脸上洋溢着的，却是遮不住的笑容。父亲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小声抱怨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告诉他这东西至少值一个金币。他要是有本事向南，大概东西的价格还能再翻个几倍吧。我可没有做什么，只是让这些人对价格有个基本的概念。”3ve89
就德萨林在帝都的经验，特级危险种的任何部件，价格都不会低于五个金币。但是对于那些只能接触到帝国边关的异民族来说，索伦克这样的城镇，几乎就是他们对于帝国的全部认知了。但是父亲未免的确有些多管闲事就是了——虽然这种“多管闲事”，放在今天真派上大用场了。3ve89
父亲接着说：“因为这种事，他觉得我不像其他帝国人那样喜欢骗人——那句话怎么说的？哦对，我有一种‘冰山一样的真诚’。然后我们打了一架，就成为了朋友。我答应帮他找书本，而他也会给我带一些有趣的东西。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买书这种东西，他说是给孩子看的。”3ve89
又是偏见。其实，“异民族都是化外野蛮人”这种论述，是极其错误的。西方异民族一直是由几十个小国家形成的，海外的东方异民族更有统一而且面积不晓得国家；据说穿过原始丛林，就能见到南方异族国度；这个时候，，雪原那头更是有个强大的国度。帝国时代，重视文化教育在异民族钟并不稀奇；反而共和国时期，不少异民族出于对共和国的鄙夷，开始强调独特性了。3ve89
听起来，父亲倒是很放心那些家伙。比起异民族的历史，德萨林更关心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倒是母亲代替他问了。母亲向前一步，担忧地问道：“那么，他们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进城呢？如果小萨说得没错，索伦克很快会毁灭的。所以，我们不仅要走，还要远远地离开这附近……”3ve89
父亲还没说话，外面似乎响起了马蹄声。看了一眼桌上的发条钟，父亲喊了一声“糟了”，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喊道：“完了完了，今天我肯定要迟到了！别担心，我先去集市上看一下他们来了没有……哦对，如果有自称巴鲁特斯族人的来找我，千万要把他留到我回来！”3ve89
然后父亲从墙上拿下佩剑，大呼小叫着找自己的侍从，冒冒失失地冲出客厅。母亲猛然想起父亲还没带上午饭，提着一个食盒出去了。只留德萨林站在原地，沉默地皱着眉头，看向了父亲消失的地方，然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巴鲁特斯族……这个名字好熟，在哪里听到过？”3ve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