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按理而言，对自己老家的事物感到熟悉，这点并不稀奇；但是实际上，我已经与这片土地阔别43年了。43年后的今天，竟然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这难道不值得思考？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44pWG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是12月13日了。父亲说，往年就是这几天，巴特鲁斯族的商队会来索伦克集市上做生意。德萨林已经搬到了镇上的旅馆。一开始，旅馆老板有一些诧异，对此，母亲说是壁炉失火，也就没人在意了。44pWG
面对母亲疑惑担忧的眼神，德萨林当时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住在旅馆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随时观察城内的动向，二是能将自己的笔记本还有日记本放在身边。他其实不想瞒着父母，但是当下，德萨林不太确定，把自己重生的事就这么告诉父母，会不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44pWG
日记写到这里，德萨林将手里的石墨笔放下，再次沉思了起来。经过这几天不断鼓捣之后，他终于弄到了石墨。将其做成细长条的形状，加入黏土，然后再用细绳捆住，就能写字了。这东西虽然不像羽毛笔和钢笔那样“高雅”，但胜在随时随地能用。以后环境会越发恶劣，搞不到墨水司空见惯，现在就要习惯起来了。44pWG1
此外，他不在旅馆里，而是在北城门口坐着。根据索伦克法律，异民族商队只能从北门走，因此，北城居住的多是异民族，帝国人很少。看着那些身穿皮袍（这片土地上种不出棉花，只能用兽皮御寒），形形色色的异民族经过，德萨林继续写：“又翻了一遍自己做的笔记。没有，任何记录里，都没有提到过这个部落。但是这也不奇怪，母亲一直告诫我远离他们，而且小时候，我也从没与任何异民族交流过。我认识的第一个异民族，还是革命军接收南方起义军残兵的时候，才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人，并认识到，他们和帝国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说到这个，回去之后，我得把笔记本装包里。上一世逃得匆忙，让它们就被烧了真可惜。”44pWG
收起笔记本，德萨林又看了一眼守门的卫兵。这几天父亲很少回来。据他说，城主这会已经接到上一世的求援信。但是，父亲根据德萨林提供的情报，在会议上据理力争，拖延时间。44pWG
虽然在职务上，父亲也并不是什么高级军官；但是支撑着边关军镇的顶梁柱，靠的就是这些自带武器的骑士们，何况父亲这样经验丰富，作战骁勇的老骑士。因此，即使违背了命令，城主也不能忽视父亲的意见，因此争执不下。44pWG
既然父亲这边回不来，母亲德萨林在家里等着巴特鲁斯部落的信使，只能凭自己调查他们。这也是德萨林来到城里的原因，他不太敢相信这位父亲上一世未提及的异民族朋友的信用，而且他也想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部落有一种熟悉感。可是绞尽脑汁，依然想不通。44pWG
12月13日的太阳终于落山了。城门要关闭了。城门口的卫兵催着德萨林回去，他也只能收起怀里的笔记本，一边叹息，一边往旅馆赶了。44pWG
索伦克这地方不比国都。国都有一条联通海洋直达城内的大运河，有一道高达天际的内长城保护着内部的农田和国都城墙。那座城市已经上千年没遭到攻击，因此夜夜笙歌也不奇怪；但是在索伦克，太阳刚一落山就会关闭城门，而且现在，城区里的摊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44pWG
走在异民族聚集区的街道上，德萨林皱着眉，血腥的气息和动物的膻味一直在往鼻孔里钻。一个上午的功夫，德萨林记录了十几个部落，大概覆盖了几百里的范围。如果他有几年——至少几个月时间可用，他可以通过长期观察，判断每个部落实力如何，然后估测出哪个部落可能是为入侵者服务，甚至本就是他们的人。44pWG
至于就这次的观察结果而言，没有一个部落，具备攻占索伦克的能力。就算他们合起伙——不，让这些部落合伙，是不可能的。其中几个在集市上仅仅一个照面就打了起来，巡逻部队拉都拉不住，只能一并逮捕了事。既然如此，欧内斯特从哪请的人，能做出如此“伟业”？44pWG
然而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反正要不了几天，他们就要走了。回到旅馆，还没有推开房门，就听见响起了父亲响亮的笑声。德萨林惊讶地推门而入，才发现有客人。在床对面的窗口，不止穿着板甲，将佩剑随手扔在床上的父亲，还有一个穿着羊绒夹袄，满脸黑色的络腮胡，与父亲身材相仿的异民族汉子坐在父亲对面。桌上是一瓶开过的烧酒，酒精度数应该不低，光是打开倒了一杯，就能闻到满屋子酒精味。44pWG
“爸爸？”德萨林好奇地歪着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异民族大汉。德萨林几乎不认识父亲的任何一个同事和朋友，但是这个异民族人一猜就知道是谁了。他一定是那位巴特鲁斯族人。44pWG
看到德萨林回来，父亲笑着招了招手，说道：“跟你介绍一下，老博维。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我儿子，德萨林。小萨，这位叔叔就是巴特鲁斯族长，博维耶夫。快点，叫叔叔。”44pWG
“胡说。你们的历法一年十个月，我们的历法一年十二个月，所以你的实际年龄比我小！”44pWG
不管两人如何争执，德萨林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声叫了一句“叔叔”。这次初见让他确定，自己的确没在档案见过这大汉，也没有听说过巴特鲁斯一族。可能是巧合，或者自己的神经过于紧绷的关系吧？德萨林只能暂且如此想。44pWG
博维耶夫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德萨林，像是在看一只新奇物种，或者奇珍异宝。然后博维耶夫捏了一把德萨林的胳膊，然后又猛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什么嘛。我说维特，你自己虎背熊腰的，你儿子这身子骨不行啊。身为优秀的战士，怎么自己儿子弱不禁风的？不瞒你说，我女儿也能打一百个他这样的！”44pWG
“话不能这么说，老博维。别看他身体一般，只是缺乏专业训练罢了。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哪个会是病秧子呢。这孩子，底子好得很！”44pWG
“哈哈，也对。你的孩子，肯定比其他帝国人更像这茫茫冰川！”博维耶夫说着大笑起来。44pWG
不知这算坏话还是好话，反正德萨林是房间里唯一没笑的人。他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父亲这才渐渐收起笑容，他看了德萨林一眼，向博维耶夫说：“不说这个。这里人多嘴杂，老博维，通知过你们商队的车收拾好了吗？”44pWG
进门到现在，博维耶夫给人老不正经的感觉，直到这会才有所好转。他压低嗓音，回答道：“那当然。今天早上已经让他们收拾好东西，回部落待命了。这会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也会准备起来的。倒是你，能确定异族入侵吗？”44pWG
看来，父亲已把这个消息告诉巴特鲁斯人了。只是德萨林有一点担心：万一这个袭击者就是巴特鲁斯族人呢？或者袭击者正好与巴特鲁斯关系密切，博维耶夫可能把这个消息也带给了异族袭击者，这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吗？44pWG
父亲看向德萨林，犹豫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小萨，你记得……那些袭击者从哪来的？”44pWG
还好，父亲至少没说自己是预言得到的情报。德萨林思考片刻，回答道：“从东北方来。”44pWG
“东北方向……”博维耶夫想了想，突然之间一惊一乍地喊道，“哎呀，那是我的驻地！”44pWG
父亲和德萨林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博维耶夫。父亲的眉头立刻皱在一起，德萨林小声说道：“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很糟糕？万一你们就在敌人的行军路线上……很可能会被毁灭的。”44pWG
父亲拍了德萨林的脑袋一掌，没想到博维耶夫仰起脑袋，哈哈大笑：“这样一看，的确有些过于危险了。小萨，你说的没错。但如果遇到那群豺狼的话，我们一族也不会是好惹的！”44pWG
“老博维！”父亲的说话语气难得急了起来，“就连索伦克人都不一定能在进攻之下生还，你为什么觉得你们能行？听说更北方的荒原上有些特级危险种并不是它们本身有多么危险，而是出现时成群结队，悍不畏死，再强的战士也会淹没在它们的潮水之中！帝国有句谚语，叫做‘放弃不是懦弱，鲁莽不代表勇敢’！”44pWG
博维耶夫没有接话。过了片刻，他突然问道：“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要往哪跑？”44pWG
提到这一点，父亲的脸色忧郁。他摇了摇头，音调瞬间就低了八度：“城主大人他认为……索伦克是北方重镇，就算遭遇了大军的围攻，也能坚持很久。而且，帝国不会不管我们。”44pWG
“真是个蠢才城主……他懂什么！”博维耶夫义愤填膺地嚷嚷，“要不这样，你带我见他。我就说是我的探子在野外看到了那群袭击者，如果再不撤离，索伦克将有灭顶之灾即可！”44pWG
“都小声点！”眼看他们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德萨林赶紧叫道，“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爸爸，你赶紧把妈妈带到旅馆，我们跟着叔叔赶紧离开索伦克，然后我们整个部落向……”44pWG
德萨林一时语塞。他从包里翻出了一张地图， 在床上抖开。虽然这张羊皮地图是集市买的，但是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以及地形的补充，都是德萨林闲来无聊的时候，自己标上去的。德萨林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圈，他的脑海中开始高速回忆上一世发生的，以及在档案室中看到的异族进军路线，边找边说：“会有一支从西南方来的叛军，但他们其实是诱饵部队，负责将帝国军的视线引过来；真正的异族主力是从东北方来的，一路上为了保证绝对保密，所到之处会杀人灭口，毁灭一切知情者……”44pWG
德萨林自顾自地分析着，还用石墨笔在地图上绘画撤离路线。猛然间抬头， 才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小孩子，父亲和博维耶夫此刻正用一副震惊的表情，看着德萨林在这纵横掸阖。44pWG
糟了，忘记自己现在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了……德萨林正这么想着，父亲突然打了一个哈哈。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父亲站起身，拍着博维耶夫的肩膀，对他自豪地夸口：“你看，我说得没有错吧？这孩子就是个天才……虽然体能稍差了一点，只要经过良好的训练，一定不会比我差……”44pWG
后面的话语，父亲已经说不出了，因为他真的有了点醉意。这会可不能喝醉啊，德萨林心里抱怨了一句，但还是帮着把父亲安置在床上。博维耶夫嘀咕了一句：“话说回来今天维特是怎么一回事？才喝了两杯，就醉成这样……”44pWG
“父亲很能喝吗？”德萨林的表情不太好看。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来没喝过一次酒。也可能是他在孩子面前，把这点隐藏起来了。44pWG
博维耶夫还没有回答，父亲却突然醒了过来。他正拉着德萨林的手，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的：“不要急，小萨……你妈妈没来。你先在隔壁等一下她……我，我们明天……明天走……”44pWG
话音未落，父亲又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德萨林的目光在父亲的身上产生了一丝犹豫，他抬起头看向博维耶夫，想劝说他连夜离开。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但是博维耶夫一句话就打消了德萨林的想法：“维特估计是醉了。小萨你不知道，你父亲一醉起来，除了打仗，什么事都别想把他叫醒。再说听你爸的意思，一定要有商队掩护把？都怪我，今早就把商队撤回了部落，估计还得再等一段时间了……”44pWG
看着博维耶夫无奈的表情，德萨林有些无语。距离索伦克接到增援的命令只有四天时间了，商队想从巴特鲁斯驻地回到索伦克需要时间，部落转移需要时间。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耽误，他担心迟则生变。44pWG
因此，他直接打断博维耶夫的解释，提醒道：“索伦克城门至少要明天太阳升起时才打开。先不谈商队组织和路上所耗的时间需要多久，就算当天到索伦克，太阳落山前也很难离开。这么一来一去，我们出城恐怕是12月15日了。博维耶夫叔叔，敌人是1月7日攻打索伦克的，他们抵达巴特鲁斯驻地的时间只会更早……”44pWG
然而，博维耶夫用笑声打断了德萨林的分析：“小萨，你有件事说错了。其实太阳落山前，我就已经联系好了。飞鸟传书，没见过吧？”44pWG
说话的时候，窗外传来了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德萨林这才放下心。如果是这样，那明天早上商队就能进城带走他们一家，速度大大增快。但是这个时候，心只放下了一半，他又提醒：“可是妈妈还在家里，估计还有点时间……”44pWG
“小萨想妈妈了吗？”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妈妈的说话声。德萨林有些惊喜地回头望去，母亲正拿着水壶走进来，看到博维耶夫的时候一脸惊讶，“哎呀，您就是当家的之前提到的那位朋友？真是拜托你了，往后多多指教。”44pWG
“弟妹你太客气了吧！”博维耶夫哈哈大笑。看德萨林还在这里，母亲拉着他的手，说道，“小萨，今天早点休息吧。你的房间在隔壁，毕竟从明天开始，也许我们要舟车劳顿了。”44pWG
德萨林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父亲，又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母亲，一股暖流瞬间涌上了心头。44pWG
太好了。至少，上一世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遗憾就这么解决了。父亲不会再消失在荒野之中，母亲不会在他眼前被害。虽然前路依然艰险，但是现在……至少有了一个一个好的开始把。44pWG
想到这里，德萨林端起桌上母亲留下的热水，慢慢喝完后，进入了梦乡。梦中他们一家三口站在皇宫下，沐浴在阳光中。而缠绕他数十年附骨之蛆一般的黑暗，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44pW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