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无功地把手放在透明的玻璃板上敲了敲，我关掉了视神经投影，用突击步枪当拐杖，从车厢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前额叶注射还是因为不适应光电红外头的鸟瞰视野，亦或者基于光环的意识控制有些毛病，我始终感觉大脑有种从眼球延伸过来的不适感，伴随着心脏一起跳跃，让人有点儿烦。列车广播中传出的淡淡歌曲听上去朦朦胧胧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收到的信号。3ZSXs
顺着老师的手指，我看着面前全息大屏幕上的列车线路图，和象征着我们当前位置的闪烁红点，把突击步枪往上提了提，用双手抓住：“已经设定好了路线和自动避障，从隧道对面的建筑工地钻下来了，应该比我们要早两分钟就位。”3ZSXs
从机械臂上传来的握持感格外的陌生，让我下意识掂了两下枪托，微型电机发出的响动倒是让人很熟悉，但一想到这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就更奇怪了。3ZSXs
“机四没有分兵守能够直通储粮库的181会让站，可能性只有两种。”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老师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我的右肩，机械臂接口与肉体连接的那部分，“要么‘民兵’的人手确实不是很够，要么他们为了长途奔袭而选择了小部队轻装简从，要么……”3ZSXs
“……粮库会出现大量的防御驻军。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3ZSXs
隔着防护面罩，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在说完这些之后，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疼吗？”3ZSXs
“要疼的时候你还敢这么捏，”笑了笑，我把自己那只原生的左手搭在他的手上，“我非得蓄满了力给你一拳，让你好好尝尝不体贴的苦头。”3ZSXs
隧道内侧的指示灯在窗口快速闪过，被控制了速度的这辆磁悬浮货运列车朝着终点站快速驶去。安心地感受着那因为隔了两层防护服而根本不可能传递过来的温度，我们两个人默契地共同沉默着。随着变轨提示开始闪烁，老师手上的力度微微加大了：3ZSXs
“担心的事情？那可多了。”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该结束了，我重新握起步枪，眨了眨眼睛，“首先，刚刚装上了这条胳膊的我，射击技术大概率不能算好。说不定也就比随便乱射要准上那么一点——毕竟眼球还有点儿不舒服。还有就是，梓和优香同学她们都完成任务了，结果我们这边甚至还没能交上火……”3ZSXs
老师的这个问题带着轻微的指责，一下子让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半跪在我面前，他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眼睛笔直地看了过来：“说吧。身为老师，是要实现学生的心愿的。”3ZSXs
“喂，可不是这种心愿。”明显是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晃了晃我的身体，“严肃一点啊，祝工。”3ZSXs
看着他那幅认真的姿态和魄力，我叹了口气，不得不做出屈服，尝试着把那个早就埋葬了许久的念头从心底刨出来：“……我确实想过，是说……是说……”3ZSXs
犹豫再三，我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这种严酷的情况下，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先发优势，也太蠢了吧。而且多半没什么希望。再说了，他们本就该死——不该死吗？当然……”3ZSXs
扔下步枪，我用双手勾上老师的脖子，把防护面罩跟他碰在一起：“……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在这车撞上了终点，引发了短暂的电磁脉冲之后……”3ZSXs
真是愚蠢幼稚的想法。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友军，更不尊重敌人。事到如今了，整个千年已经无限接近了人间地狱，我居然还会想着……3ZSXs
低头思考了片刻，老师的言语依然谨慎而严肃：“……你能保证，所有机器人会被暂时瘫痪，而你的机械臂不会有问题吗？”3ZSXs
“本来就不是专门的EMP设备。在弱电井一躲，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3ZSXs
“那当然没问题，”蹭了蹭我的面罩，他笑了两声，声音里含着我没办法辨认出的情绪，“只要你没问题。只要，你别再一声不吭地牺牲自我，就没有一点儿问题。”3ZSXs
列车的控制台开始发出急促的提示音——那是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设定好的程序。立马后退两步，捡起地板上的步枪，我转过身，做了几个深呼吸，快步走向车门：“那么，就按照计划行动。”3ZSXs
利用速挂快脱绳把身体固定墙壁上，我对着另一边同样做好准备的老师点点头，敲碎玻璃，扳动了手动开关，高速行驶带来的烈风瞬间灌入车厢，但依然处在能够接受的受控状态。控制台上方悬浮着的全息窗口在一瞬间变成了红色，伴随着巨大的尖锐噪声和强烈震动，整辆车进入了紧急制动状态。3ZSXs
全息窗口上的三分钟倒计时数字急剧变化着。绷紧了身体，我快速调整好身上这些零碎们的状态：要是发生了类似于快脱绳无法脱离，或者枪械突然走火这样的致命意外，我非得恨死自己不可——3ZSXs
不熟练的受身动作并没有减轻任何与土地相撞带来的痛苦，瞬时的强冲击差点儿让我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呕出来——不过涌上嗓子眼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些酸水。连滚带爬地窜起来，我撞开弱电井的维修门，把身体塞进去，又紧紧地压住了这扇我与即将到来的电磁脉冲之间最薄弱的屏障。3ZSXs
在闭上眼睛，再次调动出视神经投影的那一刻，那节可怜的车头就已经奔赴了自己命运的终点。火焰与冲击波伴随着肉眼不可见的电磁脉冲顺着整个隧道开始扩散，而在红外视角下目睹了片刻的我感觉快要瞎掉了。不知道恢复了多久，我才感觉到刺痛的神经逐渐回归正常，将倒映在视网膜上的面前这片黑暗投射到意识上。3ZSXs
不敢有太多耽搁，马上冲出弱电井，我立刻就看到了铁轨另一边那个持枪的跪姿身影。在老师摆了摆枪口的动作示意下，我迅速翻上不算太高的站台。贴在通往货运中转间的大门旁，我抱紧步枪，给了他一个手势。3ZSXs
“毕竟太难防守了。”同样贴在门旁，老师点点头，“……我还以为你被弱电井吃进去了。”3ZSXs
“被爆炸晃了一下眼睛。”看着表面完好无损的无人机朝着这边飞过来，我确认了一下眼前浮现的自检状态窗口，“无人机状态也没问题。那……”3ZSXs
“嗯。”一枪托砸碎了门上的玻璃，拉开烟雾弹的保险，老师将其抛了进去，“……交给你了，祝工。”3ZSXs
液炮的炮口正正对准了门口，随着平台轻微起伏。根预想中的一样，这扇货运大门的宽度恰巧能够容纳无人机通过。深吸一口气，我用着自己的所有力气，尽可能大声地喊着：3ZSXs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意义！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我和——和夏莱的老师，可以提供安全保证！”3ZSXs
“重复一遍，立刻放下武器投降！货运中转间没有任何可靠掩体，而我们这边拥有充足的速射重火力和备弹。你们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性了！”3ZSXs
“我再说一遍，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我和夏莱，提供安全保证！”3ZSXs
这竭尽全力的喊声穿过了那扇小小的破损窗户，在货运中转间中来回飘荡的回声格外响亮。屏住呼吸，咽下一口唾沫，我等了十几秒，再次张开嘴：“里面的人听着，我是枌生……”3ZSXs
“感谢你的好意，祝总工！但是，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中转间！”3ZSXs
一发子弹从窗口钻了过来，将边缘的玻璃碎渣敲掉。随后，狂风骤雨一般的射击泼洒到了厚重的大门上，叮叮当当，火花四溅。握紧步枪缩在墙角，我咬着牙，闭上眼睛，接入无人机的意识控制：3ZSXs
没什么好讲的。虽然射击的声音听上去狂暴热烈，但其中显然没有任何重武器，人数也很简单就能推算出来。如果这架无人机不在，这些人——这些被老四绝对信任的轻装精锐们，肯定有能力堵住这扇大门。3ZSXs
45mm液体发射药速射火炮的轰炸轻易地压过了那些冲锋枪、步枪、霰弹枪、狙击枪，两发杀爆榴弹混装一发EMP弹的射击组合编制起密集的绞杀网。红外视野下，被闪烁的红框圈出来的白色人形目标或是分崩离析，或是挣扎倒下，在系统完全终止瘫痪的情况下，逐渐黯淡了下去。弹舱的电机快速转动，供弹机构在运动中咔吧作响，顺畅流利地收割着在简易阵地上所有顽强死守的敌人。偶尔，几发无伤大雅的子弹撞上了无人机，但最多也就让它晃了两下，没有任何其它影响。3ZSXs
看着视野中的最后一个红框消失，我想要抬起枪，却手滑了一下，没能扶住。集中起精神，我依次活动了一下五根机械手指，再次握住握把，将食指搭在扳机上。3ZSXs
偌大的货物中转间遍地都是残骸，金属的、布料的、沙砾的还有木头的。墙顶的角落，两根粗大的排水管也被炸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倾泻下来的细流与各种机油与液压油混合在一起，闪亮的油花漂浮在黑水之上，形成飘荡不定的图案。3ZSXs
“没什么好说的，”看着好像打算说些什么的老师，我摇了摇头，“他们……”3ZSXs
明显象征着故障的电机运转声打断了我的话。压低身子再次举起枪，我跟老师摸到了一辆货车的旁边。在那里，一个只剩下了半截身子的机器人扭动着身体，似乎想用自己那幸存的一条胳膊去拿什么东西。看到了我们两个人，他的视觉传感器转了一下：“啊，祝总工。……这位肯定是夏莱的老师了。……您有右臂了？”3ZSXs
“真不错。身体还是要完整了才好。”盯着我依然没有放下去的枪口，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你看我现在，连抽个烟都没办法。能帮个忙吗？就在那边。……多谢。”3ZSXs
看着老师捡起那边的香烟，塞到他的嘴里并将其点燃，我的食指依然绷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击发。用力吸着这最后一根的香烟，这名机器人低下头，身体的断口处闪了两下火花，软绵无力的手臂颤抖着朝背后摸了过去，但随即被我的射击打断。3ZSXs
“你想干什么？”眯起眼睛，我问，“……编号369507？”3ZSXs
“当然记得。第六重工业集团5322机械制造厂车间主任。你编写的工艺卡片很细致。而且，对身体有些独特的养护习惯。……一眼就认出来了。”3ZSXs
“啊，是吗？真让人高兴。六工……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吐出一口烟，他点点头，“不过现在，我是‘民兵’的平汉。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3ZSXs
威慑射击显然没能完全阻止他的动作。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忽地拔出一把手枪，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3ZSXs
“别紧张。输了就是输了。”看到我下意识做出的后退动作，平汉笑了笑，“我是会认输的人。负隅顽抗已经结束了。……能最后再见你一面，真是件好事，祝总工。其他人怕是没有那么幸运。”3ZSXs
“唯一可惜的就是，也没法看看你的脸。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3ZSXs
“那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点了点头，“我就先……”3ZSXs
轻轻叹了口气，我放下步枪，再次打断了他的举动。向前走了两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伸出了左手：3ZSXs
“我知道个说法。自杀的人，怨气太重，只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上天堂无路，下地狱无门——”3ZSXs
再次晃了晃手，我朝他示意着：“所以，把枪给我。让我来。”3ZSXs
我的这番话或许给了他一些触动。手臂慢慢放下，重新垂到地上，他沉默了一会，损坏了的微型电机声便再次响起：“……说得对。我的荣幸，祝总工。”3ZSXs
这把平平无奇、在军火店里到处都是的手枪对于我而言有些大，有些重，但并非不能使用。摩挲着握柄上的伤痕，我退出弹匣，熟练地检查了一遍所有机构，又重新上膛，对准了他的头。就在此时，如同来时的车厢里一样，不知何处飘荡来的歌声在我们的耳边响起：3ZSXs
“这歌就是个笑话。真亏了我们这帮蠢货，还天天喜欢唱。”抬起头，看着敲打在高处天窗上的密集雨点，平汉说，“基沃托斯没有太阳，没有天空，也没有妈妈。所以，最好也——”3ZSXs
我的射击技术并不是很好。但这么近的距离，姑且还是能打中的。3ZSXs
平汉的头被子弹打过了一个窟窿，黑洞洞的，仿佛能够将所有光线全都吸进去。把手枪扔到他的身上，我稍微喘了两口气，捡起突击步枪：“走了，老师。无人机留在这儿。我们进……”3ZSXs
真是个好问题。……该说你足够体贴，还是不够体贴呢。3ZSXs
“……嘛。”遮掩住声音中的颤抖，我耸了耸肩膀，来到气密闸清洗室之前，“你不应该想不明白啊，老师。”3ZSXs
手放在开启按钮上，我背对着他，尽量把自己稳住：“他们该死。而且想死。你不应该想不明白。我们都不应该想不明白。”3ZSXs
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作为战略储备设施的储粮库自然配备了一整套专业的三防系统，并且伴随着时刻更新的大气成分检测。在全套自动化的清洗消毒之后，我和老师终于能够摆脱这套笨重的防护服，重新看到对方的脸。3ZSXs
伴随着互相掩护下的持枪奔跑，我脚上的这双高跟鞋在宽阔的通道上“嗒嗒”作响。终于，一个转角过后，不省人事、伤痕累累的艾米同学出现在了地面上，而那个从未被我认错的机械身影，也映入了眼帘——3ZSXs
——作为一切的元凶，老四正抓着日鞠同学的脖子，将她高高举起。朝着这边的枪口看了一眼，他似乎轻哼了一声：3ZSXs
“……我们的对话要结束了，全知。最后，留给你一个问题吧：”3ZSXs
“又为何，要将我们造成人形——造得，如此似人呢？”3ZSXs
随后，他用力一扔，那道白色的身影重重地撞上了旁边的墙壁。顺着凹陷滑落下来，日鞠同学头上的光环抖动了一下，便伴随着她的昏迷，消失不见了。3ZS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