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进夏莱办公室的前一刻，优香停下了脚步。看着走廊上窗户里自己的倒影，她整理了一下刘海，仔细检查了一遍用化妆遮住的黑眼圈和红肿，还有紧急清洗烘干熨平的假领子，以及崭新的小西装和百褶裙。这次的眼影和遮瑕都是从诺亚那里借过来的，效果据说是基沃托斯最好的……lqhOV
都跟平常一样。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尝试着露出微笑，她点点头，拿着文件，敲了敲门。lqhOV
今天的值日生是格黑娜学院的枫香同学。对着打开门的她轻声道谢，优香的目光移动到对着电脑屏幕打盹的老师身上。明显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晃晃脑袋，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液体：“是优香吗？啊，开仓的计划表？……枫香，能麻烦你先到休息室回避一下吗？这件事……哎？不是咖啡吗？”lqhOV
“不能这么撑着啊，老师。我换成了自己配的养生茶，应该能避免咖啡因成瘾，茶包就放在速溶咖啡旁边了。请务必交替着来喝。”无奈地看着他，枫香拿出一个比平常略大的便当盒，“也千万不要忘了按时吃饭。昨天，又是吃的速食杯面吧？还是过期的。”lqhOV
“哎呀，以后做事情要细心一点才行。要认真处理好证据……”lqhOV
“老师！不注意健康这种坏习惯，还请您注意起来！”看着带着一脸疲惫，却依然嬉皮笑脸的老师，枫香把便当盒放在桌子上，“……虽然因为最近的情况，今天的便当可能也有些拿不出手……但总比过期的杯面强……”lqhOV
“好啦好啦，优香今天过来，就是作为大救星，帮我们解决这些事情的。”笑着打开了便当的盖子，老师看了看菜色，“喔，这不是一如既往的很棒吗？中午的时候，我会准时安心享用的。”lqhOV1
“……请您务必这么做。”带着一丝无奈，枫香叹了口气，“抱歉，优香同学，不自觉就多说了几句。我先去休息室了，麻烦你也务必说一说他。老师他不是很听你的话吗？”lqhOV
与枫香点头告别，挑了挑眉毛，优香拉过来一把办公椅，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那么，老师？我记得，这个月的预算，伙食费应该给得很充足吧？食品涨价的影响，我明明已经考虑进去了，为什么还要去吃过期的杯面呢？”lqhOV
看着对方吞吞吐吐的样子，优香忽然想到了诺亚提到过的那件事。独臂的总工程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心里大概明白了一点：“……月末的时候，我会准时查账的。如果有任何问题，可别怪我直接跟葵室长反应。”lqhOV
“这不太对吧！？这是我的私人工资使用，跟联邦学生会的总体财务应该没关系吧？”lqhOV
“因为老师对自己工资的不合理滥用很有可能进一步加重学生会的财务负担。”就算意识到这件事好像确实是老师占了正论，优香还是嘴硬了下去，“比如，如果不合理进食导致病倒的话，联邦学生会岂不是要多一笔医疗开支了？”lqhOV
“……好吧好吧，到了月末，我会如实整理汇报的，优香大人。”无奈地笑了笑，老师拿起那份文件，“这就是，千年科技学院的开仓放粮计划？”lqhOV
“没错。实在抱歉，这时候才把计划做出来。”点点头，看到老师进入了工作状态，优香稍微有些愧疚地说明着，“千年拥有仅次于遭受蝗灾之前的山海经的，基沃托斯第二的储粮量。受益于先进的保鲜技术，在主粮、蔬菜、水果、肉类的种类丰富程度上，则是当之无愧的基沃托斯第一。所以，要综合考虑各种品类的市场投放计划，还是有些费神……”lqhOV
“是昨天做好的？”翻动着这份计划说明，老师似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打印编号，“昨天你不是跟祝工一起去看液炮的外协工厂了吗？不顺利吗？”lqhOV
“啊，还挺顺利的。除了第一家之外……按照祝同学的推荐名单，外协的工厂全都确定下来了。”下意识想要伸手，再确认一下遮瑕和眼影，优香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计划其实之前已经有个大概，昨天只是……”lqhOV
老师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认真的眼神直直地看向这边，让她有些慌乱：“老，老师？太，太近了……”lqhOV
“……这份计划，我认为没什么问题。我会马上以夏莱的名义上报给联邦学生会，由她们下达批准文件的。”点了点头，老师把探过来的身体放回办公椅上，“但是，昨天的情况，好像不仅是熬夜工作那么简单。”lqhOV
“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讲讲吗，优香？”神色中透露出浓厚的担忧，他这么问着，“为什么哭了？”lqhOV
身体轻轻一抖，优香感到一股暖流从心中涌了出来。紧紧拽住了袖子，她吸了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当然。我本来就是想……跟老师谈一谈的。”lqhOV
说着，她把手放在裙子上，站了起来：“老师，请好好看着我。”lqhOV
“等，等一下，优香！？”立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老师把头转到一边，“我觉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好好……”lqhOV
“没关系啦，老师。”看着这跟昨天的枌生祝几乎如出一辙的表现，优香笑了笑，但确实依然感受到了害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慢慢解开西装，“我穿着骑行服呢。不是你想象的那样。”lqhOV
“哦……哦，骑行服啊。”把手慢慢移开，老师的眼神依然飘忽不定，不敢直接看过来，“我想起来了，你好像确实有一辆摩托车……很合身哦！很衬你的身材！特别棒！……不如说，破坏力有些大哎……但，但也确实算是正规的衣服才对……”lqhOV
“当，当然了！我又不是什么不知羞耻的人！”感觉脸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优香把小西装叠好，和假领子与领带一起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但是，祝同学她说，老师你，应该会高兴……”lqhOV1
“……祝工她要干什么？……试探我会不会犯错误？……我可是老师……居然这么不被信任……”lqhOV
“而且，”没能听清老师的自言自语，优香摸了摸胳膊，试图再次感受昨天上午的那种，恒温恒湿下的冰冷沉重，“……我感觉，穿着这身衣服来说昨天的事情，能让我……叙述得更准确。”lqhOV
随后，伴随着叹息，和回忆起的那份感觉，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倾诉。lqhOV
虽然事情只过去了一天，但优香却感觉，那仿佛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整齐的跪姿，二六的愤怒，九爷临终前的碎碎念，在面前慢慢消失的微笑表情，和机器人们的歌声……lqhOV
优香尽量让自己的言语不紧不慢，不偏不倚，但她却完全控制不住发抖的声带。伴随着叙述的进行，老师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凝重。终于，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优香的话语，终于重新抵达了昨天的终点。看着托起下巴，认真思考的老师，她又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lqhOV
“我该做些什么？总应该……有能做的事情。有我能做到的事情……”lqhOV
老师的回答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他那皱起的眉头让优香有些忐忑——她甚至担心老师会责备自己，责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lqhOV
“我好像，”就在这时，老师有些忧伤地开口了，“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十字神明啊……不，还是让日鞠继续吧。万一……”lqhOV
“我明白情况了。但是，优香，你不应该这么提问题。”从自己的思考中脱出，他看着优香的脸，缓缓摇了摇头，“该做什么？没有该做的事情。”lqhOV
“你应该思考的是，你想做什么。”露出一贯温柔的笑容，老师的话轻轻将她包裹住，“来，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做什么？”lqhOV
从回忆中重现出的冰冷依然存在，但却不再那么刺骨了。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优香的耳边，再次回荡起那首戛然而止的合唱：lqhOV
“我想让他们看见太阳和天空。”顺着歌曲引发的心情，她将依然不甚具体的话从胸口吐出，“妈，妈妈可能有些……但是，我希望他们能够，能够——”lqhOV
开口是很重要的事情。只要化为言语，散碎的心情便能被清晰地整理。lqhOV
“能够感受到，和我们，和学生们一样的，太阳和天空。”用心琢磨着，优香慢慢拨开笼罩在真实内心中的薄纱——那在之前，仿佛如同钢铁一般坚不可摧的屏障，“这样，他们就不需要再发出那样的悲叹。他们，不得不从未经过‘青春’，就要成为‘大人’的机器人们，哪怕假的也好，只有一丝一毫也好，他们也能够……”lqhOV
话语在这时卡住了。她似乎没办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出自己所期望的那个场景。张着嘴在停了几秒，优香用力思考着：“如果想这样的话……关键在于，对了——”lqhOV
伴随着雨声，似乎出现了总工程师的声音。跟自己一起，她们同时说出了那个关键：lqhOV
“《关于在工业标准件生产过程中实施汰旧策略的条例》。”lqhOV
“要废除——不对，废除会不会太过激进了？经济学上的作用还是有的。”落到这一点之后，优香的心中所想突然又混乱了起来。大量的信息从她的记忆中浮现，引发了各种互相冲突和矛盾的思绪，“虽然是千年科技学院制定的，但这件事也不可能……很多公司都要……在现在这种状态，如果盲目行动的话……”lqhOV
“而且，只是一个条例——如果只是废除一个条例，又……有什么用呢？观念早就……但可能至少应该放宽……只是放宽的话，跟什么都不做又有什么区别？我……”lqhOV
“优香，”不知何时，老师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要自己钻到死胡同里。我不是还在这里吗？”lqhOV
“对，我还在这里。”这么说着，他露出一个微笑，“现在，我们来正反辩论吧。用这种办法，帮你理清思路，怎么样？你的立场是废除条例，而我会从各种角度反驳你。让我们一起检验一下，这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吧。”lqhOV
心情平稳了下来，收敛思考，优香打起精神。摸了摸她的头，老师放松了一下身体，看着电脑屏幕：“嗯……‘计划性报废’条例。那么，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了——”lqhOV
“——千年研讨会的会计，早濑优香。你知道你提案将会导致多严重的后果吗！？”lqhOV
意识被这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刺激得一下子清醒了起来，优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着老师，逐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让眼神中带上对抗的神色：lqhOV
“首先，早濑优香。你不应该不清楚，‘计划性报废’条例究竟带来了多大的经济效益，而这么大的经济效益究竟能够带来多大的影响。”点了点头，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严厉，“如果没有消费，哪里会有生产？没有生产，又怎么会有盈利？”lqhOV
“废除这个条例当然会影响消费，但又不是说会完全毁灭消费！”调动起自身的专业素质，优香果断给出了反论，“有任何厂家能够制造出永远不会损坏的零件吗！？如果有任何人存在这样的自信，能够造出永远不会损坏的球形关节或者正电子脑，那就请他们将其生产出来，千年科技学院拥有神秘时效试验技术，让我们看看它们究竟能不能完全克服热力学第二定律吧！”lqhOV
“不要忘了，这个条例最初就是你们千年定的，而现在，又是你们千年主动提出要将其废除。到底是之前的你们错了，还是现在的你们错了？考虑到条例已经运行了这么久，那很显然，大概率是现在要废除条例的你错了，早濑优香！”lqhOV
“根本不应该存在什么正确错误的说法！政策条例本就应该适应现实发展而做出改变。”承受着从未感受到过的——来自老师的敌意，优香的心仿佛在流血。即便如此，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当时推出条例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刺激生产，而现在基沃托斯面临的问题，是生产过剩，以及广大机器人劳动力不堪重负！从这方面讲，这个条例已经从促进基沃托斯的发展转而变成阻碍基沃托斯的发展，那么就应该到了废除它的时候了！”lqhOV
“如果废除了这个条例，机器人岂不是可以毫无代价地获得更长的寿命了吗？这样一来，只要通过不断地更换零件，它们甚至可以得到永生！基沃托斯迟早会被这些变相的‘永生种’彻底掌控的！”lqhOV
“这跟计划性报废毫无关系。让零件拥有远低于技术所能达到的寿命，就能阻止机器人达成那种所谓的‘永生’了吗？何况，永生本身就是个耸人听闻的伪命题！正电子脑的基础结构决定了……”lqhOV
“……废除条例又能有什么用？反正大家都已经按照这种技术要求进行了生产，估计也不会再有人做出什么改变吧？”lqhOV
“……千年科技学院会生产一批公益性的高寿命通用零件投入市场，来观察……”lqhOV
气喘吁吁地，优香接过老师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起头看了看表，她发现，两个人的正反对论居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lqhOV
挡住老师各个方面发动的攻击实在是一件格外耗费脑力的事情，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优香发现，之前那些困扰自己的犹豫和困难，被来自自己的反驳一个一个消除掉了。此时，她心中的那个答案无比的清楚明晰：lqhOV
我希望机器人们能够感受到，跟学生们感受一样的，太阳和天空——lqhOV
“但是，”就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老师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会很困难吧？”lqhOV
当然会很困难了。几乎所有人，所有既得利益者，以及没有感受过那份绝望的决策者，都会来反对这件事。lqhOV
“……没事。”感受着手帕上熟悉的味道，优香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将拳头攥在胸口，她给出了一个最闪亮的笑容，“我会克服过去的。一定，会克服过去的。克服给你看。”lqhOV1
“这就对了。”就像是回应一般，老师嘴角的角度也扬得更高了。竖起大拇指，他的言语中带着充足的开心与欣慰，“就应该这样。有任何问题，我也会帮忙的——”lqhOV
“毕竟，帮助学生们实现愿望，就是为师应该做的嘛。”lqhOV
这句话让优香的心头一动。看着老师的笑，她的身体里出现了某种冲动，让心跳加速，血液翻腾。不由自主地，她握住了老师的手，甚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转变成了十指交叉：lqhOV
“……那，我现在可以，从老师这里，借一点勇气吗？”lqhOV
老师愣了一下。但随后，他的手开始稍稍用力，表情也如同之前一样温柔：lqhOV
“我想……我想要一个愿望。”紧张了起来，优香想到了之前，来自好闺蜜的劝诫，“如果我做成了这件事，请……为我实现一个愿望。”lqhOV
低着头，不敢去直视老师，感受着身体中扩散的、糖果一般的酸甜感，优香说。lqhOV
“必须要完成这件事之后。之后，我会说出愿望的内容的。”lqhOV
也算给自己立下的一个节点吧。愿望的内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下来了——lqhOV
——可以让我成为你的恋人吗，老师？lqhOV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