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三分二十六秒。生盐诺亚，依然无法入眠。40xNL
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具备了入眠的条件。在长时间激烈的桌游对抗，和与所有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大浴场热水澡之后，诺亚现在能够感受到那种舒适的疲劳感。祝专门为大家准备好的睡衣、枕头和新被子，也弥漫着蓬松而温暖的味道。理论上，这时候只要乖乖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她就定然能够获得一个完美的寝息，让身体重新获取一天工作所需的活力。40xNL
看着这属于基沃托斯机电维修保养公司的、陌生的天花板，诺亚睁着眼睛，什么都在想，却也什么都没有想。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却又被无形的烦恼所填满。渐渐的，在这间员工休息室的天花板上，所有的烦恼汇聚到了一个焦点上：40xNL
枌生祝。抚摸着机械臂，带着无法言明的表情，默然流下眼泪的枌生祝。40xNL
……这么一来，跟草野哲子的“交易”，也就算……全都达成了吧。40xNL
把手向着天花板伸去，看着黑暗中的五根葱白般的手指，借由她那绝对不会出错的记忆力，诺亚回忆着这场庆祝会那并不复杂的因果：40xNL
哲子和老师会说服祝，同意接手液体发射药火炮的总体工作；而诺亚，则会在两件礼物的准备上帮助哲子——主要内容基本就是改进许可和生产许可的手续，以及帮已经长时间未出现在母校的她快速协调各方面协作的工作。虽然各方面的因素都在中途发生了些许变化，但就结果来看，双方确实都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整个过程顺风顺水，基本没有波折。40xNL
她当然不会忘记，把枌生祝拉入液炮项目中，本身就带有着探查对方的意味。是为了观察与记录，这位明明从未出现在值日名单中，却吸引了老师绝大部分牵挂的奇妙存在，并将这份客观的记录，传递给未来的自己，从而避免……40xNL
避免好友的心碎。避免那位心肠软的会计，送出祝福的微笑之后，在角落里暗自神伤。40xNL
想到了睡在对面旅馆中的早濑优香的脸，诺亚默默重复了几遍这个目的，来将某个不能被记录、不应被察觉的心思，再次悄悄塞进心底。40xNL
枌生祝的专业素质和工作能力很强。坚强、果敢、负责、高效、灵活，尽心竭力、井井有条、精打细算、胆大心细，是相当出色的总体项目负责人。而且，虽然偶有失控，但她很善于利用情绪。她有能力在失控的边缘控制住自己，来让情绪表达并不过激的同时，又能充分声明自身的主张和态度……40xNL
这第一次被记录的，“喜极而泣”的眼泪，却好像……不太符合，枌生祝的风格40xNL
这份违和感，在诺亚亲眼见到了祝在之后桌游时间中，给自己刻意加强的好胜心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即使分析并非当下这个阶段应该进行的事情，隐约之间，她也得出了某个模糊的结论：40xNL
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位总工程师今晚的表现，诺亚不由得陷入到了这个问题之中。在得到答案前，她似乎不太可能阖上眼皮。40xNL
在床上坐起来，伸手去够旁边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诺亚犹豫了一下。最后，她还是选择放弃了重新穿上黑色裤袜，只在睡衣外面，披上了千年的制服。40xNL
想来，这件裤袜变成了自己的常备服装，也是在发现老师总是不自觉地往这边看之后的事情了。嘛，老师大概率是没有什么特别意味的——就算有，他也会刻意消除它、无视它。不过，来自本能的冲动，还是会让他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可以理解的动作：比如，目光快速地在自己和优香的大腿之间切换两三下，并在心里进行简单对比。这个行为的平均用时大概会在两到三秒之间，优香可能从未意识到吧……40xNL
老师的事情——老师会被自己吸引这一现实，让诺亚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拖沓着拖鞋，她在黑暗的走廊轻轻漫步，调动着珍贵而美好的回忆，让其逐一重现在脑海中，如同反刍一样，反复咀嚼着这些养料，以从中获得确实的幸福感。40xNL
就在路过作为宴会会场的会议室门口时，诺亚突然想到，自己的雨伞似乎还放在那里。但是，刚刚伸手把门推开了一点，她却发现，会议室里早就有人在了：40xNL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工装，右臂的袖子依然空空荡荡。把作为礼品的机械臂竖在桌子上，枌生祝认真端详着它，并用布和润滑脂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它的金属表面，让其在黑暗中反射着轻微的亮光。40xNL
已经迫不及待了，所以就算这么晚了也不愿意放手……吗？40xNL
诺亚看不到祝的脸，但她却能明白，这个场景并不是那种跃跃欲试的氛围——倒不如说，方向性可能正好相反。就在这时，依然看着机械臂的祝，突然开口说话了：“怎么了？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干什么？”40xNL
“美少女上司的个人谈话，一天有一次也就够了吧，老四？”40xNL
从另一扇门走入会议室，那位被千寻和其他真理部成员交口称赞的机器人走到祝的身旁。口中漏出轻微的小声，祝没有转头去看他，依然擦拭着机械手臂：“那频率就降到一周一次吧。我也忙得很，哪有那么多功夫，整天跟你们聊天的。”40xNL
“机器人不需要休息。……好吧，别那么看着我。就算需要休息，机器人的休息效率也比你们高多了。我们的待机休整时间，一天花上三个小时，总归够用的。就像你说的，物理现实上的‘似人非人’嘛。”40xNL
“你是想说，反倒是需要八小时睡眠的爱丽丝同学，比较异类？”40xNL
“是你们——准确来说，是工程部的人擅自把她叫做机器人的。”摇了摇头，机四说，“但她根本就是个学生。顶环的学生。……当然，那或许就是机器人的终极理想形态吧。”40xNL
突然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诺亚回过头，却发现老师正在身后站着。立刻做出噤声的手势，他笑着举起一个发卡，指了指里面，张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口型应该是在说，这是刚刚空崎日奈送过来，让他转交给祝的礼物。40xNL
那位委员长的礼物……吗？……是为了跟老师见面，而找的借口吧。40xNL
看破了那份小心思之后，诺亚对自己刚刚的选择有些懊悔。不过很快，她便平复了心情。笑着点点头，她为老师让出一点空间，顺带贴上他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然后，两个人一起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室内。40xNL
会议桌旁，两人的对话陷入了短暂的停滞。突然，祝放下手中的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子上的另一个盒子拿过来，她抬起头，看着机四：“要不然就趁现在，替你把正电子脑换了，怎么样？”40xNL
“别再拒绝了。你的正电子脑早该换了。”说着，祝利索地拆开那个包装盒，“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再这样下去，我可没法放心让你继续负责核心工作。要真是突然一天你倒了，我可能还好。”40xNL
“你也知道。她是真的拿你当亲哥哥。看看这昂贵精巧的小玩意儿吧。”把正电子脑从包装盒中取出来，祝的语气中带着某种挑拨的意味，“她——她们真的非常努力了，这个东西才会放在这里。你真就这么狠心吗？”40xNL
站在原地，机四看着祝。良久，他再次发出声音：“我当然知道。她是这世界上，唯二会叫我‘四哥’的人。”40xNL
这个反问似乎格外有效。肩膀缓缓耷拉下来，祝的攻势被明显缓解了。把正电子脑放回桌子上，她垂头丧气地再次坐下：“……不一样。我又……”40xNL
打断了祝的话，机四的声音坚决无比：“如果你的情况得不到改善，我是不会更换正电子脑的。……还需要，我重复多少次？”40xNL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犟了。这对大家都没好处。”有些伤心又有些不耐烦，祝摇着头，“我的情况——跟你完全不一样。只是缺了点儿东西，不至于说……我的情况没你这么严重！”40xNL
“而且，你现在有得选！那就应该去选好的，正确的，对得起所有人的！”40xNL
声音中带着悲怆与哀叹，祝的手再次攀上那个精妙的机械臂：40xNL
“——可我，却不能用它。只能眼睁睁地，把大家的辛苦和心意，全都浪费掉。”40xNL
祝的话让诺亚的心里一惊。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身旁老师的身体颤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她想要伸手去勾老师的袖子，却未能抓住。指尖在布料上滑过的触感，就这么刻印在了她的记忆里……40xNL
……并在之后，变成了某种长久的折磨。40xNL1
随即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突然，他的声音变得慌乱，音量也降了下去：“为什么不能用？啊，我……我不是说要指责……”40xNL
祝的表情依然隐藏在黑暗中，不甚明晰。话语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她叹着气：“哎呀，我还一直想着要怎么跟你们说呢。怎么你就突然闯进来了……”40xNL
一把抓住了老师的衣领，如同忍耐了很久一般，机四的动作揭示着他的愤怒：“比遮住眼睛更无耻的，就是视而不见！祝工她……”40xNL
“她的缺憾，真的只有一条胳膊而已吗？事实和真相明明就摆在你面前，你却在这边装傻充愣！”40xNL
“老四！把老师放下！”喝住了机四的行为，祝站了起来，“你平常不这样的。”40xNL
“……对不起。”不只是在给老师道歉还是在给自己的上司道歉，机四松开了手。随后，他转过身，快步走到门口，“……我回去休息了。当然，我的态度不会变。”40xNL
“在你的情况改善之前，我是不会更换正电子脑的，祝工。”40xNL
摔门而去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着。沉默了片刻之后，老师平稳而又沉痛地开口了：40xNL
用默认代替了回答，祝重新看向桌上的机械臂。又一次伸出手，她触摸着这份无法被使用的礼物：“我应该早点儿说明白的。不能用脑机接口，也是因为这半拉光环。其实倒也不是没法用，就是颅内压估计会飚得很高……那个黑市的老朋友虽然人品很次，但技术上还是值得信赖的。”40xNL
“原话是，‘属于自杀行为，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大脑会爆得很灿烂’。”40xNL
“真是的。都怪我，害得大家白费力气。而且，还挺尴尬的。”40xNL
“我倒是没什么关系，早就认命了。残疾人就是残疾人，胳膊可能还好，想要把光环补全，那还不如期望基沃托斯的永久和平呢。这全基沃托斯独一份的残疾人，我当得挺好的。老四他也是认死理，回头我再多做做他的工作，就是……”40xNL
深吸了一口气，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要怎么，跟哲子说啊。”40xNL
祝的话中带着揪心的疼。哪怕是站在门外的诺亚，都能够感受得到那份心情——一向温柔地对待所有学生的老师自然不可能没有反应。伸出双手，他似乎忍不住，想要把那个娇小的身影拥入怀中，却被后者轻巧地后退两步，闪开了。40xNL
这句话与其说是呵斥，倒不如说是娇嗔。穿过雨幕，由窗户折射而来的路灯灯光照亮了祝的脸。40xNL
“你想做什么？分担我的痛苦吗？不行。这是我的痛苦，是属于我的东西。不能再让你偷走了。”40xNL
把手放在胸口，祝仿佛在认真体会着什么。那份笑容里带着倔强，但更多的，却是足以融化一切的含情脉脉：40xNL
“真贪心啊。你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40xNL
这一瞬间，诺亚意识一片空白。被那副表情和那句话定在了原地，她终于不得不接触到，认知到，那个摆在眼前的事实：40xNL
“好啦，我要回去好好睡觉了。”笑容变得舒心与调皮，祝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个圈，“说不定还能长长个子。各种事情，我都会自己处理的。你安心在意你的工作比较好。晚安咯，做个好梦。”40xNL
在诺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祝就已经来到了门口。抬起头，总工程师的脸上呈现出依然未消散的笑容和惊讶的混合：“诺亚同学？正好，今天我能给大家请个假吗？再生样机的试射大概会……诺亚同学？”40xNL
跌跌撞撞地，诺亚回到了被分配给她的卧室。在慌乱地呼吸中，刚刚的记忆开始不停地重复播放。随手找到了一张纸与一根笔，遵循着本能的习惯，她开始将那些场景整理成文字的记录：40xNL
凌晨三点五十六分三十三秒，枌生祝在会议室擦拭机械臂，并与机四进行对话；40xNL
凌晨四点零一分四十二秒，老师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我的背后；40xNL
凌晨四点零六分零五秒，枌生祝说出了自己无法使用机械臂的事实……40xNL
枌生祝那带着怜悯的眼神似乎出现在了旁边，她在问，生盐诺亚是否幸福。40xNL
因为，记忆力这么好的话。她说。痛苦的事情，不就全都忘不掉了吗？40xNL
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40xNL
……天亮之后。见面的时候，祝会提到这件事。我会说，自己从来没有出去过。然后用开玩笑的方式，问她是不是见到了幽灵——因为和我一样，都是白色的……40xNL
……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老师要被夺走了。40xNL
但我喜欢老师。我也，喜欢老师。40xN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