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遮蔽了太阳，但却未能完全挡住光线。阳光的尸骸在空气中游荡，让沉闷的氛围带上一丝丝躁动。根据很久之前哲子的科普，这种情况下的紫外线实际上才是最强的，那时候的她依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对我絮絮叨叨，往不情愿的我的脸上涂些防晒用品……43G00
……如果她不是这种状态的话，可能能给我规划出一个更好的发型吧。43G00
毫无现实意义的小愿望从我的心头划过。又给自己灌下一口，坐在这间小亭子里，我瞥了一眼轻微摇动的灌木丛，把内容物只剩下一半的锡壶拍到桌子上：“……已经，半个小时了。”43G00
“如果你不想见我，就应该直接走掉。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43G00
我能理解他的犹豫。他的不安。他的内疚。他在惶恐中的痛苦，和痛苦中的惶恐。正如我能够理解他那天晚上在靶场的徘徊一样。43G00
从尼禄曾经待过的地方现出身影，老师拍了拍身上的土，跨过亭子的围栏，隔开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我本来以为，提前一个小时，就……足够了。”43G00
“这样。”点点头，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被养护得很好的杯子，我给他满上，也把自己的瓷杯放在桌子上，“是我的错。想提前过来喝些酒。”43G00
“我不是这个……唉。”用叹气声终结了逐渐升高的语调，他看了看杯中的波澜，语气与这天气一样，沉闷而躁动，“你终于承认，这是酒了。”43G00
“在这之前，浅薄如我，尚不能体会到酒的妙处。恐于世俗眼光，便只好托个假称。”没有理会他想要碰杯的动作，我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人也是要经历了事情之后，才能明白……”43G00
“才能明白，”落寞地垂下手，老师接上了我的话，“酒，是好东西啊。”43G00
辣感入喉。回甘浸舌。麻痹的感觉微微上涌。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苦味，被稍稍冲淡了。43G00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在经过了如此长时间的人工造雨之后，老天爷居然还有雨可以下。大自然可真是神奇。43G00
“头发，”在第二杯酒被倒满之时，带着一点点的尴尬、手足无措和强装平静，老师端起杯子的同时，开启了新的话题，“很漂亮。很可爱。”43G00
“是吗？也没人能帮我。一只手的话，这个完成度已经是极限了。”晃了晃脑后这个用头发编成的大蝴蝶结，和从其中延伸出去的高马尾，我将酒一饮而尽，“……至少，坐下的时候不会压到头发。真到工作的时候，再想办法吧。”43G00
过喉的透明液体化作一团火，开始在胸膛烧了起来，一并烧掉了那令我厌恶的、因为这个人的夸奖而下意识产生的快乐。似乎是因为喝得太快，老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静静地看着他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完，我继续给他把酒添满，放下锡制的酒壶，目光投向了亭子外面。43G00
这个地方，好像正式被改名为“马马耶夫公园”了。据说是尼禄的提议。在那天，在我和老师向着储粮库一路狂奔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在此处完成了对增援大部队的防卫工作，歼敌二百三十五名，直到阿里乌斯的先头侦察班抵达。43G00
第三杯酒下肚之后，老师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红晕，原本那幅小心翼翼的姿态也解除了一点。惆怅地看了看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今天晚上……要一起赏月吗？就，还在这里。”43G00
“今天是朔月。”摇了摇头，我平静地阐述着这个事实，“而且，天气很明显又要下雨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能看到月亮的情况。”43G00
“……这样啊。看不到月亮啊。”杯子里叮当作响，老师莫名其妙地感慨着，“如果看不到月亮，就没有办法赏月，也不可能……”43G00
“本就如此。”继续为两个人添上酒，我回答，“跟着杯子里的是酒而不是水，是一样的道理。”43G00
在两人的沉默中，只有锡壶中的酒水在不停地消耗。像个机器人一样多次重复着一摸一样的动作，我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反而越发清醒。相反，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下肚，老师的状态反而越发撑不住了。脱掉了外套，扯掉了领带，在喝完这一杯后，他把脸贴在石桌上，手里紧紧握着杯子。43G00
“……究竟是，月亮躲到了云后面，躲到了地球后面，不肯见我们。”43G00
他的那个青釉冰纹的杯子里，似乎闪烁着什么环形的亮光。43G00
“朔月不是月食。”把酒水在口中含了一会儿才慢慢咽下，我摇了摇头，“月食才是地球把月亮遮住的情况。你是老师，不应该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43G00
“是的。”看着他把头立起来，下巴放在石桌上，我说，“就算是喝醉了，你也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你是老师。”43G00
在他迷梦般的自言自语中，我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天空已然变得更加阴沉，空气中的湿气开始黏上皮肤，让人产生轻微的不适感。把地上的领带捡起来，扔到他的脸上，我刚想继续饮酒，还未来得及缩回来的手腕，就突然被他抓住了。43G00
这个举动似乎同时惊到了他自己。闪电一般地松开手，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慌张地后退了几步：“不，我……我不是想，我……”43G00
替已经陷入言语混乱的老师说出他的心中所想，我把这杯酒安稳地喝尽：“没必要这么紧张。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身子，本来就许给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43G00
“想牵手就可以牵手。想拥抱就可以拥抱。想要用来发泄欲望，那就随便地用来发泄欲望。只要不会打扰工作，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的。”43G00
“毕竟，”看着他的眼睛，我把手放在胸口上，“你把这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扔到地上，碎了一地。在我重新找到什么把里面填满之前，这具行尸走肉，依然是你的。”43G00
这精心准备的刺击效果十分显著——显著得过头了。带着扭曲的表情，老师跌在地上，一直整齐的白色衬衫变得皱皱巴巴。看到他的这副样子，我站起身，替他拽平衬衫上的褶皱，戴上领带，然后伸出了手：“回到座位上吧。……当然，如果你愿意，这里也可以。”43G00
“需要我帮你把杯子拿过来吗？”看着他似乎没有反应，我回过头，“杯子里的脏东西，我就替你扔——”43G00
“不要！不，不要……”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紧紧抓住了我，“不要，把戒指丢掉……”43G00
这双大人的手此时无比的冰凉，完全不像是喝了酒的状态。稍稍用力将老师搀起来，我转身坐回桌子旁边，用另一杯酒压住了内心承受的反噬。看着他用僵硬地动作重新入座，我给他面前的杯子满上。43G00
空气变得愈发沉闷。雷声在慢慢接近。不知过了多久，老师咬破了嘴唇，将面前的酒混着血喝了下去：“祝工。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一些……不属实的消息。”43G00
“在那些传言中，启动初始化程序的并不是我。而是——”43G00
“是老四。”点了点头，我说，“他试图制造恐怖，足够大的恐怖。所以，在进行了毒气袭击，烧毁了储粮仓之后，他还想要摧毁机器人们的正电子脑。幸好，有日鞠同学这个天才黑客在场。她利用自己的维护程序，才成功将损害程度降低为初始化，拯救了机器人们。”43G00
欠了个大人情。不过，说到底，她们——她，也是为了老师，而不是为了我吧。43G00
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件短裙搭配的修女服，我揉了揉太阳穴：“我有一些朋友。一些擅长保守秘密的朋友。她们保守秘密的方式之一，恰巧包括了……‘挑剔风潮’。”43G00
“应该说，确实是很有效的办法。再加上我另一些朋友的助攻，这个故事，就更生动了。”43G00
“你应该知道。你不能不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形成先例。而这个先例，更不能是由夏莱这个机构亲手开启的。这是会把所有路都堵死的。”43G00
“就像，阿拜多斯的欠款，绝对不应该被抢银行得来的钱还上一样。”43G00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还有不时闪过的霹雳，星星点点的小雨滴在空中划过，又松又散，可以说是气势十足，却几乎毫无实质。43G00
“我不需要任何人跟我道歉。”察觉到这壶酒已经被喝完，我把手伸到工服的内兜，“也没有人需要向我道歉。”43G00
“那个时候，因为疲劳、慌乱和迫在眉睫，大家都有些激动。你，我，优香，莉音会长，没有一个人是在真正进行思考的。我们都变成了被偏执驱动的怪物，死死抓住自己心里的那点儿执念，对着空气输出自己的观点，然后自顾自地采取着行动。”43G00
“如果没有那个倒计时的话，说不定我们真能好好谈一谈，想出个更棒的法子。”43G00
“所以，没有人需要向我道歉。”如此叙述着，在内心深处，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道歉。我理解你的义务、责任和立场，老师。”43G00
感受着身体内侧，虽然被撕裂却没有一丝痛感的奇妙体验，我用酒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嘴唇，仰起头，将起送入喉咙。43G00
可以看得出，老师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手无助地挥舞着，或许想要摸摸我的头，也或许想要再次把我抱住，但之前的那番话却封死了他的所有动作。看着他这副样子，我轻轻别过脸，用力掐了一下大腿，在无尽的落寞与无助中忍住心痛，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存储器：“那么，公事。这个东西，麻烦你转交给优香。”43G00
如同在泥潭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老师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到了我抛出的这件“公事”上。接过存储器，他的手指轻轻向前探了一下，却在触碰我手背的那个瞬间缩了回去：“……这是，什么？”43G00
“从老四的‘电子骨灰盒’中发现的一点情况。……根据他的清点，储粮库的储备，原本就不是满的，或者说……”43G00
随着雨势越来越大，风也开始刮了起来，吹得这些轻丝斜斜地飘进亭子，落到酒杯里。把混杂着雨水的酒送入口中，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在咽下去之后，才缓缓开口：“……跟账目对不上。阴兵借粮也好，火龙烧仓也罢，肯定有什么猫腻。不过，这都是千年自己的事情……”43G00
察觉到了老师的表情变化，我瞬间开始后悔起了自己的多嘴。怨恨着自身的软弱与无能，我只能将懊恼的心态连同酒水一起咽下肚。在舌尖刚刚接触到酒水的那一刻，老师的神态告诉我，他全都察觉到了。43G00
“……这种，情况？”身体微微颤了起来，他的肩膀上下抖动着，“你这是，在为优香创造机会吗？”43G00
“所以，这次会面也好，刚刚那些残忍……那些话也好，都是你为了把我赶进最后的这条，‘公事’的巷子里，并让优香在尽头等着我。”拳头攥了起来，老师悲凉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计划，是吗？”43G00
无奈地扶着额，我点点头，但又很快地挤出两句话：“这跟优香——”43G00
“我当然知道，这跟优香没关系！她不可能想出这种损人利己的阴谋，也绝对不可能去执行它！”激动地站起身，老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但是，祝工，祝工！祝工啊！”43G00
把杯口朝下，倒出了那枚戒指，老师的眼角挤出了一滴眼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了。但是，但是这枚戒指——就算你永远都不会，这枚戒指，我也永远不会……”43G00
“所以，”用冷酷无情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我同样站起身，竭尽我所能，用蔑视的眼光瞪着他，“在我之后，就是优香了吗？”43G00
“接下来还会是谁？还会有哪个学生，哪些学生们，要被你一个接一个地伤害过去？这种事情，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到了头？”43G00
这严厉的反问让老师的声带瞬间卡了壳。焦急地站在原地，他深吸一口气：“但是，但是，我真的……祝工，我真的——”43G00
转过身不再看他的脸，我伸出手，把桌子上的杯子捏在手里。大拇指抚摸着上面的冰裂纹，凹凸不平的触感勾起了回忆，第一次赏月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然后，是夏莱的再见；会议室的谈笑；空荡荡的大街上，以人多为借口的勾指……43G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