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地活动了一下关节，在这间庞大会议室的沉闷氛围中，千夏偷偷看了一眼时间——可惜的是，距离换班时间似乎还要有很久。投影幕布上的图片一张张切换着，不停闪动的光影让她更加昏昏欲睡起来——这段时间以来，频繁四处奔波的疲劳终于影响到了她的工作状态，而最近几天晚上那完全无法被记住的噩梦，又让这种状况更加恶化了。43anh
“感谢盖乌斯集团的少校先生的简要介绍。感谢凯撒集团提供的两份公约初稿。各位，可以发表意见了。伊吕波，新建个文件，记录一下。”43anh
就在姿势即将完全倾倒下去的那一刻，老师与伊吕波的对话一下子让千夏清醒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她不小心跟正在往嘴里递入棒棒糖的后者对上了眼神。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千夏用力掐了掐她的长耳朵，试图振作起来。43anh
……大家都很累。但这不是懈怠的理由。比起门外站岗的同学，你至少还有个座位可以坐。会场的安保工作现在全权交给了风纪委，交给了你，可不能让委员长丢脸才行……43anh
刚刚稍微打起精神，却再次注意到了窗户上映出来的，自己那双已经凹陷下去的眼窝，千夏又是一阵恍惚。眼角的余光里，那个她努力不去一直盯着看的、因为繁重的工作而几乎没能说上几句话的大人关掉了面前的话筒，身上的气质变得略微冰凉。不知为何，就算理智上能够理解老师身上这针对当前情境的小改变，千夏依然感到了强烈的沮丧，而内心中的叹息，便再次应运而生：43anh
风纪委员会。格黑娜。基沃托斯。整个世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沉重了？43anh1
开始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美好的旧时光——“那样棒的日子”，千夏抱了抱自己，但很快又放下了胳膊。把那令人恋恋不舍的、暖暖的舒适放逐出身体，她抬起头，开始不得不面对那属于金属的、闪着光的、甚至连老师都沾染上了的……43anh
……生冷。硬冷。僵冷。阴冷。暗涌的冷感一股脑地压了过来，维持着眼下会场上，这般掺杂着细小声响的安静，让谁都没法说话。43anh
吸入一口刺得肺部生疼的空气，千夏看着那一排或是肃然危坐，或是从容不迫的机器人们，蠕动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想要去找寒意的源头，以及其中好像蕴含着的模糊的生气。这时，两声清嗓之后，一个凛然的声音在另外的角落响起，冲破了这层用压力凝结的冰面：43anh
从千夏这个最靠近门口的位置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层层叠叠地参会人员遮挡住了发言者的身影，让她必须要向外探出身子，才能看到对方。尽管接触不多，她也依然对这个声音有所印象……43anh
正了正面前的话筒，独臂总工的言语格外严厉：“我开过的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从来没见过这种排法。按理说，汇报席和各参加单位在一侧，专家组，哦，这次应该是‘中立第三方特别顾问组’，在另外一侧，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布局。你们想要强调各方的区别，那也应该在参加席内部搞区分——”43anh
“——请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天才，想出了让学生们和老……夏莱的顾问坐在一边，机器人和市民成员坐在另一边，把顾问组成员分割开来的坐法的？”43anh
这句颇为尖锐的质问瞬间让对面那排钢铁人墙出现了松动。左右看了一下，刚刚进行汇报的少校拍了拍话筒：“呃，坐席问题的话……”43anh
“听我说完。”强势地抢断了少校的话，枌生祝不知为何站了起来，“说到底，我之所以要先讲这句题外话，是为了帮你们盖乌斯，明确一下顾问组的主要职能。”43anh
“你们要是两方或者三方的‘条约’，坐在这里谈判，那我不管。但别忘了，是你们把我们这些人邀请过来，参加这个磋商会的。按照我的理解，作为主持方的盖乌斯，还有参加磋商会的各方，实际上就是为了加强‘公约’中这个‘公’的性质，增加这公约的社会认同，打下个好的基础，方便以后让更多的学院、企业、单位以观察员或者实际参与方的身份加入到公约当中来，才让我们这些人过来，来听听内容，给不太合适的地方提些想法，最后出一份公开的顾问组意见与建议，最后从目前的草稿迭代出来一个正式版本，并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进行签约……”43anh
手里举着话筒，她环顾了一圈会议室：“……而不是，从三教九流当中随便抽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出来，听个乐，鼓个掌，说两句好话，让公约有层‘社会共识’的皮，大家高高兴兴开开心心随随便便走完流程就结束了。没人打算开这种无聊且恶劣的玩笑吧？”43anh
“我呢，虽然没有各位那么事务繁忙，但姑且也不算游手好闲，手头还压着一堆活没干，还刚刚被甲方臭骂一顿，大半夜躲在被窝里抹眼泪，实在是没什么多余的精力，跑到这来，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演员啊。”43anh
耸耸肩坐了回去，她的眼神最终停留到了少校身上：“少校先生，这事儿，要怎么说才好？”43anh
“确实如此，少校先生。”祝的话音刚落，老师就紧接了上去，“看刚刚的氛围，如果盖乌斯不把这事儿明确一下，各位顾问也不好发言啊。身为顾问组组长，我也想让您给出一个答复。”43anh
“这个嘛，事先没能交代清楚，确实是盖乌斯的责任。当然，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考虑……”43anh
用手摸着下巴，少校慢条斯理地含糊其辞着，脑袋不安分地乱动着，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就在他的场面话因为刻意拉长的语气出现了某个空档的时候，他身旁的那个少尉抬起手，看了一眼小臂上的军用终端，突然抓住了话筒，抢先一步将声音发了出来：43anh
“经过刚刚的临时民主决议，盖乌斯最高委员会代表集团，认同枌生祝总工所阐述的顾问组职能、在磋商流程中扮演的角色，但对预期中的最终结果保留部分意见——最后这一点，应该同样是在会议中达成的共识，仅靠盖乌斯一方无法决定。我们希望参会各方都能表达一下相关意见。……接下来，仍然由少校同志主持会议。”43anh
“……啧。……那么，就是这样。”不知为何，看上去略显狼狈，重新握住了话筒的少校正了正衣领，“圣三一的代表？”43anh
“嗯？”把注意力从桌子上的花纹上移开，圣三一的唯一代表扇了扇翅膀，满脸无所谓，“我完全赞同祝酱的说法。就这样。”43anh
“千年学院没有意见。”与身边的早濑优香低声交谈了两句，千年学生会长调月莉音点了点头，“但是，我希望顾问组能够慎重地整理公开内容。有些过于零碎的东西，是没必要体现的。”43anh
“好的，这点上请组长受累，把握一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少校侧过身，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的不安，“……凯撒方面，有什么意见吗？”43anh
没有立刻回答，转了两下笔，凯撒那位胖胖的首席代表看了一眼枌生祝，又看了看少校，一把将笔攥住：“凯撒方面愿意充分尊重枌生祝总工程师的看法。我们也希望在未来，能够更进一步地推广、加深各方的合作，在维护基沃托斯的地缘格局、既有秩序、和平稳定及幸福生活方面，做出更进一步的贡献。”43anh
“但是，我方必须明确，此次进行磋商的公约，其主体依然是盖乌斯集团、凯撒集团、圣三一学院及千年学院，希望枌生祝总工程师，以及顾问组的成员们，在最终出具意见时，能够同样对这一基本事实给予尊重。我的话说完了。”43anh
“抱歉，首席代表先生。”抬起头看着他，老师明显有些不满，“能够请您明确地表达一个态度吗？”43anh
“凯撒集团的态度以我刚刚讲的话为准。我认为，自己的表述已经很准确了。谢谢。”43anh
准确？……意思是，不赞同，也不反对。视情况而赞同，视情况而反对。……真是灵活。43anh
坚冰破碎之后的这番初次激烈交锋，已然让会场中的火药味儿强了不少。切身感受着如此凶险的态势，看着老师那幅无可奈何的表情，千夏忽然感觉有些心疼。抓住了胸口，还没想要要如何才能抚平那紧蹙的眉头，她的耳边，再次传来了最开始的那个声音：43anh
“好，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希望主办方能趁着茶歇，及时把坐席更改过来。题外话就告一段落，接下来，让我们直奔主题。”43anh
与此同时，千夏发现，在拉了拉右手上的绷带之后，老师的表情，好像忽然……舒展了一点。43anh
“我要提的第一点问题在于，”左手握着笔，指着面前本子上的文字，枌生祝把笔尖停下，在纸面上敲了敲，“最基础的问题。关于，公约中对EMP武器的定义。”43anh
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她哼了两声，如同笑了出来：“‘能够产生电磁脉冲的军事武器装备’。……我说，就真的没人觉着搞笑吗？能够产生电磁脉冲的，军事武器装备。”43anh
“要按照这个说法，从电台到电话，从枪械到汽车，可就没有一样不是EMP武器了。火药爆燃的短时等离子态，发动机火花塞的电打火，怎么可能没有电磁脉冲？就凭这个公约，你们就打算完全废掉几乎全部工业制品？”43anh
这么说着，她真的笑出了声：“呵。一口就想吃这么大，不太合适吧。就算不会噎到，也不会撑到吗？”43anh
“啊，我能明白您的意思，祝总工。”明显有一个低头思考的动作，在枌生祝说完之后，少校把话接了上去，“但是，您是这方面的专业技术人员，应该也知道情况。EMP武器的发展日新月异，想要得到一个简短明确、言简意赅的定义，实在是太困难了。”43anh
“一点儿也不困难。”把手摊开，枌生祝的反应十分迅速，“这有什么难的？担心从产生原理方面无法被约束的话，无非就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在电磁场强度、交变频率、能量密度这种物理性质上给出明确定义，另一种就是在目的性、作用方式上作出明确的约束。两相制约下，EMP武器的定义可以相当明确。这真的不困难。圣三一、千年和凯撒都有相关的量产武器型号，参考一下各家的出厂验收技术要求，不就行了吗？”43anh
“是这样的，祝总工。我们确实尝试过从物理性质上完全统一标准，但之后发现，这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少校的示意下，山稻少尉凑到话筒旁边，开始解释了起来，“所以，我们的备用方案是，能不能参考对生化武器的标准定义，将对‘EMP武器’的定义，明确为‘以产生电子脉冲的方式，在特定地区或目标周围空间，造成或产生对具备完好正电子脑的机器人具有强致死性电子环境的军事武器装备’……”43anh
就在千夏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在手中的平板中翻找起来的时候，几乎是同时，凯撒首席代表与莉音会长一起声明了异议。交换了一下眼神，前者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点点头，莉音会长用那双亮红色的眸子扫视了一下众人，声音如同戛玉敲冰：43anh
“……如果非得把‘致死性’这种词汇应用在机器人身上，那就会涉及到一系列关于机器人的生死判断标准。这一标准在当下的基沃托斯并不存在，而且争议颇多——在这点上，凯撒集团与千年学院全都深有体会。把这种复杂问题牵扯进公约中，只会将事态进一步的复杂化。因此，有必要重新选取恰当的词汇，比如‘破坏性’……”43anh
“……在如此正式的文件里，用‘破坏性’代替‘致死性’，岂不是对事实最彻底的否认吗，莉音会长？”43anh
“我不想在这种场合对此类争议发表看法，少尉先生。这不属于这次的讨论内容。”43anh
随着磋商的进行，隐藏在看似简单的公约内容之下，参会各方的种种小心思开始在争吵中逐渐暴露，但千夏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了被她不断拖动的页面上。在找了几分钟，跳转了两三个注释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想要查看的内容：43anh
……什么嘛。EMP武器的定义，就要考虑未来发展……43anh
“生化武器，就只把现有的列出来？也没见写了标准定义。……虚伪的双标机器人……”43anh
盯着上面的文字，把心中所想自言自语了出来，千夏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意识到声音可能有些大，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发现，会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讨论，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一道道目光如同利箭，尖锐地刺穿了她的身体。动了动面前的名牌，少校扬起了声音，带着强烈的指责意味：“火宫千夏同学，你是以什么身份发表这番言论的？”43anh1
沐浴在众人那饱含着各种情感的复杂视线下，千夏的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强烈的窒息感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的舌头打了结。另一边，少校的提问像连珠炮一般袭了过来：43anh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遍，身为会场安保负责人的你，是以什么身份发表这番言论的？根据情况，尤其是考虑到最近，风纪委员会在各项事务上的表现，我必须向万魔殿正式提交相关抗议，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份混乱和不作为，是格黑娜内部，由针对万魔殿的政治阴谋所衍生出的恶性蓄意！”43anh
被这番言论惊得站了起来，千夏向前迈出一步，惊恐在一瞬间填满了她的胸口：“我……风纪委……委员长……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43anh
“那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发表这番措辞严厉的批评言论的？”43anh
看着那个猛然站起来的身影，千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朝着这边递过来一个温和的微笑，老师转过头，义正言辞地声明着态度：43anh
“火宫千夏同学是今天的夏莱值日生，临时代班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法履行值日生职责的空崎日奈同学。根据联邦学生会的规定，值日生有辅佐我进行任何公共活动的义务。因此，我在会前拜托过她，辅助我对公约内容进行审视。还有什么疑问吗，少校先生？”43anh
举起了手，在看到老师的点头之后，凯撒首席代表依旧是慢悠悠的态度：“我记得，老师你并不是以联邦搜查部顾问老师的身份，而是以基沃托斯机电维修保养公司特殊顾问的身份，参与到会议中来的，对吧？”43anh
“既然如此，枌生祝总工，您身为公司的负责人，是不是应该对这种辅助关系表个态呢？”43anh
脸一下子皱成了苦瓜，老师攥住了拳头，发出了如同低吼一样的声音。就在这时，“啪”的一声，重新站起来的枌生祝拍了一下桌子，把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我司的态度也很明确。既然身份是非正式的特殊顾问，我司愿意对联邦搜查部顾问先生的公共事务表示尊重……”43anh
“……就像，凯撒集团对本次会议顾问组的尊重一样。”43anh
偌大的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着枌生祝从容地坐下，凯撒首席代表点点头：“真是明确的态度。感谢。我没有问题了。”43anh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千夏顿时感觉，自己的心情连同会场的氛围都轻松了不少。耷拉下肩膀，她把那口浊气吐出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耳边再次传来了少校的声音：43anh
“好。各位代表，各位顾问，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在休息室为各位准备了茶歇，让我们休会半小时，随后再展开进一步的讨论。火宫千夏同学，在此期间，麻烦你组织一下风纪委的人手，跟少尉一起重新布置一下坐席。”43anh
把想要跟老师交谈的欲望隐藏在这个借口之下，千夏理了一下裙子，朝着原来老师的座位看过去，身体却一下子僵住了。在那边，原本位于会议书记席的红发少女已经坐到了老师的旁边，手里拿着的棒棒糖晶莹剔透，明显是刚从嘴里拿出来：“……给。”43anh
“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毫不犹豫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到了老师的大腿上，伊吕波依然高举着棒棒糖——幸好，似乎没有多少人关心这边的“特别交流”，“不是说了，要补偿我吗？……我倒也无所谓。你无非就是想去多聊些正事，公事。”43anh
找准机会，把那根棒棒糖一把塞到了老师嘴里，伊吕波“嘿嘿”地笑着：“没必要去休息室吧？乱糟糟的。点心肯定也不好吃。……甜吗？”43anh
感觉心跳得格外之快，千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起身快步走到门外，她深呼吸了几次，把又起波澜的心情按下，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污痕。43anh
……奇怪的是，越擦，似乎越是擦不干净。总有水会滴在上面。43anh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了抽鼻子，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手机，准备联络几个风纪委的学生过来。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转过头去，她疑惑地舔了舔嘴唇：“……委员长？……难道……”43anh
点着头，日奈一把抓住了千夏那只想要拿出小镜子的手。确认了一遍手机屏幕，又抬头看了看，委员长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低下头，她转过身，肩上那挺机枪摇晃作响：“跟我来，千夏。要快。我送你过去。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伊织。”43anh
跟在她的身后，千夏逐渐感受到了身体那份如同戴上了镣铐的沉重。回过头看了一眼会议室的大门，她咬破了嘴唇，用力压抑着不甘。43an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