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件夹甩到真琴面前，少校重新拿起了那根看上去昂贵豪华的高档润滑脂棒，继续在指关节的缝隙上涂抹着。依旧坐在那把王位一般的浮夸座椅上，真琴抖了一下身体，从了无生趣的发呆中回过神来。伸手拿起了金属压夹上别着的笔，她注视着面前这仅仅一张的签字页。“凯撒金融投资会社”公章和代表人签字已经在甲方的位置安然落座，而乙方之后的空白，则等待着她这个万魔殿的议长去填满——40vPk
想到这，她茫然地抬起了头，似乎想在这间本应熟悉的会议室中寻找什么，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机器人正抬着“盖乌斯-万魔殿联合办公厅”的牌子经过，打算将其挂在门口的场景。向左看，原本挂在墙上的众多肖像画已经被取下，垒在角落里等待着被统一回收；向右看，那把风纪委员长的专属座位早已消失不见，只在会议桌上留下了一段空荡的距离。盖乌斯的人员来来往往，正在一点一点改造着这片空旷到过分的空间，让其彻底染上自己的色彩。40vPk
不仅是这间会议室。整个格黑娜学院，整个格黑娜自治区，也是完全一样的情况。40vPk
心中情不自禁的反问让真琴停下了动作。几乎要将笔捏断了，她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伊吹了。”40vPk
“啊。她。”将润滑脂棒旋紧去，盖紧盖子，完全看不出来是无心或有意，少校摘下了腰间的手枪，不轻不重地扔到了桌子上，“她被保护得很好。只需要躺在床上就有吃有喝。比这座城市中绝大多数人的待遇都要好。”40vPk
锃黑的金属块砸在桌子上的声音着实吓了真琴一跳。但很快，凭借着那份唯一的“专长”，她抽了一口气，恢复了自己的气势：“在见到伊吹之前，我是不会签字的。”40vPk
令人惊讶的是，这番威胁似乎并没有威胁到少校。瞥了真琴一眼，他的视觉传感器发出冷冷的蓝光：“……三零四？三零四！”40vPk
跌跌撞撞的，那个真琴已经开始熟悉了的小跟班从某个角落冲了过来。看向他的姿态明显带着憎恨与嫌弃，少校抢过了那张签字页：“帮我们的真琴议长，签上她的名字。”40vPk
卑微的反对甚至没能存在十秒，这个一向慌张的跟班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钢笔，干净利落地签上了“羽沼真琴”的名字，然后摊在了两人当中。40vPk
几乎比原版还要更加原版的笔迹震撼着万魔殿议长本人的瞳孔。怒气再也压抑不住，她“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你们不要欺人太……”40vPk
这声厉呵与击穿了万魔殿款大檐帽的枪声一同响起，伴随着众多解除保险的“嘎达”声，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抗议。感受着那些指着自己的枪口，真琴看着少校放下手枪，把那张签字页扒拉到面前。放低了音量，他的语气中带着随意与淡然：“……您的不配合举动实在让人遗憾。我无法保证这种行径可能会导致何种意外后果……”40vPk
这么说着，带着压迫感，他探身压了过来：“……我相信，您应该不会想看到可爱后辈腐烂的尸体躺在学院的门口，被乌鸦随便啄食吧？”40vPk
把这毫无用处的后悔咽进肚子，真琴懊恼地坐了下来，满腔的愤怒也在此时转化为了不甘的憎恨。满意地看着她的表现，少校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三零四”：“去拜访一下皋月同学和千秋同学。这张纸上还需要公章。……嗨呀，净耍小把戏……”40vPk
如此不配合的反问让少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两根夹紧的手指直接让纸张出现了无法恢复的褶皱。明显压抑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磕出了一根：“……算了，让二二三去。”40vPk
扩散开来的白烟袅袅氤氤，让会议室——“联合办公厅”再次陷入到了沉闷当中，而真琴也只能继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用枯槁的缄默无言磨损着灵魂，甚至连那顶破了个洞的帽子，都不愿也不敢弯腰去捡。40vPk
从那天晚上被突袭、被分别软禁之后，几乎毫无差别的每一分每一秒。40vPk
尽管如此，她麻木的五官依然持续供输着情报：视野的角落里，顶着光环的机器人用小刀细心地割下了信件上的火漆印；刺鼻的烟味儿已经飘了过来，呛得喉咙一阵瘙痒；耳边传来的、以少校的叫骂为中心的嘈杂模模糊糊，仿佛隔着一层纱：40vPk
“袭击代表团的犯人抓住了吗？……别找借口！给你们发的艾希斯开关是摆设吗？”40vPk
“抓到后，让她们，嗯……精神焕发一下。……吊起来，禁水禁食禁睡！连这种事情都不懂……”40vPk
“少尉那边是什么情况？追击一个风纪委的残部，他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去？……真是一群废物。还不如当初在将军那边……”40vPk
她忽然开始头疼起来。过去那凭借着强韧的精神所一一跨越的失败，如今全部变成了滚烫的钢针，在连续不断的走马灯中，一根一根一根一根地扎入她的脑干，那份切断中枢神经的感觉连因为这份痛感而尖叫的权利，也被一并剥夺了。无声的、寂静的、廓落的折磨中，万魔殿的议长大人孤寞地咀嚼着所有的苦果，向着彼端那能够溶解一切的黑暗沉沦下去。40vPk
——直到，雄鸡破晓一般的，那声响亮的军号，击穿了凝固的空气。紧随其后的，是欣喜喷薄而出的喊声：40vPk
“山稻少尉和八夜上尉，带着八兵团的同志们回来了！！！”40vPk
如同水滴入了一锅热油，整栋建筑在一瞬间暴沸了起来。交错的脚步声震得楼道轰隆作响，从敞开的门缝中，甚至能看到迫不及待直接翻越栏杆跳了出去的身影。惊骇地站了起来，手中的香烟直接掉在地毯上，少校跨过倒下的椅子冲到门口，却被走廊里飞驰而过的身影吓得后退几步，差点跌倒。稳了稳身子，他伸手抓住了一名正在扣上风纪扣的士兵：“怎么回事！？是谁允许吹号，随便散布谣言的？”40vPk
“我怎么知道！？那都是小事，关键是八兵团的亲人们回来了！可把他们盼回来了！”注意力完全没在面前的人身上，这名士兵兴奋得有些手脚不利索，小小的一枚扣子反反复复都扣不上，“胜仗，大胜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没问题，肯定没问题！……我马上就过去！”40vPk
一把打掉了少校的手，这名战士回应着同伴的呼唤，再次奔跑了起来。从已经敞开的门口望去，草地上、道路上、操场上的两拨人群汇流到了一起，整个学院变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正对面的大楼顶上，两道明显仓促准备出来的横幅悬挂而下，油漆喷出的狂草彰显着书写者的激动：40vPk
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同样走到了门口，真琴扶着门框，看着在下面拥抱、祝贺、欢呼着的，那些肮脏的、稚嫩的、残损的、沾满了硝烟味机油味的士兵们。从他们身上溢出的那份纯粹真挚的快乐与喜悦仿佛蜂蜜一般的阳光，正为大地涂抹上甜美的金黄色：40vPk
她那想要冲出去的动作，很快被一直跟在身边的卫兵制止了——用温柔地搭上肩膀的方式。回过头去，真琴发现，这位卫兵把步枪背在了肩膀上，手上则捧着她的那顶帽子：40vPk
“大家都在庆祝的时候，”伸出手为她带好了帽子，卫兵的声音带着激动的哽咽，但同样带着一点腼腆，“必须有人站好岗。”40vPk
后退了一步，他看上去有些内疚：“我……我不会奢望您能理解他们，羽沼真琴议长。但同志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等了太久了。”40vPk
“……从五号首长去世，我们从凯撒集团里独立出来之后，大家几乎没有……没有过任何好消息。所有人都……都快撑不下去了。哎呀，我都在说些什么……”40vPk
“没关系，”心头一颤，真琴点了点头，“我……我能明白。”40vPk
卫兵的话让真琴似乎明白了什么。最开始那种为被欢快氛围感染而诞生出的罪恶感、厌恶感，一下子就消失了。40vPk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楼下的人群已经摆脱了狂欢的杂乱，一个洪亮的声音引领着大家的节奏：40vPk
“同志们！接下来，让我们的战斗英雄来给大家讲两句！大家可别看他样子平平无奇啊，这位可是带着小队连续48个小时一刻不停地穿插奔袭，一口气拔掉了凯撒八个关键防空阵地的猛人，还包括两个大型高能激光阵地！来，让西沙勇毅同志讲两句！”40vPk
“那个，谢，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祝贺和欢迎！我……呃，这……想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找不到一个起头……”40vPk
在安静下来却依然在跳动的热烈中，栏杆旁少校与另一名军官的争吵，变成了仅存的杂音：40vPk
“这，这怎么拦啊，长官！……要开炮吗？呃……您会开炮吗？”40vPk
但很快，这微不足道的杂音就被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淹没了。拳头高高挥舞着，穿着一身破烂军装的西沙勇毅站在装甲车的顶部，高声继续着演讲：40vPk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同志们！我们战胜了甲坚炮利的PMC，战胜了顶着光环的雇佣兵，战胜了凯撒拼尽全力纠集起来的庞大兵力集团！从这一刻开始，从这次胜利开始，那些凯撒匪帮，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走狗们，将不得不认知到这个事实：我们，我们这些人，既不是工厂里发臭的废铜，也不是矿井下生锈的烂铁，更不是只会走街串巷到处和稀泥的搅屎棍！”40vPk
“我们有力量，团结就是我们的力量！我们，从工厂里、从矿井里、从街道里、从生产的第一线、社会的第一层走出来的我们，能够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能够争取我们的伟大胜利，更能够创造我们的美好生活！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我们有能力团结起来，紧紧地攥成一个拳头！！！”40vPk
又是一阵掌声之后，这位战斗英雄扫视了一下围在周围的人们，忽然蹲了下来，冲着一个方向招起了手：40vPk
“同志们，同志们，在这里，我还要强调一下！这次的胜利，离不开战役中的每一个人的奋战，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格黑娜风纪委员会流亡支队的同学们！穿插奔袭防空阵地的勋章，有我和我小队成员的一半，就必须要有来自风纪委的这几位同学的另一半！……哎呀，上来跟大家见一见吧！”40vPk
“不仅仅是我的任务，在战役的各个方面，我们都得到了流亡支队同学们的支持和帮助，她们是我的亲密战友，是山稻少尉的亲密战友，是八兵团、十一兵团、十二兵团的亲密战友，也是盖乌斯的亲密战友！我们不会忘记敌人的凶残狡诈，更不会忘记来自朋友的温暖支持！大家说，对不对？”40vPk
给出了回应的，是仿佛要将手拍烂一样的、更加激烈的掌声。在欢腾之中，那位被拉上装甲车顶的、还有几个在人群中围观的姑娘脸高兴得红扑扑的，不知所措却又极为开心地笑着。很快，与无数的军帽一起，与几位战斗英雄一起，在众人的协力之下，她们也被高高地抛上了天空：40vPk
几乎近在咫尺的骂声把真琴从对那些发出银铃般笑声、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的风纪委成员的羡慕中唤醒。明显失了分寸，少校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冷静了片刻之后，他立刻把另一旁的老式电话拽了过来，拨动起了转盘：“……这里是‘天照’。……不是那个‘天照’，是盖乌斯的‘天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好了不说了，我需要……”40vPk
“你真的认为，凯撒会为一名‘败者’安排撤离吗，少校？”40vPk
从门口传来的声音让少校瞬间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僵硬地转过身去，看着来者的身影，他紧张地整理了一下领子：“……啊，八夜上尉。你，你来做什么？”40vPk
“来通知你，”叼着被打穿了一个洞的烟头，上尉划亮一根火柴，“参加将会在明天召开的，第八次盖乌斯委员会全体扩大会议。……关于盖乌斯的路线问题，关于统一思想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火烧眉毛了，必须立刻解决。……这是第八兵团、第十一兵团、第十三兵团、独立特别警备队所有委员的集体联名信……”40vPk
如同受伤的狮子一样突然咆哮了出来，少校看着这位大烟斗，扶住了桌子，努力不摔下去：“全体大会的召开，必须由最高委员会——山稻余星呢？山稻余星呢！？叫他出来，叫他出来！”40vPk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少校的话音刚落，山稻少尉拄着双拐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右腿空荡荡的，他刚想进入房间，就被八夜上尉拦了下来：“……我不是说交给我了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今早……”40vPk
“没关系，八夜同志。”倔强地摇了摇头，少尉转头怒视了过来，“这么着急地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心服口服，不再耍滑头吗？全体大会的提议，是我基于最高委员会副书记的身份提出，并得到了艾希斯主管的支持，属于多数通过！如果有什么问题——”40vPk
抬起一边的拐杖，他指了指角落里头顶光环的机器人：“艾希斯主管也在这里，你大可以畅所欲言！”40vPk
这番斩钉截铁的言论彻底堵死了少校的出路。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又看了看另一边，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的艾希斯主管，他靠在桌沿上，声辩气急败坏，却又有气无力：“这是……这是宫廷政变！是政治阴谋！你们……你们合起伙来针对我！！！……对了，平野参谋长呢？他肯定是理解我的！他知道，只有我这样做，才能真的……”40vPk
“平野同志牺牲了。”缓缓吐出一口烟，八夜中尉的语气十分平淡，但却明显压抑着愤怒，“是你把我们送到凯撒的大包围里的，少校。”40vPk
“……你是怎么狠心对老朋友下这种手的？……他有多信任你，你自己是清楚的。”40vPk
这句话的刺激让少校猛然抬起了头。浑身抽抽搐着，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全都是为了，为了……为了盖乌斯！为了五号的理想，为了我们的事业，才不得已而为之！！！！！光靠喊口号，光有一腔热血有什么用！？你们，你们要……”40vPk
恐怕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些言辞的无力，他的身体逐渐滑落到了地上：“要……相信我啊……”40vPk
就在这个时候，真琴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人的接近。扭过头一看，她正巧与急匆匆赶过来的一个穿着风纪委制服的学生接触上了眼神——这份意外让双方都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这个学生绕过了她，举起手中的信封大声喊着：“……报告！格黑娜风纪委流亡临时支队共计一百七十六名成员，申请列席旁听第八次盖乌斯委员会全体扩大会议！”40vPk
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真琴一下子抢走了她的信封，挤到了前面。在山稻少尉和七夜上尉异样的眼神中，她咳嗽了两声，从身上随便找了根笔：“嗯哼！”40vPk
“还有万魔殿议长，羽沼真琴。本大人也要申请旁听。……三零四？请把刚刚的签字页还给我。”40vPk
“啊，当然可以。……顺便一提，我的名字是松上云。”40vPk
三下五除二地撕掉了那张已经作废的白纸，还特意将签字的部分揉搓成了小细条，真琴顿时感到了一阵轻松。看到她的样子，山稻少尉跟七夜上尉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伸手接过了那封信：“我代表盖乌斯最高委员会，接受诸位的申请。……抱歉，真琴议长，这段时间以来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会立刻妥善处理万魔殿其他成员的人身自由与安全问题的。”40vPk
“哈，哈，哈！这只不过是伟大的真琴大人的伟大计谋而已！想要完成格黑娜的革新，只能不破不立！这样下去，征服基沃托斯的……”40vPk
就在真琴放声怪笑的时候，另一旁角落里的艾希斯貌似终于扣下了那封信的火漆印。将其对准光亮，这位一直默不作声的科技主管用一成不变的复古电子音打断了真琴的话：“对了，山稻少尉。大会议程准备得怎么样了？”40vPk
“……针对‘布格要塞’内的枌生祝和无光环学生，以及格黑娜——基沃托斯‘特殊情况’的应对决策讨论，应该没有忘记加进去吧？”40v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