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火红下，漆面脱落了大半的单扇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边边角角白绿相间的菌落昭示着此处的荒芜。斑驳的木墙发出淡淡霉味，摇摇晃晃地发出与微风相伴的吱呀作响。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玛丽认真地正了正头巾，走进这间破败的告解室中，拭去座位上的斑驳，缓身坐下。lrrSK
精致小巧的播放机被安放在了同样不大的窗口旁边，崭新的磁带安稳地躺在插槽里，状态完备地等待着开口被合并，播放键被按下的那个时刻。清脆的咔哒声之后，在开始回荡起来的管风琴曲调中，她将手掌从塑料外壳上收回，lrrSK
她必须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祈祷不曾被自身疑虑、心灵不曾被他人倾斜、纯正善良、饱含信仰的伊落玛丽去。只有那位伊落玛丽，只有她，才有资格用仍未被任何感情所沾染的虔诚与公正、博爱与怜悯……lrrSK
“……那时他的灯照在我头上,我藉他的光行过黑暗。”让呼吸平稳下来，她逐渐找到了节奏，声音也朝着记忆中前辈们平稳宽和的印象转变，“开始你的告解吧，罪人。”lrrSK
“是的，修女。”双手相握，老师的声音在栅栏窗的另一边响起。他的脸被许许多多的网格分割成许多小块，变得模糊而朦胧起来，“我将要告解我所犯下的过错。我将要阐明我所营造的罪孽。我将要道尽我所省察的忏悔。”lrrSK
……是的。现在的她，甚至不应当是“伊落玛丽”，而是那位只存在于过去伊落玛丽心中的，可以承接并谅解这位大人的，“修女”。lrrSK
在点点迷茫于她心中滋生的同时，郑重地提出想要告解的老师，却在此刻安静了下来。这好像不太正常的情况立刻让玛丽有些慌乱了起来，但随着磁带继续地转动，她很快就明白了老师会停下的原因。lrrSK
摇晃着，浅唱着，诉说着，合上了管风琴的悠扬，夹杂着磁头摩擦产生的白噪声，在悠长的语气词轻哼之后，枌生祝的歌声，从扬声器中自然地流淌了出来：lrrSK
“我，”在那拖长的尾音完全不见踪迹之后，在这间废弃许久的教堂重新回到管风琴的笼罩下之后，老师重新开口，“在已经有了相互倾心、相互交融、相互承诺了未来的恋人之后，依然无法按捺心中的情欲，与其他惹人怜爱的女子同床共枕，并许下了相爱的誓言。”lrrSK
“这么说，”用力咬住了舌尖，让心神的震荡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发挥，玛丽吞下口中的腥味，把语气转变为责问，“你便是玩弄了其他女子的感情，享受着将她们戏耍于鼓掌上的快乐吗？”lrrSK
“……不。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证明我对她们中任何一人的真心。……现状演化至此，也少不了我那位恋人的一番苦心。”否定的语句里带着坚定和愧疚，老师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我仍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我唯一想要获得的谅解，便是将惩罚全部降临于我一人身上，以求得她们的快乐与幸福。”lrrSK
这实在是……无比狡猾的说辞。若是惩罚尽数降于您一人之身，她们又怎会获得快乐与幸福呢？lrrSK
而且为什么，这个“她们”当中，不能包括“伊落玛丽”呢？lrrSK
动摇越来越激烈，玛丽紧紧抿着嘴，仿佛这样就能够将那些完全不适合“修女”这一角色的念头，从脑海中全部驱逐出去。她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在终于恢复过来的时候，肌肤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水，原本闭住的双唇在松弛的那一刻，也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喘息。尽力掩藏着这一切，玛丽用手绢点了点鬓角：“那么。既然真情实意，又得到了首肯，便愿你得到宽恕与原谅，并用这宽恕原谅，舍弃自我虐待的念头，消解这项罪孽，为你所爱的她们带去快乐与幸福。”lrrSK
身形明显晃了两下，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习惯性地关心起屋内的学生来。几秒钟后，应该是重新意识到一窗之隔的并非“学生”而是“修女”，他强行松了松紧绷起来的肩膀：“……是。我便接受这宽恕与原谅，用诚心悔过的行动，为她们带去快乐与幸福。”lrrSK
到了结尾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语速有些小小地加快。就在他结束了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磁带播放机发出“刺啦”的细小杂音，旋律之中，再次浮现出了那应该是在向着远方眺望的人声：lrrSK
“那么，我就要告解我的第二宗大罪。”大拇指相互交叉，老师抽了抽鼻子，悲伤的困惑和无能为力感弥漫开来，“……在最近，我终于回想起了到达基沃托斯前的部分记忆。在那层浓白的雾气褪去，隐匿于其后的过去显出形状后，我的这宗罪状，也就确凿无疑了。”lrrSK
“我不仅浪荡滥情，而且始乱终弃。”磨牙声掺进了话语的间隙，他说，“我曾经有另外的一名……互相倾慕的对象。一位虽未正式确立关系，但若是照常发展下去，必然会与之结为夫妻的青梅竹马。”lrrSK
“她叫祝枌生。显然，我定是弃她不顾，才来到了基沃托斯，成为了……联邦搜查部的老师。”lrrSK
比上次更为严重的冲击几大在了玛丽身心上，让她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拼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抓住已经腐朽了的桌台边缘，攥了一些木屑在手心里，用刺刺的感觉从黑色的泥沼中挣脱而出：“……这么说。你便是在明知一去不在见的情况下，用未曾告别的分离，辜负了那位祝枌生的情谊吗？”lrrSK
“不！……当然不是。”明显比上一次要慌张许多，老师差点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我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事故，以至于在到联邦学生会报道之前，完全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是的，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一场事故，一场……”lrrSK
与窗口上众多网格的色彩变幻交替一起，他的声音降了下来：“把我和她……可能还有，她……妈妈……”lrrSK
这逐渐染上悲伤颜色的语气让玛丽于心不忍地低下了头。忍耐住想要就这么冲出去抱住老师的念头，她清了清嗓子，选择了以“修女”的身份，给予颤抖中的大人最合适的帮助：“那么。既然事故所致，又遗失了记忆，便愿你得到宽恕与原谅，并用这宽恕原谅，舒缓悲哀痛彻的念头，消解这项罪孽，为你牵念的她带去和平与安稳。”lrrSK
身体的抖动逐渐消失，老师逐渐稳定下来了自己的情绪。深深吸入了一口气，他咽下一口唾沫，哽了许久，才终于给出了同之前相似的回应：“……是。我便接受这宽恕与原谅，用诚心悔过的行动，为她带去和平与安稳。”lrrSK
那份原本瞬间涌上表面的激动平复了下来，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双手怅然若失地搭在膝盖上，他盯着已然黢黑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用凝然的姿态压住了隐藏在表面下的反复。逐渐降临的夜幕开始积淀，让再次响起的歌声带上了些深沉：lrrSK
“那么，我就要告解我的第三宗大罪。”收回了延伸出去的目光，老师的语气也随着结束了的歌声一起稳稳地落下，其中蕴含的痛苦已经消弭了不少，但剖开内心的刀锋却指向了更深的地方，“……哪怕在那些没有完全回忆起过往记忆的日子，哪怕在那些根本没有与如今的恋人确立关系的日子，我依然在下意识里……会将枌生祝，与心底里隐藏着的那个模糊形象，相互重叠。”lrrSK
苦涩地微笑着，他说出的话语中，仿佛染上了丝丝缕缕的……喜悦：“然后，竟因为她更合心意，而暗自窃喜。”lrrSK
“是谁？”忍不住说出了声，玛丽的语气显然已经让“修女”出现了裂痕。即便如此，她的急切依然战胜了所有的理智，哪怕那句滚烫的话语是如何灼烧着她的喉咙，“……实际上本就是祝枌生的，枌生祝吗？”lrrSK
出乎预料的坚决否定让玛丽一愣。淡淡的喜悦中浮现出一如既往致命的温柔，像是早就想要宣泄出来的老师谨慎地控制着那迫不及待的倾诉：“祝枌生是祝枌生。枌生祝是枌生祝。她们当然不是同一个人。我曾经也那样思考过，但真的不一样。……啊，请原谅我的无礼与冒犯……”lrrSK
低下头，虔心而又小心翼翼地，他进行了与前两次明显不同的默默祷告，随后轻微点了点头：“……若要准确描述的话，枌生祝，更像是祝枌生的……上位替换版本。”lrrSK
“我几乎能够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切所希冀的角色气质。志趣相投的挚友，严厉慈祥的前辈，可靠认真的同事，亲切负责的领导，灵肉交融的恋人，甚至是……甚至是……”lrrSK1
或许是触及到了难言之隐，老师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纠结了许久，他终究是放弃了那最后一个角色，话题一转：“她仿佛总能提供我所需要的。在我困顿的时候，她可以指引我；在我停滞，她可以鞭策我；在我疲惫的时候，她可以体贴我；在我悲伤的时候，她可以安抚我；在我狂躁的时候，她可以包容我……”lrrSK
“越是深入地了解她，认识她，触碰她，我便越是被她所迷。她当然不会是什么完美的存在，但却仿佛是专门为我而生的阿尼玛，能够用我最期望的方式填满心中的缺口。……我知道，‘为我而生’这种说辞很恶心，很不尊重人，但是……我……她……”lrrSK
身体佝偻了下去，用手掌根部敲了敲头，他变得有些垂头丧气：“……她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简直不能更好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啊……”lrrSK
即便主旋律是苦恼，但玛丽依然能够听出，在那句尾的语气词深处，实际隐藏着无比的庆幸和欣忭——而沉浸在自我中的大人，大概率已经无暇顾及到这番表现，究竟为告解室中始终在勉强自己的玛丽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比前两次还要尖锐，还要窒息，还要锋利，还要，她用力地喘着气，好让大脑能够撑过这不可理喻的幻痛：“那么。既然……既……”lrrSK
以“修女”的身份。赐予他宽恕与原谅。赐予他快乐与幸福。赐予他和平与安稳。赐予他……lrrSK
这不就是你想做的吗？这不就是你应当做的吗？伊落玛丽？lrrSK
然后。在已经被黑暗完全占领了的小屋当中，一束光芒投了下来：“……玛丽？”lrrSK
泪眼婆娑的，面对着将门打开的那个身影，玛丽紧紧咬住牙关，但身体，却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lrrSK
……宽恕过错的人，同样身怀过错；原谅罪孽的人，同样背负罪孽；聆听忏悔的人，同样……lrrSK
“……我，已经为了老师努力过了。”把脸埋入那温暖的怀抱中，玛丽为紧紧环住的双臂注入力量，“已经，很努力过了。所以……”lrrSK
连眼泪都没有擦净，她闭上眼，轻轻抬起了头，向着老师递出光滑莹润的缘唇。她清楚地知道，这带着胁迫意味的姿态究竟是多么厚颜无耻……lrrSK
但，对于已经破碎了一地的伊落玛丽而言，已经无所谓了。lrrSK
“玛丽，”呼唤着她的名字，老师说，“这种誓言，要相互注视着才行啊。”lrrSK
渐缓渐息的歌声中，随着额头上的那一下轻触，两人恐怕永远不会停下的告解与忏悔，便重新开始了。lrrSK
“没什么，我才需要道歉。遇上了特殊情况，不得不这么偷偷摸摸。还是要感谢玛丽同学和修女会，能够提供这么一个掩人耳目的见面地点。”lrrSK
“不，那个……这是，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也想……早日把祝同学找回来……”lrrSK
“……这边也有些特殊情况。让她自己冷静一下吧。那么……”lrrSK
“……用连环爆炸事件和假目标把艾……哲子同学注意力吸引走的，确实是凯撒。你看，链条上嵌套了好几层外包关系，是惯用手段了……”lrrSK
“……我回答不了。我真的回答不了，老师。听完了磁带里的内容之后，我只感觉脑子里一团乱。……要是四号先生还在的话……啧。”lrrSK
“不要急。若说无能，我又比你无能上百倍了。……是么，你也给不出答案啊……”lrrSK
“……不过，我察觉到了一个关键情报。磁带里用来伴奏的大型管风琴，应当是某种特殊型号，它在某个音阶发出的音色十分特殊。我对这个特性有印象，它肯定是凯撒集团内部的特供设施。”lrrS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