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窗外，这俯瞰整个广场的房间，固定玻璃的金属条将沸腾的人群分隔成无数个小块，就像是在渔网中涌动着的鱼，阿莉亚娜想起一个在帝国边境的传说，在与相邻王国共享的那座狭长的湖泊里，翻涌着会将人撕碎的鱼，据说活物只要落入水中便会像破布一般被撕碎吃净，那些个挥舞着红布的愤怒人群，正适合用这群潜藏在蛮荒深林中的狂暴生物来比喻。437rT
而“鱼群”呲牙咧嘴的对象正是跪在绞刑台上的人，被蒙着头，反剪着手的，像是码放在市场里的瓜果的，所谓的“叛国者”。437rT
她能知道这帮人暴怒的源头，又或者说这种暴烈的愤慨不过是被引诱出的愚蠢，亦或是被激发出的对现实的恐惧与对未来的抗拒。437rT
但这无所谓，只需要稍微等一会儿就好，跪在那黑红色台座上的人又不是她。437rT
也不知是因为逐渐锐利的阳光还是怀着的盘算和思虑，不知不觉间，她蹙起了眉头。437rT
随着时至正午，敲钟人晃动起如人大腿般粗的麻绳，随之而来的则是仿佛能看见实体的音浪在帝都的上空向四周扩散。437rT
阿莉亚娜放下跷起的腿，端详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栗色的长发编成一条蓬松的发辫垂在颈后，茶墨色的眼底宁静如海，柔软的披肩搭在深蓝色的丝绒上衣上，丝绸的内衬整理得齐整端庄，贴合的皮手套显得她的手指又细又长。437rT
确认衣着得体后，她起身握住身侧的华贵权杖，而她的秘书官也适时地走入房中，恭敬地请她前往行刑现场。437rT
对此她早已等待多时，而此前那一系列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博弈，风起云涌的反转，也只是早已写好的剧本。437rT1
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却不得不被推上皇位的，纯真与懵懂尚存的少女——她被迫要承受这顶冠冕的沉重。437rT
阿莉亚娜用手指扯着皮质披肩，想到这似如戏剧般荒诞的图景，一边听着鞋跟落在高耸空阔走廊中的回声，一边不由得嘴角上扬。437rT
值得她高兴的事还有很多：她尚且年轻，仅有二十四岁；从父亲手上继承来的是帝国境内最富庶的领地，有一个兄弟心系上主而去做了修士，不谙世事的妹妹则去了哲学院，不愿涉足令她毫无兴趣的人间之事，因此还有好几处地产也落入她的手中，在她头衔下的领地的数量和面积冠绝整个帝国；元老们支持她的摄政，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老骨头已经被流放去了万里之外。437rT
她还是帝国任命的统帅，并且禁卫军首领也已经向她表达了尊敬，再加上她手握着的重兵，一时难有人对她产生威胁；而另外几个她看得上眼的大领主除开彼此甚好的私交之外，也正忙于农民和觊觎者们的叛乱与谋划；而在混乱之时试图夺取权力的叛党们已经被清剿殆尽，再无翻盘的可能。437rT
这种种的一切都让她深感——命运，战争，历史这三位充满幽默感的女神，似乎把自己的筹码都押在了她的身上。437rT
这种心绪让她的脚步轻快了不少，跟在她身后的秘书官，一个刚招来不久的，有着清澈栗色双眸与柔顺黑色中长发的小姑娘，正捧着阿莉亚娜的几件要进献的宝物，以及她的几件亟待处理的文件和随身的武器，似乎是因为紧张和阿莉亚娜的加快脚步，加之石廊略有不平的地面，一个趔趄而把手上的东西抛到了地上。437rT
文书与佩剑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她事关未来的畅想，她有些不悦地抬起脸，棕褐色的眼眸仄起锐利如刀的视线，充满压迫感地扎在了冒失少女的身上。437rT
她低低的声音让年轻的秘书官打了个冷战，不由地双腿颤抖地站定，任凭她的女主人捏起她白皙的下颏，而后微微用力地把她的脸撇到一边。437rT
她压着哭腔跪下收捡起散落的东西，而此刻的阿莉亚娜只是俯视了她一眼便扬长而去。437rT
没必要为这点小插曲而耽搁，她用手背敲了敲自己有些僵硬的侧颈，抬眼望向半掩着的大门，那里正通往观看处刑的看台，小女皇正在等着她的出席。437rT
阿莉亚娜推开门，登上阶梯，一时间炽热如针的阳光洒落，让她忍不住抬起胳膊遮挡阳光。437rT
曾数次扩建的广场此刻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在烈日下他们扯着布片抵御热浪，等待着行刑之时的开始；临近的住户则从窗口探出头，或是站在屋顶上眺望；环绕着的白黄色房屋与塔楼如群山般拢着广场，似如历史悠久的斗技场；主干道的外沿还有人在不断地向广场聚集，从市场与民居的街巷间向此地跑来；盘旋着的鹰隼，屋瓦上的黑鸦与鸽舍里的白鸽，它们转动咕溜溜的眼球俯瞰着广场，长着翅膀的看客似乎也在等着盛宴的开始。437rT
两尊巨大的铜像矗立在市场的两侧，一尊是持天秤与利剑的正义女神，而另一尊则是持铁锤与法典的秩序女神，在她们视线交汇的位置则是被搭建起的断头台，上面大约有十多人，他们是这场公开演出的中心，即“叛党头目”，按照帝国的律令与刑法，他们将被处决。437rT
这场处刑的执法人和主要的观众席都集中在市政厅前的木质高台上，在这里可以纵观整个广场的状况，而宾客包括帝国的主教，司祭，几位颇有名望的大领主，与王室有姻亲的贵族，市长、法官与市议员。437rT
而贵客们的中心则是帝国的女皇，一位有着如牛奶般清纯的金色中短发的小少女，亮蓝色的双眸，面容精美如画中女神的倒影；她穿着紫与红暗纹交织的礼服，侧身抬起小腿，倚靠在宽大的椅子上；禁卫队排在她的两侧，头盔上的白鬣毛和银灰色的铁面盔织成女皇的钢铁羽翼，圣洁而带着血腥的决断力与威力。437rT
阿莉亚娜微微俯首，而后便扬起了脸，回以她的轻松神色。437rT
那宛如一尊被簇拥着的大理石雕塑，精美而洁净到让人怀疑是否真实的少女，静静地开了口。437rT
她伸出纤细的手，优雅而青涩的仪态更是加重了她身上那种如同春雾轻纱般的美，几近要融解在澄澈的阳光中的身姿，冰蓝色的眼眸与浅粉色的指甲充满少女的芳泽，她的邀请任何人都无法拒绝。437rT
带着无可反抗的威严，小女皇命令阿莉亚娜来共赏这场处置叛国者的公开处刑。437rT
阿莉亚娜当然觉察得出小女皇的情绪——她的年纪尚且太小，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隐藏自己心底的心绪。437rT
佯装的镇静，夹杂着被长老们教授的遣词用语，尽可能提高的语调，尚未适应的威严与并不熟悉的傲慢——阿莉亚娜倒是看得清清楚楚。437rT
“请下令处死这些叛国者。”阿莉亚娜双手向着身侧摊开，肩甲随胳膊耸动，胸前的勋章发出摩擦的金属声，“伟大的女皇，请施展您那如粲然一笑般的残忍，以及您那满怀心酸痛苦的仁善，目睹他们因罪而受宽仁的惩罚，请求上主对他们的宽恕，亲手埋葬那因一时贪念而升腾的欲孽。”437rT
“恳请您解脱他们，也请您履行帝国的权柄——这将会是您的第一条命令。”437rT
她一边说着，一边靠近，脱下褐色的皮手套，似如宣誓又似如戏剧演员那般，一手覆盖于胸口，而另一只手如吟诵台词那般向前方伸出，让在场者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表演上。437rT
“大执政官女士，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在此之前……”437rT
阿莉亚娜听到了被竭力压抑的吞咽声，那像是乐器簧片般震颤的呼吸声被她敏锐地捕捉到，抬起眼看到她那如风中红菖蒲般发抖的双唇。437rT
她一定想到了在那之后的可怖场面，飞舞的，滚落的，呼喊的，不甘的，失去焦点的玻璃球，松开又僵硬的手，遮蔽天空而后坠下的猩红，绵软匍匐下的脊背，攥紧咽喉的沸腾空气；此外还有在面对她，这个把这些人安排在此，还要她亲眼观摩，亲手下令，亲身感知那残破的幻觉与想象的人时，那充斥着无措的慌乱。437rT
阿莉亚娜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继续俯身面对着她散发着如白桃般色泽的膝盖，此刻她的细长的脚趾正不安地抓挠着，似乎在踌躇，又像是在为做了错事而后悔，最后只是因为“时机难得”才勉强开的口。437rT
“我当然是您最忠诚的仆人，伟大的拉尼亚帝国女皇，瓦琉嘉-格罗汀-加洛，恳请您接受我最诚挚卑微的歉意，以及这为您献上的大礼。”437rT
她低声说着，闭上双眼，似是看见赤色的染料被肆意地泼上白绢，锋利的镰刀扬起小麦金色的穗籽，石榴籽破裂，甘美的汁水顺着贪婪的齿缝与妖艳的双唇滴落。437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