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去埃尔斯顿的海滩之时,不单单只是冲着享受日光和大洋的惬意,更是为了让我那疲累不堪的神经稍事歇息。我所旅居的小镇人口稀少,生计所倚仗的多是夏季的游人来往;而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自然也不必担心会有谁来打扰这份清闲。闲躺在沙滩上,听着门前浪潮的激荡,这又是何其地令人舒爽!43Cc8
在花去了大半年完成那副壁画设计、凭此如愿晋级大赛之后,我便离开了都市。绘完画作的我,已然无力再继续工作,而不得不循着身体不堪重荷的抗议,在这远离喧嚣的小镇暂作休息。而在这里的沙滩上,我只用了一周便认识到,那些人们一时认为无比重要的事业,也并非永远都那么重要。我不再需要为那些色彩和边饰错综复杂搭配的老生常谈而绞尽脑汁,也不再需要为自己能否完美地绘出心象中的风景而恐惧苦恼;只要由着自己已然精熟的技法,为浮现于脑海中尚不明了的景象草草赋以形象就已然足矣。那其后行将被沙滩所激起的情感,毫无疑问便是自那被忧虑、恐惧和苦恼所扰的我背后的本性之中缓缓地成长而成的。因我从来就是个醉心于探知的人,一个满怀梦想的人,一个得以沉浸于探知和梦寐的人;谁又能说,这样的我不会察觉到那些未知的世界和其中暗藏的秩序呢?43Cc8
尽管现在我想要谈谈自己的所见所闻,其中却尽是一些恼人的制约限制着我。像是入梦时的所闻所见这种心灵的景象,当我们将其拉入现实之时,反倒会失去它原本所具有的那份真实感和意义感。若是备一支笔来勾画梦境,其中的色彩便会于时流干。太多现实的拘束令逸漏而出的墨迹显得苍白惨淡,令我们发现自己梦中的离奇根本不可能被具以形体。梦就像是内在的自我,是从日常和现实之中得以解脱的灵魂,是平日只能被阻塞压抑的情感终于得以畅快狂欢的姿态。横贯于梦境和幻景中的,正是每一个人最为伟大的造物,不必去顾虑线条的规制,也无需去思及色彩的限度。那就如同是我们内心中的自己,是从日常和理智中得以解脱的自我,是原本绝不会传达出的封闭感情终于得以畅快狂欢的姿态。横贯于梦境和幻景中的,正是每一个人最为伟大的造物,不必去顾虑线条的规制,也无需去思及色彩的限度。那里只有着早已被遗忘的幕幕场景和片片土地,比之年少时的黄金记忆更加遥远而无法忆及;它们在睡梦之中逍遥,在苏醒之时又顷刻溃散。在那之中触手可及的,并不只有我们所希冀的荣耀和向往,更有着于我们就若中世纪的英雄们所渴求的圣杯那般,神圣而不可及、若隐若现的纤姝倩影。若要艺术性地为缥缈无形的梦境具以形体,找回自己在梦之国度中业已朦胧的几分收获的话,必要的正是高超的技巧和同等优秀的记忆力——所有人都曾经历过梦境,却罕有人能够将那蝉翼般轻薄的痕迹完美地纳入心中。43Cc8
至于我的述说,则并不会去提及那样的技巧。若是可以的话,我只会将自己些微地察知到的那些有着个中含义的事端加以示出;而我对这些事情的认知,也不过像是一个窥视大片冥蒙、却也只能看到其中无法辨识的举动的人而已。我的壁画设计不多时便会按照计划同他人的作品一同展出,而我贯注其中的努力,同我追迹那片冥蒙所付出的努力相比鲜有超越之处,甚至可说是难以追及。原本我只是为了等候最终结果才伫留在艾尔斯顿,可数日以来久违的闲适却给了我新的视点,我发现——如果不去顾及那些设计者经常出现的差错——对那无边梦境中的想象中攫来的思绪残片,我已经找到了把它们具以线条和色彩而跃然纸上的方法。而送我前来这片海滩的原因,则是我创作过程中的艰辛,和自己倾尽全力对身体造成的负担而最终招致的体况不调。43Cc8
并不希望被人打扰的我(也顺了那位疑心病重的房东之意),租住了一栋离艾尔斯顿的村庄有着些许距离的小屋——毕竟,现在仍是旺季的尾巴,来自天南地北的旅者们的喧闹仍然不绝于耳,令人厌烦。与村庄貌合神离的小屋尽管没有上过漆,却仍在海风的吹拂下显得十分黯淡;那孤身摇曳在海岸上的样子,活像是时钟下方的一枚钟摆。小屋就这么如同离群索居的温血动物般趴伏着面向大海,用那脏兮兮的窗扉凝望着孤独地交汇的天地之际,与那一望无垠的大海彼端。在讲述中掺杂过多的想象并不好,也许会引人发想、会将这发想过度地与其他事物嵌合在一起——尤其是当讲述的内容本身就已经足够怪诞的时候;然而,我却仍然得说,自我见到那小屋起,便感受到了它的孤独——那正与我如出一辙地明白自己的须臾比之面前无穷的碧海,并无一丝一毫的意义可言。43Cc8
我在八月下旬到达了这里,比预定的日子还要早上一天,正巧遇上了两个开车来的劳工卸放房东准备的家具。不知会居留多久的我,在送货的卡车离开、安置好自己的行装之后,我便锁上了门(这可是挤在租来的小房间里几个月后才终于得来的私人空间),沿着杂草蔓生的山路去往了沙滩——毕竟,四四方方的小屋有且仅有一个房间,没有再去费心探索的必要。虽然房屋每面墙上都设着两扇窗户而显得采光十足,对海一侧的窗户中间被强塞进来的那扇门却显得像是事后才想起要装。小屋由于距离村子太远,在这建成的十年以来即便是盛夏旺季也鲜有租客。没有壁炉,没有住户,就这么一次次地在寂寥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十月到春日的时光。虽说这里距离艾尔斯顿只有一英里,海岸的弯曲却让村子只能从这里看到一片杂草丛生的沙丘,而令人倍感遥远。43Cc8
当我安顿好一切之后,白天已过去了一半。其余的时间,我便浸沐在日光之下,听闻着水波的荡漾。沉浸在这份静谧的庄严之中,连那些壁画的设计也显得困乏无味而被我抛诸脑后。对一个脱离了原本日常的人来说,这倒是无可厚非,毕竟工作已经结束而现在是休息时间。原本对此还并无什么实感的我,在那个下午却已从那新鲜的一切中,确实地感受到了这点。眩目的日光抛洒在海潮翻涌的碧波之上,伴着波纹和彩石闪烁着粼粼波光,或许只有水彩画的笔触,才能表现出那水与沙交融的海滩上抛洒的流光吧。大海尽管流淌着自己的色彩,却依旧不免被烨烨的辉华凌驾其上。在这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我独享着这别无他物的舞台中清净明澈的盛景。我的五感似乎感触各不相同,有时连海洋的呼啸声听去都和那耀眼的光芒如出一辙,就仿佛夺去我目光的是碧海的荡漾而非灿烂的日光。太阳绮绚,浪潮泛荡,如同交融在一起的光芒而令我无法分辨。奇怪的是,与那人人争抢着海浪的村子相比,曲折的海岸和宽广的沙滩分明更为诱人,可无论哪一个午后都不曾有人走进我的小屋,与我共享这副光景。我把那当作是距离的问题,因为镇子以南再无其他的房屋可以供人居住了。然而北方的海岸线上绵延着无数的民居无神地面朝大洋,我实在无法想象,为何只有这一段路途不曾有人迹来往。43Cc8
享受着海水的我,在下午结束后稍事休息便步向了小镇。踏入镇子时,黑暗已将大海没出了我的视野,昏暗朦胧的街巷中居住的芸芸众生却对眼前的阴郁一无所觉。女人们浓妆艳抹,周身挂满了庸俗的饰物,老去的男人们百无聊赖,行尸走肉般地栖身在这广海之滨;他们无视着乃至抗拒着去目睹他们的四周,对那繁星群聚的壮景视而不见,对那群聚于此的夜之洋置若罔闻。回到小屋的路上,我顺着那泛黑的大海沿岸前行,向四周密不透风的虚空挥舞着手电筒的光柱。月色不复降临,而这束光芒也成了与那不安的浪涛相对的一根梁柱;而当这束光芒射向那无垠的海洋中时,骚动的流水给我的感触无以言表,而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渺小感。遍染夜色的渊流上,船只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孑然孤航,频频地发出遥远而愤懑的翻腾之声。43Cc8
返回小屋的这一英里中,我没有碰到哪怕一个人,但那孤寂的大海陪伴在侧的想法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那或许是不愿示于人前的大海化身,默默地在我所能认知的界限左右徘徊吧。就如同那些演员,只为了一两句能在脚灯之中述说的简短台词而在幕后蓄势待发。耗费多时才拂去连翩想象的我,掏出钥匙进了屋,这才从光秃秃的墙壁中获得了一丝安全感。43Cc8
我的小屋与村庄没有一丝联系,就仿佛迷走在海岸旁而无路回航;而每当我用完晚餐归来的夜路中,也从未响起过片许喧嚣。我一般也不会再艾尔斯顿的街道中多做逗留,但偶尔也会为了散步而在店铺中稍作游走。尽管这里满是珍奇遍地的古玩商号和华而不实的剧院门廊,却从未激起过我的半点兴趣;这些门户之中,真正有用的似乎就只有其中的饭馆。可嗟可叹,人们竟能有几多的方式,将生命挥霍做这些无用的颓唐。43Cc8
最初的几天一直是艳阳高照。早早醒来的我,也总是能见到灰色的天空用光点许诺着将至的日出,令自己亲见这道预言的实现。与那每时每刻都仿佛正午的白昼相比,暮晨显得如此冰冷而黯淡。灿烂的曙光在第一天显得如此出彩,连其后的几天都像是一本旧书中枯黄的书页燥然无味。沙滩上的许多人对这盛烈的日光满是嫌恶,但对我来说却是求之不得。一个在辛劳之中度过数月的人,难免会在这满是被纯朴的风和日丽水清的地方激起困倦,对我来说更是如此;而对这愈人心脾的光景如饥似渴的我,更是将大把的时间都献给了室外的阳光。如此,我变得心静如水、波澜不惊,连在凶险的暗夜之中时也依旧留有一分安全感,正如黑暗方似逝亡,而光明宛若生机。即便我们业已远离了那曾经亲密无比的大海母亲,即便我们早已不是那些在日下的浅滩中慵懒度日的蛮荒野兽,我们却仍然不免透过这些千百万个年岁前的遗产,在我们困顿之时寻找那些原初的根本,不免同那些不曾踏足这遍覆泥土的大地的半哺乳动物一般,尽数沉浸于波流的安宁之中。43Cc8
映入眼中的的波涛一如既往,令人心安。但我所赖以消遣的,还有那变幻莫测的海洋心绪。流水并非总是一成不变,跃动其中的色彩和阴翳,正像是一张熟悉的面庞之上捉摸不定的容姿;而这也即刻由着我们不甚明朗的认识,成为了它所传达给我们的话语。当她烦扰之时,那些葬身大海的船只依旧历历在目,而令我们时而期冀着令海平面自此消失。但当她忘却之时,我们也会将这念想一同抛却。她的身姿早已为我们所熟识,总是支撑着那两不相容的天空,仿佛她即是横断在宇宙与此处之间的大门,将那广袤得无法具以形体的东西拒之门外。清晨的大洋之中,有云朵荡漾着蓝白的雾霭,有泡沫泛涌着钻石的璀璨。她有着思异之人的眼睛,用波浪编织着纷乱交错的水网,异彩纷呈的鱼儿在其中欢游;而那水网所覆盖的怠惰巨物,不多时便会自那无比古老的深渊之中升腾而起,奔走于大地之上。43Cc8
数日以来我都醉心于此,深幸于自己选择了那小兽般盘踞在浑圆沙丘上的房子。在这放荡的日夜之中,我曾披挂着海腥的珠泪,长步追逐着转瞬即逝的涟漪与飞沫翻涌的浪潮;我也曾在波涛席卷过后的凌乱之中,为着几块曼妙的贝壳而欢欣雀跃。自我的小屋俯瞰所能到达的风景之中,有一条内嵌的海岸遍布着繁不胜数的残骸,我断定自村子的海岸边分叉出的之流必定会途径彼处。无论如何,我的口袋——如果有的话——里总是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儿;而一两个小时之后,不甚明了捡起这些破烂的原因的我只能又将它们扔掉。但这也有例外,我曾经发现过一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我所能确定的只有那不是鱼;而另一个则是一颗大金属珠,上面雕着不同寻常的图样。珠子上的图案尽管因经年累月的冲刷而有些磨损,但依旧清晰可辨;雕刻的形象类似于鱼,辅以海草纹饰绘成的背景,而非常见的植物或是几何形状。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前所未见,我断定这必然是某种业已过时的流行饰物,要知道艾尔斯顿可是常常风行这种东西。43Cc8
天气转坏大约是一周之后的事情。每日的黑暗有增无减,最终四周的天空甚至将白昼整个变成了黑夜。于我而言,一系列的精神压力为知觉带来的黑暗,比之实际得见的要更为强烈。我的小屋孤身立于灰暗的天穹之下,咆哮的嚎风不时还裹挟着大洋的潮气冲击而至。连绵的晦暗篡夺了骄阳的位置,只剩下层层的阴霾隔断在日光的前方。纵使夺目的古老光芒仍在高空照耀,却根本无法刺破那厚重的面纱。海滩宛若半日是阴森地窖中的囚犯,而另外的半日则仿佛被夜色中逸漏的事物顷数涌入。43Cc8
尽管激起洋面阵阵涟漪的海风令人舒畅,可渐趋冰冷的海水,却令我无法再如往日一般弥留其中,我又养成了远足的爱好,这也在我不能游泳的时日为我提供了相当的锻炼。沿着海边的远足比我先前的漫步延伸得更远,而海岸线本身更是延着那庸俗的村子扩展出数英里之远,我也因此常常在入夜之时,才骤然发现自己孤身伫立在一片无垠的黄沙当中。每当如此之时,我只能匆匆跨过细语不休的绵延海岸,沿着海岸线奔跑以免迷路。偶尔晚归(并且愈发地频繁)的时候,我会突兀地觉得自己趴伏的小屋像是村子派出的先锋。傍晚时那风蚀的小丘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活像是映照在大洋的枯槁的色彩上的一块黑渍,在另一团光辉灿烂的球体的比照下衬显得愈发孤寂;我甚至不自禁地把那认作了一张欲言又止的面庞,正无声地期待着我能助以一臂之力。如果所说过的,那只能称作是遗世独立,而最初也正是这一点吸引着我;可每当傍晚到来,落日在血色之中沉降之时,每当夜色迫近,如同黑渍般悄无声息地蔓延之时,异样的光景便会莅临此处:那是一股情绪、一种气氛、一丝印象,自那呼嚎的海风、无垠的天穹、流淌着漆黑暗浪的大海之中逸散而出,令骤然海滩陷入无比的诡异。纵是天性孤僻、又对自然界古老的沉寂和声响早已适应的我,此时也不免生出一股毫无缘由的不安。这些无名的不安倒也没有如何令人困扰,因我觉得自己已经逐渐知悉了大洋那无垠的孤独,那是被暗示的迹象、被那些防止我陷入真正孤身一人的视觉或是感觉——至多也只是如此——渲染得有些可怖的孤独。43Cc8
街巷的昏黄与喧闹,连同着其中那些虚渺的人事往来,都仿佛已经远在千里之外;而每当我晚上在镇中进餐时(毕竟我无法信任自己的手艺),总是愈发频繁地萌生出在夜色降临之前赶回小屋的想法。但我常常十点以后才回去。43Cc8
你会说这不合情理;因为我若是幼稚地害怕黑暗,理所应当地该尽早回去。你还会问我,既然那孤独令我压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趁早离开。若是不谈及我心中形形色色地泛起的不安,不谈及那日益漆黑的太阳、那满带潮气的咸风、那暗涌的大海之中近在咫尺的怪异,不去谈及我心中早已种下的半分恐惧的根源,不去谈及那不时发作、但也不长时发作的根源,我的确是无言以对。随后的日子中,在那太阳映照沙滩、欢流冲刷小丘的时分,那些引人不快的阴郁恍若隔世,可每当短短已两个小时之后,那恼人的情绪便会再度袭来,将我牵向遍布绝望的另一片土地。43Cc8
或许这些内在的波动不过是反映了大海本身的心绪变化;毕竟你我所见所闻的半分已经被思想添上了自己的色彩,更遑论我们那会明显地被外物所左右的感触了。大海将她的心绪强加于你我身上,藉着一片阴影甚至浪潮上的一道波光向你我细语,暗示着她的喜乐伤悲。她兴许总是铭记着古老的事物,而这些你我或许并不曾知晓的往日回忆,大海也亦然会倾囊相授,与你我一同分享她的欢愉怮恼。而无所事事又孑然一人的我,或许正因此才更易察知她的变化中蕴藏的那些暧昧意义,而他人对此往往都是视而不见。于是在那后半个夏日,我将自己的身心全数献给了大洋,权作为她治愈我身心所应得的报偿。43Cc8
那一年有几桩溺水的事件,尽管我对此鲜有关注(面对毫无切肤之感的死亡时,人类就是如此冷漠),却依然了解到了引人不快的个中详情。死者之中不乏泳技高超者,尸体也常常是在失踪多日之后才被发现,腐烂的躯体上更是肆虐着深渊骇人的复仇痕迹。那就仿佛大海将他们攫入深渊的黑暗之中,直到受害者们再无可用之处时,她才心满意足地将那不成人形的躯体还归沿岸。没有人知道这些人的死因,而艾尔斯顿也没有鲨鱼或是足以淹没活人的回头浪,这也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我无从得知尸体是否有遇袭的迹象,但自那光明无法触及的静滞深渊,自那浪涛之中袭击他人的恐惧,却是人尽皆知、也人尽皆嫌的。他们必须尽快为这些离奇的死亡注明一个因由,纵使是没有鲨鱼的海域,也要编出一条鲨鱼来。当然,就我所知,之后也并无目击鲨鱼的见闻。季后依旧敢于下水的泳者,也更多地是将警惕的目光投向诡谲的浪潮,而不是什么不知所谓的水生动物。43Cc8
随之而来的秋季,也成为了不少人堂而皇之地回避大海的理由。他们得以蜷缩在内陆的安宁之中,不必再受那诱人逝亡的大海所扰,也永远无法得以聆听大洋的呼声。八月过去了,而我大多的时日都是在沙滩上度过的。43Cc8
九月四日伊始,艾尔斯顿就屡受肆虐的风暴所扰。当我在六号迎着潮风外出散步时,泛滥着铅灰色的海面上已然积聚了一团厚重的云层,飘摇着灰暗与压抑。风仿佛也失去了吹拂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四处翻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刚刚用完午餐的我,不顾头顶棺盖一般行将钉死的天空沿着海滩踏险前行,背着镇子和我的小屋远远而去。待到漫天的晦暗染上了秽恶的紫色斑驳(若不是那病态的色泽,尚可称得上亮丽),我才发现最近的屋舍离自己也有好几英里远了。但这其实并不显得如何要紧;抛开那灰暗的天空,和其中许是某种预兆的光晕,此时我的心境,正处于与那光晕同等的超脱之中——这超脱贯通我的身躯,我的感官骤然开朗而变得敏锐,那些暧昧的含义也顷刻间得以感知。但莫名的是,同样还有一段往事涌入我的脑海——当我幼年听闻那段故事时脑海中浮现的联翩遐想,正与眼前的景象颇有几分相似。多年以来,我都不曾对这个传说做过他想:传说中黑胡子王统治着海底的王国,水下那污浊的峭壁中居住的鱼怪就是他的臣民。黑胡子王有个心上人,可她却在芳华正值时就嫁给了一个怪物。那怪物戴着一顶牧师一样的法冠,长得却像是一只枯瘦的猩猩。依旧还弥留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幻想之中,尽是冥暗的水面铺设成的天穹,与其下林立的峭壁相峙而成的风景;故事的来龙去脉我早已忘记大半,却依旧不经意间被眼前相似的天空和峭壁唤起了这些记忆。我曾用去一整年构想出的样貌如今只剩下了些许散乱零碎的印象,却依旧与眼前的景致若合一契。而故事本身弥留的痕迹或许就暗藏于这些记忆的残章断句背后,被一幕幕本无价值可言的场景唤起,为我的感触示以确凿无疑的价值。在对外界进行感知(是状态本身而非具体的对象)这一瞬息万变的过程之中,对于某些特定的景色或是布局,像是羽毛般轻柔的风貌景象,像是一株百年老树正对穹苍的模样,像是午后在路边拐弯的女人身上的着装——我们常常会觉得,其中蕴含着弥足珍贵的意义,更饱含着我们必须铭记于心的美好特质。可当我们再次目睹这些场景或是布局时,亦或是我们改换了观察的视点时,却又发现这些美好的价值或是意义都已消失无踪。也许可以说,事物本身并未抱持过这些暧昧的内涵,只是触景生情地唤起了我们业已忘却某些特别的事物罢了。当欢愉一闪而过,而我们驽钝的头脑却无法察知到那究竟由何而来时,便只能专注于具体地激起中意之情的事物之上了,也无怪乎我们屡屡会在发现事物本身并无可爱之处时大感讶异。我所目睹那些紫色云团之时,唤起的情感不过如是;它恍若禅院暮景庄严神妙,又兼持着那古老传说中的峭壁风貌。这些骤然复苏的忘却画面,不由得令我有些想去一睹那浊浪翻腾的泡沫之下,那倾泻着黑色镜光的浪涛之中,那生着一张猩猩脸庞的怪物,头戴着生满绿锈的法冠,自那浪涛汇聚成天空、四处满布着沟渠的国度中大肆进发。43Cc8
不过它并未从我构想的王国中踏入现实,只有瑟瑟的凛风改换了方向,呼啸着摩挲天空的劲响;汇聚成一片阴郁的云霭与水面之中,只看得到一块像是浮木的东西,在泡沫中摇曳着染成了灰色。但旋即那灰色的东西便消失无踪,让人觉得兴许不是什么木头,而是一直贸然拜访这水面动荡的海豚。43Cc8
我随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在将临的风暴和往昔的幻想之中太久了,淅沥的冰雨已然开始降下,本就显得太过黑暗的天空也被添上了一层阴霾。我沿着灰暗的沙地匆忙前行,只得任由着雨滴刺骨的寒意浸透外衣与脊背。初时我还奋力奔跑,在那晦暗的天空所降下的水珠连线中溃逃,但当我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干着身子去避雨时,就索性当作天色无恙,放慢自己的步伐像往常一样漫步回家。虽然已经不必再去匆忙,但我也没能像往常一样悠闲地跨步。浸湿的衣服已经冰冷彻骨,加上积聚的夜色和劲吹不息的海风,我的身体止不住地打战。纵然滂沱的大雨令人不适,那紫色泛涌的缠聚云团却依旧令我心猿意马。此时的我用半分的心思为这连绵的雨水而欢愉(而奔流的雨水也已经浸满了我的鞋子与口袋),用另外半分心思欣赏着那流转不休的大海,欣赏着其上乘着黑翼翱翔的天空中满布着的异样景致,在这欢愉和欣赏之中踏过了艾尔斯顿的沙滩长廊。43Cc8
我的小屋蜷缩在呼啸的风雨中,比我想象中更早地出现在了眼前,沙丘上的野草则悉数迎合着怒嚎的烈风般摇摆,宛若随时都会连根而起,加入这场肆虐的远行之中。天色和海面依旧维持着我一路所历见的景色,不曾有过丝毫好转,甚至在顶部多出了一块翘曲,仿佛天空本身都向着这倾盆的暴雨折腰一般。我踉跄着快步拥入干燥的房间内,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甚至一时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那寒风中解脱过来。43Cc8
屋子的前方左右分列着两扇窗户,几乎径直面朝着大洋,此刻看去却已被豪雨和夜色的面纱蒙上了一层朦胧。从窗玻璃上看去,我的样子就像是一把随手从晾衣绳上抓来的衣服,随时都会压垮身下的椅子。异样地渐浓的黑暗不知何时已藉着风暴的掩护悄然潜入,从四面八方将我囚禁其中。我不知道自己在沙滩湿透的灰暗中滞留了多久,更无法分辨现在的时间,但不多时我便找到了自己的手表——多亏我忘记带去,才免于连手表也一起泡水。我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现状猜测了一下时间,其后才勉强穿透了重重的阴暗(室内似乎比屋外更显朦胧),瞟见了手表指向的六点四十五分。43Cc8
我进屋时,沙滩上空无一人,我也不认为谁会在这种夜晚外出游泳;但当我再次看向窗外时,却看到几个无疑是人影的东西在透湿的夜色中摇曳。其中三个人维持着古怪的动作四处游动,而离我最近的那一个,看上去更不像是个人,倒像是根在海浪中翻腾的木头。我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敢去想象这些勇敢者冒着风暴外出的缘由。但随即我又想起,他们兴许跟我一样不幸遇到了风暴,又对这滂沱的大雨和呼啸的狂风无能为力。文明社会的良善心理立时压过了我对独处的钟爱,令我快步打开了大门(为此欢欣雀跃的大雨也再一次让我浑身湿透),向远处的那些人招起了手。不知是他们没能注意,还是我的意图没能传达,那些人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他们在这阴森的夜色中伫立着,似是惊讶,又似是期待着我做些别的动作。他们的姿势中暗含着一种单调,一种像是落日下的小屋一样的单调,似是而非地仿佛表达着什么。无人前来的海滩、阴雨连绵的暗夜、静滞不动的人影,我突然觉得这一切背后恐怕会潜藏着什么邪恶的意图,而在一阵上涌的恶寒中关上了大门,却无法依此抑过心中更深一层的恐惧;那是在我的认知触及不到的阴影中萌生而出的深切惧怕。当我在不多时后再次走近窗边时,却只剩下凶邪的夜色弥弥可见,令我茫然无措,甚至愈发地害怕起来,就仿佛你不曾看到警示,却知晓自己即将穿过的街角之中有所蛰伏——我决定去认为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只是被朦胧的环境蒙蔽了眼睛。43Cc8
纵使我知道北方的海滩上林立的屋舍数以百计,知道那些屋舍伴我一同伫立在这阴雨连连的黑暗中,知道那街灯朦胧的昏黄在雨打的街道上摇曳,孤寂感却依旧与夜剧增。我看不到那些房屋,更不可能冒着这样的天气犯险前去——我没有车,更没有其他的方法穿过这鬼影重重的黑暗——我有些突兀地发现,无论在哪种意义上,与孤身一人的自己作伴的,都只有这片迷雾之中,那悄无声息地涨退不休的沉郁大海了。海的声音此时已只剩下喑哑的呻吟,就仿佛每每升涨一次,大海的伤口都会随之扩大一分。43Cc8
我只有一盏脏兮兮的油灯来对抗室内盘踞的阴郁,黑暗也攀附在我的窗扉上,自角落之中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宛若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没法前去村子,我只能自己去准备饭食。做饭的过程难以置信地漫长,可当我躺在床上时却还不到九点。黑暗早已静候于此,我也只能在黑暗之中不住地推诿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夜色的确逸漏出了某些事物——那东西永远无法确切地加以描述,它只是不住地撩拨我内心深层的感触,令我像是一只噤若寒蝉的野兽。43Cc8
劲吹的风中,只有羸弱的墙壁为我阻挡着雨滴,响起的击打声却一刻不停。只有大海的细语能让我得享片刻的宁静,我想象得到各异的巨浪裹卷着风的枯嚎彼此激荡,在沙滩上撒满苦涩的盐粒。终于在这四周无休止的暴风之中找到一丝安眠音调、一丝慰藉的我,不多时便坠入了如夜色一般的灰暗与沉郁之中。大海绵绵不绝地吟诵着那疯狂的独白,延续着那絮絮的碎语,但这一切都悉数被挡在了睡去之后无意识的墙壁之外,甚至一时地将整个夜之洋都逐出了我沉眠的头脑。43Cc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