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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洋(下)

  初晨的日光熹微衰弱,若是地球老去时尚有人类存在,他们所看到的正会是这样衰颓的太阳,那比之在氤氲中垂死的天空更发疲丧的太阳。往日光彩照人的福玻斯,此时已只剩下脆弱的回响,在我苏醒之时依旧奋力刺突着那异样而模糊的云朵,不时为我屋舍的西北角送来几圈阴惨的金色涟漪,又不时地黯淡得只剩下一个光球,仿佛天幕上被弃置一旁的玩物。不多时,那宛若童话中的山峦般连绵的紫色云霭,也在豪雨只怕是肆虐了整夜的荡涤之下被洗刷殆尽。日落和日出似乎只是个骗局,今日似乎与昨天的景色交融在了一起,骤降的风暴仿佛不曾招致绵延不绝的黑暗,而只是令那个下午膨胀成了无止境的漫长。太阳也似乎抓住了要点,穷尽全力地驱退着业已裂解的古老雾霭,将之完全逐出了他的国度。秽恶的阴翳渐趋消散,而天空也一点点归于晴蓝,笼罩我的孤独也同样撤退到了一处得以观察的位置,在其中静候、蛰伏,而不曾再度远去。lpAPt

  艳阳再度燃起了古老的光芒,在冲刷滩岸的浪花上激荡着道道波光。那正是人类最初诞生的地方,也是在时间的坟茔中被忘却之时得以归去的场所。尽管这些现象十分衰浅,像是敌人脸上藏刀的微笑,我却仍不免打开了大门,在穿过门扉涌入室内的光芒中,看到了那被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的光洁沙地。在这难忍的压抑之后的骤然畅快之中,我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抹除了仿佛生来经历过的所有的猜忌、疑虑和那顽疾般的恐惧,令一切都随着远去的流水冲刷殆尽。空气中青草的味道咸腥湿潮,像是发霉的书页含混着牧场浸浴着日光的甜香,在我的心脾中沁润着琼浆般的芬芳,仿佛在我体内酝酿着它们无可寻及的曼妙,伴着这吹拂的微风令人飘乎欲仙。与它们同谋共犯的太阳也向我抛洒着光雨,如若昨日的滂沱般不肯放下它耀眼的长矛;对那被我在知觉的边缘不经意间所察知到的、看到那单调地望向空虚大洋的身影之后所察觉到的,那也许仍在我的视野之外的背景中游离的存在,就连太阳仿佛也想要去加以遮掩。太阳,那在无限的涡流之中孤立的炽烈火球,照耀着我扬起的面庞,如同无数黄金色的飞蛾盘旋汇聚。神圣诡秘的火焰在那白樽之中翻腾,本应幻象联翩的时刻之中,它仅只向我展示了一幅幻景。太阳看去就恍若向我指出那幻想乐园的所在,而若是我真的知晓通往那国度的道路,无疑会怀着如今溢满的狂喜欣然前往。这情感的由来实是我们的天性使然,因为生命从未示出过她自己的秘密所在;每每只有当我们自己对那些满含暗示的景象加以演绎之后,才能藉着从中生出的情感找到或喜或忧的实感。我们无时无刻不屈从在她的诱骗之下,一次次相信着自己这次定会找到那压抑已久的快乐。而这风中的甜美芬芳,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在那惊惶的暗夜之后(那邪恶的压迫比之任何肉体上的痛苦更甚十分),向我低语着半分关联于大地的古老神秘;我也为之十分欢喜,因我感到自己也许会有幸历见一二。弥漫着芬芳的清风与太阳向我述说着众神的祭典,其中的意义比之凡人深刻万倍,无所不在的欢愉更是旷日久长。它们暗示着我,只要我肯将自己全身心献给它们诱人的力量,我所听闻的一切也将与它们共同得享。而那蜷缩的太阳,那纯然天成的神明,那灿耀夺目的炽盛熔炉,在我愈发敏锐的情感之下显得愈发地神圣起来。它的光芒缥缈而强烈,世间万物都必须满心敬意地为之顶礼膜拜,连林中奔驰的猎豹都必须规避叶间逸漏而出的金斑,蒙受太阳的恩宠所成长的生物,更是必须将它在今日传达的预言奉如圭臬。太阳终会在永恒的尽头消失,地球亦会在无垠虚空的黑暗中迷失。那个早上,我因尽享生命之火而得到的片刻欢愉堪比期年之数,可那个早上,也同样因那连称呼都太过暧昧而无法书写的事物而遍布着骚动。lpAPt

  好奇着那早该洗刷的村子在暴雨过后的景象,我便向着村子出发了。在路上,我却突然看到一滩披着日光的土黄水洼,那离我不过二十尺的东西,看去活像是一只浸溺在泡沫中的人手。当我定睛看清那确实是一块烂肉时,先前的喜悦顷刻间一扫而空,在满是震惊与嫌恶惊吓之余,我几乎真的觉得那是一只手掌。毫无疑问,没有哪种鱼,或者人的其他部位能契合那副形状,更何况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已经泡烂的指头。丝毫不想对那肮脏的东西加以触碰的我,本打算用脚把它翻个个儿,却不料被它粘在了靴子上,简直像是被堕落的魔爪攫住一样。那已经不成形状的东西,正如我所惧怕的那般,怎么看去都像是一只手掌;而我慌忙把它甩到了奔腾的浪涛乐意之至的水波之中,看着这大海的末端以前所未有的迅捷裹卷着它一同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lpAPt

  或许我应该把这件事上报,但这不明就里的情形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况且那东西也已经被大洋里不知什么怪物啃去了不少,对那多半已经发生的悲剧而言,我也不认为这能可用的证据得以成立。自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些数不清的溺水者,以及那些不利于身心、连存在与否都无法加以确证的事物。无论那风暴中遇难的残骸究竟是什么,也不管那究竟属于鱼或是其他什么半人怪物,我至今都没有向任何人谈及这件事的哪怕一个字。毕竟,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那不是自然腐烂所致。lpAPt

  即使是在到达镇子之后,我也仍不免被那污染了沙滩明净瑰丽的秽物而感到恶心,纵然这是对死亡的最典型的冷漠,是把腐朽与美丽混为一谈乃至倒置的低劣,我却仍不免如此。而在艾尔斯顿我却没听到任何的溺水或是其他海难的传闻,就连我唯一会读的本地报纸上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lpAPt

  我很难去形容随后几天自己的精神状况。我本就容易被负面情绪影响,而外物更是会令其中的痛苦倍增,甚至会从我的灵魂深处喷薄而出。此时凌驾在我身上的感觉不是简单的恐惧抑或绝望,甚至也不是任何与之相似的情感,单纯是因为我了解到了生命之中暗藏着的丑恶与污秽——这也许是对我本性的真实写照,也许是被那不成形状的烂手所激起的反思。那几天中,我的脑海中盘踞着的尽是自己忆起的童话中的古老国度,满是那阴影下的峭壁与黑暗中幽行的人影。在我因幻灭感而痛苦的短暂时分,我想到了那浩瀚的宇宙中无垠的黑暗,我的一生乃至人类的历史,纵然与其中破碎的星辰相比亦是无足轻重;人的一举一动与宇宙相比毫无意义,就连为之悲戚也无疑是附赘悬疣。我兴许在休养中重获健康,兴许曾经度过了一段身心舒畅的时光(就恍若我所度过的那一周中的日夜已然终结),可此时看去那就如同对人世再无留恋的颓唐。可悲的恐惧蚕食着我的身心,仿佛末日将至我却避无可避,我感觉得到睥睨的群星之中饱藏的恨意,感觉得到那黑色浪涛汹涌的翻腾,感觉得到那潮涌中意欲将我攫去的期冀——那正是汹涌壮阔的夜之洋如殁草芥的报复。lpAPt

  大海中永无休止的黑暗早已刺透了我的内心,我只得在那无迹可寻的折磨之中惶惶度日。源头的敏锐令这折磨愈发强烈,那吃人的存在背后的怪异更是使之愈发锥心。我的眼前林立着那紫色云霭的森罗万象,那异样的银色纹珠,那浊浪周而复始的泡沫,那小屋了无生气的孤寂,和那木偶般的连绵小镇咏出的嘲弄。我不再踏进村子一步,因那之中的人事令人厌弃。就如同我的灵魂,孤立于那席卷一切的黑色大海——而我对这大海的憎恶更是与日俱增。我寓居在这幅满是腐朽与糜烂的景象之中,只剩下一具躯壳能表明曾几何时的人类样貌。lpAPt

  我胡乱的三言两语,决不可能描述出那丑恶孤独的真正形貌(我甚至没想过令期求它减弱,它实在是在我心中铭刻得太深了),它占据着我的心灵,向我细语着那暗中迫近的无名畏怖。我并没有发疯:不如说,我是察觉到了那自己远不能及的黑暗,就连太阳在其中都自身难保;我醒悟了一切皆无意义,而罕有人能在此之后重拾生命的意义;那是我愿全数忘却、愿倾力抹消的的知识,但我却无力胜过那恶毒的宇宙哪怕一星半点,甚至无法牢牢掌握自己的生命哪怕一时半刻。我惧怕着死亡,可生命却也无法令我心安;我只能背负着久久不曾离去的无名骇怖,等待着自己认知之外的广袤空间中,那变幻莫测的恐怖之物。lpAPt

  秋天到来,而我从大海之中得来的欢愉也尽数再度失却其中。红叶的身姿不曾飘落于此,其他佐证秋日的标志也无处得寻,与显得阴森幽沉的沙滩相比,独有那令人避讳的大海毫无改变。人会改变,阴森的大海却不会。我不复浸沐的海水冰冷刺骨,棺盖般的天空更是愈发地漆黑可怖,几如无穷无尽的飞雪正期冀着降至这阴惨的波涛之上。落雪伊始便永无终止,直到白色、黄色、红色的日轮被悉数覆盖,直到那只会屈从于颓唐夜色的一轮晶红也被尽数取代。往日亲切可人的流水细碎地向我絮语,用怪异的神色凝视着我;而眼前的黑暗究竟是否源于我自身的臆想,我心中的阴郁究竟又是否源于根本不曾存在的事物,我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我与沙滩同样地深陷不能自拔的阴影之中,那无声阴影有如掠过你我头顶的飞鸟——往日注意不到飞鸟双眼的我们,只有在大地上的影子映出空中的身形之后,惊觉过来的我们才骤然仰首去寻找那早已盘踞于身边、却未曾知觉过一次的存在。lpAPt

  往日唯有那些受制于愚蠢轻狂而又虚有其表的人们寓居其中,与浓妆艳抹地出演夏日丑戏的木偶打滚在一起。木偶们被弃置一旁的如今,就连镇子里剩下的也不过百人。华而不实的精装楼宇连成的岸线,也再一次得以在风中无阻地分离崩析。而同样是这一天,在破晓时地狱般灰暗的光景中,我感觉到某种黑暗的妖术已经到了完成的关头。比起我自己恐怖的臆想,比起那些暧昧朦胧的暗示,比起那些暗示背后蛰伏的怪异,比起无止境地等候着那迫近的骇怖所生出的恐惧,最多也只是猜疑的妖术反而显得温和的多。那一天,对,九月下旬的那一天,但我拿不准是二十二号还是二十三号,这些细枝末节早已在我将破碎的记忆拼合之前就逃离脑海了。那是正常的生物永远不应为之所扰的景象,其中所蕴含的暗示(有且仅有暗示)更是永远不应为人所知。我深知那种源自本能的精神抗拒——这认知于我实在是太过沉痛,无法详谈。白昼的时分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夜晚的到来;太阳恍若波纹中的倒影般朦胧暧昧,而许是焦躁不安的我更是对白天的经过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lpAPt

  自那凶邪的风暴沿滩岸降下阴影以来,已过去了许多时日。纵使一些无法具体的缘由使我一时犹豫,但日益刺骨的寒冷和不复归来的快乐还是令我下定了离开艾尔斯顿的决心。当我收到电报之后(因为少有人知晓我的姓名,它已在西部联盟电报的办公室里躺了整整两天了),我才知道自己的设计已经得以通过,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胜利,也就随之定下了离去的日期。若是放在往日,这定然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可如今却微妙地无法在我心中泛起哪怕一丝涟漪。那看似与我的不真实感几不相及的比赛结果仿佛与我毫无干联,更像是我不认识的谁赢下了大赛,又碰巧将这结果错发到了我的手中。即便如此,它还是依然迫使着我定下了决心,动身离开那岸边的小屋。lpAPt

  最后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离我动身的日期还有四个晚上。那些事情之中所暗藏的意义,只能从与之一同到来的那些邪恶的黑暗印象之中得来,而绝不可能从那些显而易见的威胁之中得以领会。在夜色笼罩艾尔斯顿与海滩之后,在怠惰之下的我只有一顿与往日的饭食相比不堪入目的东西可吃。我面向着窗前的大海吞云吐雾,黑暗亦随之降临,流淌着盈满了天空,荡涤着高悬的皓月。安稳的海面冲刷着微微泛光的沙粒,冲刷着这不曾有树木、人类乃至任何生命的滩岸;而头顶的月亮更是将包裹着四周的旷寂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那寥寥可数的几颗星辰的渺小,更是凸显着月银色的天体、与那永不息止地变换的浪潮不可动摇的威容。lpAPt

  待在屋中的我惧怕着外出,惧怕着在这满是无形预兆的夜晚面向大海,可我却依旧听得到大海言表着那些离奇传说的细语。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令我觉得是什么怪异的生物颤抖着发出的吐息,那我所感知的、我所恐惧的、我所担忧的东西具以形体,在天空或是无声的波浪下的深渊中翻涌。眼前神秘的场景何时会从这远古的可怖休眠之中再度复苏,我并无法知晓,但它无疑随时都会醒来。我趴伏在窗前,呆望着攀升的月亮,任由着手中的香烟燃烧殆尽。lpAPt

  头顶渐强的微光,不多时变化作了辉煌降至这幅静寂的画面之上,而我则如同被强制着一般继续观望着接下来的景象。阴影渐渐自沙滩散去,而我则觉得与之一同的还有那些能在被暗示之物到来之时庇护我心灵的场所。而在那强烈的炫光的之下,却依旧不免蔓生着绵延的黑暗,供那乌黑而朦胧的它们容身。那月银色的天体,身临其境般向我展示着这一切——如今只有一片死寂,而无人知晓她的过去是何种模样;如今只有一片冰冷,深埋在那废墟的坟茔中,她所背负的那比人类乃至海洋更为古老的尘封历史中;如今或许还有着些许的雀跃,含混在不知名的生命之中,含混在不应存在的感触之中。我起身关上了窗户,也许内心激起的骚动算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却是为着令自己思绪流向他处。lpAPt

  窗扉已然阖上,一切的音色亦不再奏响,可一瞬却变得宛若永恒般漫长。与我那满布恐惧的内心,远处那静滞的景致一般,我等候着那无可言说的存在降临的征兆。我把油灯安置在了屋子西边的角落里,但月光却比之更为明亮,将灯光无法触及的昏暗之处染上了泛蓝的色彩。那静谧的天体所散出的古老光芒照耀在沙滩之上,仿佛亘古未变,我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异象,而这异象的迟迟不至更是令我心焦难安。lpAPt

  于自己那趴伏的小屋之外,一道白光映出了几个鬼魅般的模糊身形,那虚幻而妖异的动作仿佛正讥讽着我的痴盲,就如我不曾入耳的声音正奚笑着我谛听的模样。我在无数个瞬间当中保持着呆滞的姿态,如同时间这位女性和她的大钟一同归于了虚无。而此时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足以令我感到恐惧:月色下的阴影自然而柔和,更是不曾将他物从我的眼前遮蔽。lpAPt

  夜景寂静,纵使没有那扇闭上的窗户,我也深知这点;那漆黑雄壮的天幕所倾听的,只有繁星被牢牢镶嵌的哀愁。可无论什么样的行动或是言语都无法拂去我当下的苦楚,更不能消解自己头脑中烙印的恐惧,就连打破那令自己蒙受如此折磨的寂静都因怯懦而无能为力。我像是一副求死不能的模样,心中确信没有任何方式能驱除自己灵魂所经受的危难,我缩起了自己的身子,手中紧握着那根遗忘多时的烟头。油灯依旧无休止地燃着,晃荡着死尸臭肉一般的昏光。我反复望着它的火光,绝望地期待着自己能有所分神。我看着灌满煤油的底座冒着泡泡,不知所谓地升起又消失,可奇怪的是灯芯却没有热度传来。这时我才骤然惊觉,这整个夜晚也同样没有一丝温热或是寒冷,怪异地维持着刚刚好的程度——就仿佛所有物理性的干涉都被阻隔,而构成一个稳定存在的法则也被完全瓦解。lpAPt

  随后,一道银色的波浪扑打着岸上,在我满是恐惧的心中激荡;而在那浪花破碎的地方,则出现了一个身形在其中游浪。那身影看上去既像是一只狗,又像是一个人,再甚至是其他更诡异的东西。它多半不知道我正观望着它,或许也同样不在乎这点的它,像是一条扭曲的水鱼般在海面映出的粼粼群星中游弋,随即下潜不见。不多时,它又浮上了水面,比上一次更近;而这次,我看到有东西扛在它的肩上。我马上明白过来,那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个自那黑暗的大洋之中攀向陆地的人——或者像是人的东西。但它在水中游动的身姿,却实在轻松得可怕。lpAPt

  我越看越觉得恐怖,甚至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无法挪开目光,就仿佛自己眼见他人行将死去却对此无能为力;我看着它游上岸边,但却实在太远而无法辨别那里的轮廓或是其他标志。它怪异地跨着大步,踏碎浸着月色的泡沫,消失在了远处的沙丘之中。lpAPt

  方才刚得以消解的恐惧,顷刻间又攫住了我的心神。尽管屋子因为我先前闭上的窗户而显得有些闷热,刺骨的恶寒依然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甚至害怕如果自己不关上窗户,会有什么东西闯进屋子里来。lpAPt

  那人影消失之后,我屡屡觉得它仍然在附近的阴影中徘徊,甚至从别的窗户之中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方向;于是我接连不断地转变自己的视线,疯狂又焦躁地望向每一扇窗户,既害怕真的会看到一张贴着窗户的脸,又无法令自己停下这心惊胆战的四处勘察。但好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沙滩上也没有再出现任何东西。lpAPt

  于是夜色逝去,我的异样感也开始一点点消散。那异样感就像是一杯啤酒般上涌,眨眼间漫到杯口之后又旋即安静,将它所带来的一切征兆全数带走;像是繁星许诺会启迪我们一切或荣或辱的回忆,以此骗取我们的供奉,却从未实现过它们的诺言。我满怀惊恐地停伫在古老的秘密身边,它与人类寓居之处近在咫尺,却慎重地在人们的认知所能触及的边缘若隐若现。至此我也依旧毫无收获,只是捕捉到了那妖异身影的一瞥,那被无知所蒙蔽的朦胧一瞥。我甚至无法确信究竟是什么闯入了我的视野,无法确信自己是否对那步入了陆地而非海洋的存在知悉过甚。我不知道如果啤酒的泡沫溢过了杯口、乃至洒落之时,一切又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lpAPt

  夜之洋掩抑着它所生养的一切。而我不应知晓更多了。lpAPt

  纵使是今天我也依旧不明白,大洋为何对我有如此不可抗拒的魅力。但恐怕,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它的存在即是对一切解释的轻蔑。普通人和智者之中,也有着对大海与它摩挲滩岸的身姿不抱好感的人;而对我们这些倾心于漫无边际的古老大海的人,和我们对大海深处所蕴藏的神秘的钟爱,他们只会觉得怪异。可对我而言,大洋的心绪变化之中,总是有着一股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魅力。这魅力暗藏于死一般苍白的月色下,那盈满哀愁的银沫中;这魅力也萦绕于那屡屡击打着裸岸,那沉静不朽的浪涛中;而在那只有我们不曾了解的生命所居住的昏暗深渊之中,这魅力更是无处不在。每每当我见证那美绝的巨浪在无尽的力量中奔腾之时,胸中总会激起一股近乎于恐惧的欣喜;于时我只能在它的强大面前贬抑自己的渺小,才不至于令自己憎恨起那团聚的流水和其中难以抗拒的绮丽。lpAPt

  大洋无垠而孤寂,万物自它而来,亦将回归其中。在我们所看不到的时间尽头,空无一物的大地终会归于死寂,仅剩永恒的波涛尚在流淌。泡沫厉声击打着漆黑的海岸,行将死去的世界之中,那浪涌和沙粒上遍布的黯淡月光也永世不再得以复见。污浊的浪沫积蓄在深渊的边际,往日居于潮水的空壳与枯骨亦得在此汇聚,只剩下了无生气的死物在空荡的海岸辗转散落。其后,一切都只剩下无边的黑暗,纵是遥远如斯的皓月亦将临于寂灭。万物不复存在,昏黑的浪潮之上不会有,之下亦不会有。于那最后一个千年的凄怆永夜之中,唯有海洋雷鸣般的激荡,无息无止地万世回响。lpAPt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