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于1922年11月,发表于《家酿》1923年1月号至4月号42M20
为了究明“潜伏的恐惧”的真相,我在一个雷雨之夜前往风暴山(Tempest)山顶那座被遗弃的公馆。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虽然我热爱怪奇之物和恐怖之物,却没有让这种热爱把自己变得有勇无谋。在这种热爱之下,我一往无前地进行了一连串探寻,去求索文学与生活中那些未知的恐怖。两个值得信赖的壮汉跟在我身边,强韧的心理素质使这两人非常适合此类工作。在探索恐怖之事的调查中,他们已经跟我合作很久了。42M20
在那场怪异的恐怖——那场如噩梦般蔓延的死亡——于一个月前降临之后,仍有一些记者在这附近徘徊。为了避开记者的耳目,我们悄悄地从村庄离开。后来我才想到,他们可能会成为我的助力;但我当时并不想让他们跟过来。上帝啊,如果那时我让他们参与调查,可能就不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独自背负这个秘密了。我害怕世人会说我疯了,更害怕潜藏在这件事背后的恶魔般的意义会让世人发疯,因此我不得不独自一人背负着它。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说出来,免得心中纠缠的思绪把我彻底搞疯。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个秘密,因为我、而且只有我,知道是怎样的恐惧潜伏在那座幽鬼般的荒凉山峰。42M20
我们开着一辆小型汽车,在原生林和山丘中行驶了几英里,直到被一条林木葱茏的上坡路挡住。夜幕降临,又没有了大群调查员的吵闹声,我们觉得这一带的样子看起来比常时更加凶险。因此,即使可能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也经常冒险使用乙炔头灯;周围暗下来之后,目力所及之处,景色看起来非常病态。我相信,就算我对肆虐在这里的恐怖一无所知,也肯定会注意到这种异常。此地没有任何野生动物——它们很聪明,知道当死亡窥探着接近时必须逃开。布满雷电伤迹的古树变得不自然地高大、扭曲,其余的植被则是不自然地茂密、蔓生。在被闪电劈得到处都是化石①疤痕的地面上,有许多古怪的土堆和圆丘卧在杂草丛中,它们排成蛇形,样子让我想起膨胀到巨大比例的死人骷髅。42M20
恐惧已经在风暴山上潜伏了超过一个世纪。那场灾难使当地第一次引来世间的关注,我也是看了报纸对灾难的报道,才得知它的存在。这是位于卡茨基尔(Catskills)②的一块偏远而荒凉的高地,当年荷兰殖民者③曾徒劳地试图在这里定居;他们的努力很快就遭到挫败,只在当地留下几座塌毁的公馆和一批衰退的棚户居民④,这些家伙住在山坡上几个孤零零的可怜小村里。正常的人类几乎从不踏足此地,直到州警设立⑤;但即使是现在,州警也鲜少来这里巡察。无论如何,恐惧也算这些相邻村庄间的一种古老传统,是村民们用简单的语言进行对话时的主要话题。这些可悲的混血杂种会定期走出谷地、贩卖手编篮子,以换取他们无法猎到、养殖、制作的基本生活必需品。42M20
“潜伏的恐惧”就盘踞在那座令人忌避、早已荒废的玛尔滕斯(Martense)公馆里。这座公馆位于高度较高但坡度和缓的山顶;这一带频繁的雷暴使它得到了风暴山这个名字。一百多年来,这座被林木包围的古老石砌建筑一直是那些狂野得难以置信、既骇人又丑恶的故事的主题,这些故事述说了一种会在夏天出没的、巨大、爬行、同时无声无息的死亡。棚户居民们会抽泣着讲述一只恶魔在天黑后捕捉孤旅之人的故事,它要么会把人整个攫走,要么会把人肢解后啃得不成样子。有时他们甚至低声说道,会有染血的痕迹一直通往远处的公馆。有人说雷鸣会召唤“潜伏的恐惧”,也有人说雷鸣本身就是它的吼声。42M20
居住在这个偏僻森林地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些变化无常、自相矛盾的故事,更何况这些描述都是语无伦次、过度夸张的,而那恶魔顶多只是被隐约瞥到而已;然而,所有当地农夫或村民都坚信,玛尔滕斯公馆是魍魉出没之地。有好几次,在听过棚户居民讲述某些特别生动的故事之后,一些调查员探访了那座建筑,却没有发现任何幽灵存在的证据,但这一传统在当地的历史中根深蒂固,人们很难完全否定。老太婆们念叨着关于玛尔滕斯家的幽灵的传说,那些传说包括玛尔滕斯一族自身、他们家族遗传的古怪异色瞳、冗长而变态的家族史,以及使整个家族受到诅咒的那场谋杀。42M20
让我来到事发现场的原因是一桩恐怖的事件,它既突然又不祥地使山民们最为狂野的传说化作了现实。一个夏夜,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雷雨后,整个乡间都被一名棚户居民的惊逃和喊叫唤醒了——那种惶怖绝不会出于单纯的幻觉。这些可怜的当地人成群结队地尖叫、哀号,说不可名状的恐惧之物已经降临到了他们身边,他们对此确定无疑。他们并没有看到恐惧之物,但从一个村庄传来的哭喊声让他们断定,死亡已经开始蔓延开来。42M20
早晨,市民和州警们跟着颤抖不已的山民,来到他们口中的死神降临之所。死亡的确在那里降临了。在一个棚户居民的村落,闪电的一击使地面塌陷、摧毁了几间散发恶臭的窝棚;不过,和“有机物”的惨剧相比,财产的损毁根本无足轻重。大约有七十五人住在这里,可现在一个活人也不剩。被蹂躏的地面上散乱着鲜血和肉块,这些人类残骸布满了恶魔般的齿印和爪印,但在屠杀现场却没有明显的离去踪迹。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某些狂暴的野兽所致,当时没有人质疑,这桩神秘的死亡事件可能仅仅是在堕落族群中发生的一次集体谋杀。在清点尸首、发现有大约二十五人失踪后,这一质疑的确被提了出来,但人们很难解释,为什么二十五人能杀害数量比自己多一倍的五十人。事实就是这样:在一个夏日的夜晚,雷光从天空劈下,留下一个死寂的村庄。村子里的尸体全都被可怕地摧残、咬烂、抓碎了。42M20
被这一事件刺激的村民们立即把恐怖的元凶和闹鬼的玛尔滕斯公馆联系到了一起,尽管事发现场离公馆足有三英里远。州警们对此更是怀疑,他们随意地调查了一下公馆,但发现它已完全荒废,于是放弃了这方面的线索。周边的乡村居民倒是以极大的关注仔细搜查了公馆,把它的屋子翻了个遍、探到池塘和小溪的底部、弄倒灌木丛,还彻底搜索了附近的森林。但所有行为都是徒劳无功,除杀戮现场外,突如其来的死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42M20
搜索进入第二天的时候,报纸报道了这桩惨案,记者们蜂拥到风暴山。他们详细地描述了事件,并在许多访谈中叙述了由当地老太婆口传的恐怖历史。我一开始只是没精打采地读着这些报道,因为我在恐怖事件方面几乎算是个鉴赏家;但一周之后,我发现某种氛围奇妙地激发了我,于是,1921年8月5日,我来到风暴山附近的勒费茨科纳斯(Lefferts Corners)村,在旅馆做了登记。由于旅馆里已经塞满了记者,我的登记挤在大批记者中间——这个小村庄是公认的调查者本部。在这段时间里,我忙于细致的调查和测量,三周后,记者逐渐散去,我才有机会以调查和测量的结果为基础,进行可怕的探索。42M20
于是,在这个夏夜,听着遥远的雷声滚滚,我把车子熄火,和两个携带武器的同伴一起徒步走过风暴山最后一段土丘遍布的区域。就在前方橡林的高耸树梢之后,手电的光照出了幽灵般的灰色墙壁;在这个病态的夜晚里,只有手电那摇曳无力的孤独光亮,犹如大箱子一般的公馆隐晦地暗示着恐怖,而这恐怖是在日光下无法揭示的。但我毫不犹豫,因为我已下了坚定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确认自己的想法。我相信,是雷鸣把那只带来死亡的恶魔从某个令人畏惧的秘密所在召唤而来的,我要探明,这恶魔究竟是一种实体,还是像瘟疫那样无影无形。42M20
我先前已经仔细地搜查过公馆的废墟,由此制订了周到的计划。我选择了扬·玛尔滕斯(Jan Martense)的老房间作为守夜的地方,关于他被谋杀的暧昧不详的传说在当地乡间非常有名;我隐约感觉,这位昔日受害者的房间最适合我的目的。这个房间的面积约为二十方英尺,和别的房间一样,装满了曾经是家具的垃圾。房间位于公馆二层的东南侧,有一扇朝东的大窗和一扇朝南的小窗,两扇窗户的玻璃和百叶窗早就不见了。大窗的对面是一座豪华的荷兰式壁炉,上面贴着“浪子回头”⑥的瓷砖画,小窗的对面则是一张嵌入墙内的大床。42M20
在被树叶闷住的雷声渐次增强之中,我安排着计划的细节。首先,我带来三条绳梯,把它们系在大窗的突出处,并且测试了一下,确保它们能通往外边杂草丛中的合适地方。然后,我们三人从别的房间拖来了一张宽大的四柱床架,把它横在窗口那里,还在床上铺满了杉树枝。我们全部拿着上了膛的自动手枪躺在床上,两人休息、一人放哨,轮班看守。这样,无论恶魔从任何一个方向前来,我们都有处可逃:如果它在公馆里出现,我们可以顺着绳梯爬到外面,如果它从外边进来,我们只要出门下楼就好。从之前的杀戮事件判断,我们认为,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它也不会追逐太远。42M20
我从半夜十二点看守到一点。尽管置身于这座凶险的公馆,靠着空荡荡的窗户,窗外就是电闪雷鸣,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昏昏欲睡的感觉。我坐在两个同伴中间,乔治·班尼特(George Bennett)在靠窗一边、威廉·托比(William Tobey)在靠壁炉一边。班尼特似乎被和我一样的嗜睡感攫住,已经酣然入睡,所以,虽然托比也开始摇头晃脑,我还是指定他接我的班。我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炉。42M20
越来越响的雷声一定影响了我的梦境,在短暂入眠的时间中,我梦到了极为不吉的景象。我曾经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可能是因为躺在窗边的那位不安分地把一条胳膊放到了我的胸口上。我没清醒到能够确认托比是不是还在履行放哨的职责,但我感觉,当时这一点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种明显的焦虑。从来没有任何险恶之事能带给我如此的压迫感。后来我一定又睡着了,因为当那惨烈的、超越我迄今为止的任何经验或想像的叫声响起、把我在变得愈发骇人的深夜中惊醒时,我的意识正处于幽灵般的混沌状态。42M20
那种惨叫,足以让潜藏在人类恐怖和痛苦的最深处的灵魂绝望而疯狂地扒着遗忘之门的黑檀门柱。我在赤红的疯狂和恶魔的嘲笑中惊醒,与此同时,包含病态恐怖和终极痛苦的不可思议的光景摇荡着,渐渐远去。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从变空的右侧知道托比已经消失了,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躺在我左边睡觉的那位依然把沉重的手臂放在我的胸口上。42M20
然后,毁灭性的雷霆震撼了整座山峰。它照亮了苍老森林里最黑暗的墓穴、撕裂了扭曲古树中最年迈的成员。在一颗可怕火球的恶魔般的闪光中,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家伙被突然惊醒,从窗外射来的刺眼强光把它的身影鲜明地投映过来,照在我一直盯着的那个壁炉上方的烟囱上。我依然活着且没有发疯,这真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奇迹——因为,烟囱上的那个影子不是乔治·班尼特、甚至不是任何人类的影子,它是如此地亵渎而畸形,简直只会来自地狱最底层的火山口。那是一种无名、无形的可憎之物,不管怎样敏锐的头脑也无法完全理解、不管怎样生花的妙笔也无法稍作描摹。下一瞬间,我就孤单地置身在这被诅咒的公馆中,瑟瑟发抖、胡言乱语。乔治·班尼特和威廉·托比不要说挣扎,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消失无踪,至今杳无音信。42M20
①:闪电化石(fulgurite),当闪电接触地面时,瞬间产生的超高温度会融化岩石或沙子。若它们立即被雨水冷却,就会形成长管状的硅质物体。42M20
②:位于纽约州东南部的一块山地,很好地保留了自然景观。42M20
③:在17世纪,当地属于荷兰设立的“新尼德兰”殖民地的一部分。42M20
④:棚户居民(squatter),指占据闲置或废弃的建筑或土地,没有一般法律认定的拥有权或租用权的居民。本文中这个词的意思是,这些居民生活的土地是被荷兰殖民者废弃的,土地的所有权本不属于他们。42M20
我在林木笼罩的公馆中经历过那场恐怖的事件之后,躺在勒费茨科纳斯的旅馆房间里好几天,神经紧张、精神疲惫。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达汽车那边、启动汽车,又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开回村庄的。只有一些幽幻的印象保留在我的脑海里:极大的树木伸着粗野的手臂、犹如恶魔咕哝一般的雷声,以及斜在这一带成点、成线的低矮土丘上的冥界般的阴影。42M20
那个投下恐怖得足以破坏大脑的影子的东西——当我颤抖着思考它的实体时,知道自己终于触及了超越这个世界的恐怖的一个末端。它属于来自外宇宙虚空的无名暗影之一,我们只能听见这些暗影在宇宙尽头发出的恶魔般的抓挠声;人类有限的视野仁慈地使我们无法目睹它们的样子。我几乎不敢分析或识别自己看见的那个影子。在那一晚,一定有什么东西挡在我和窗户之间,但我只要一开始思考那东西的真身,就会无法遏制地、本能地开始颤栗。那时,哪怕它吠叫、低吼,或者低声嘲笑呢……即使这样,也能把那种深不见底的丑恶感减少一些。但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已经把一只沉重的手臂或前脚放到了我的胸口……显然,它是有机生物,或者曾经是有机生物……扬·玛尔滕斯,我们侵犯的那个房间的主人,被埋在公馆旁边的墓地里……如果班尼特和托比还活着,我必须找到他们……为什么只有他们被抓走,而我却被留下?……眠意是如此令我窒息,梦境是如此令我惧怕……42M20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必须把知道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讲出来,否则就会完全崩溃。我已下定决心,绝不放弃搜寻“潜伏的恐惧”;因为我认为,与其在难忍的无知中焦躁不安,还不如索性去迎接真相,尽管这真相可能会无比恐怖。于是,我构思了最完善的策略——该选择哪个值得信赖的人,以及该如何追寻那个彻底抹消了两个男人、又在我面前投下噩梦般的影子的那个东西。42M20
在勒费茨科纳斯,和我最为相熟的都是些和蔼的记者,他们还有几个人留在这里,想要搜集悲剧最后的回响。我决定在他们中选择一个调查的伙伴;我越是考虑,越觉得一个叫亚瑟·芒罗(Arthur Munroe)的男人最合适,他黑发、削瘦,大约35岁,而他的教育经历、品味、智性和气质全都清楚地表明,他是一个不会被循规蹈矩的思想和经验束缚的人。42M20
亚瑟·芒罗在九月初的一个午后听我讲了这一切。从一开始,芒罗就对我叙述的内容充满兴趣,并对我的心理状态表示同情,当我讲完之后,他又发挥最大的机敏和判断力,仔细地分析和讨论了这个问题。他的建议非常切合实际:他认为,我们应该先搜集历史和地理方面的详细资料,等这些资料备齐,再去探查玛尔滕斯公馆。他主动领着我在乡间仔细寻找关于恐怖的玛尔滕斯家族的情报,最终,我们找到了一个人,他拥有一本绝妙的、极具启示性的祖传日记。我们还和山里的那些杂种交谈;在那场恐怖和混乱之后,他们并没有逃到更加偏远的山坡上去。我们决定,在执行最后的任务——在完全了解它的具体历史的情况下,详尽而明确地调查公馆——之前,应该先同样详尽而明确地调查棚户居民传说中的每一处发生悲剧的地点。42M20
一开始,从调查的结果完全看不出什么。但我们把结果列表造册之后,却似乎发现了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恐怖的传说都靠近那座被人忌避的公馆,要么就是通过病态的、营养过剩的森林和公馆相连。的确,也有例外存在;比如,吸引世间注意的那场恐怖之事就发生在一个根本没有树木生长的地方,那里既不靠近公馆,也不靠近连接着公馆的森林。42M20
至于“潜伏的恐惧”的性质或外观,从这些吓怕了的、愚笨的棚户居民那里完全问不出什么。他们把它同时称为一条蛇、一个巨人、一只雷电恶魔、一只蝙蝠、一只秃鹫及一棵会走路的树;不过,根据这些情报,我们有理由假设,它至少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非常容易被带有闪电的风暴影响。虽然少数故事提到了翅膀,我们还是认为,由于它厌恶开阔地带,还是认为它是个陆行生物更为合理。这种假设唯一不能解释的事实,是它极为迅速的移动能力:这只生物必须能够高速移动,才能来得及做出一切被归在它名下的事情。42M20
随着对这些棚户居民的了解愈发深入,我们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很多奇异之处,这些特点甚至非常有趣。他们是单纯的动物,由于不幸的血脉和僵化的孤立处境,他们在进化的尺度上渐渐退行。他们害怕外来者,但慢慢地适应了我们。最后,当我们为了探求“潜伏的恐惧”而在公馆内外砍伐所有的灌木、拆毁所有的隔墙时,他们起到了很大作用。我们请求他们帮助寻找班尼特和托比,他们对此打心底里感到难受,因为,虽然他们想帮我们,但却明白,就像他们自己消失的族人一样,这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他们已经有非常之多的族人遭到了杀害或掳掠,那就和野生动物遭受的灭绝命运一样。当然,我们完全相信他们的话;我们忐忑不安地等着悲剧变本加厉地降临。42M20
直到十月中旬,调查也没有什么进展,我们陷入了茫然。最近夜晚晴朗,恶魔般的侵袭事件并未发生,而我们对房屋和乡间的搜索全属徒劳,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这一切几乎让我们觉得“潜伏的恐惧”可能不是具有实体的存在。所有传说都一致地称,这个恶魔在冬天基本会很安分,我们担心,调查不得不因到来的寒冷天气而中止。因此,怀着匆忙和无奈的心情,我们在夏时制的最后一天①搜查了那个恐怖曾经降临的村落。由于棚户居民们的恐惧,现在这个村落已经空无一人。42M20
这个悲惨的窝棚村落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它没有名字,不过却夹在两座有名字的山岗之间,这两座山岗叫圆锥山(Cone Mountain)和枫树丘(Maple Hill);虽然山谷里没有树木,但隆起的山丘也可以遮风。村落本身更加靠近枫树丘,实际上,某些粗陋的住所就是在枫树丘的山坡上挖出来的地穴。在地理位置上,它位于风暴山西北,距山脚约两英里,距橡树环绕的那座公馆约三英里。从村落算起,村落到公馆之间足足二又四分之一英里都是开阔的空地,除了一些排成蛇形的低矮土丘,地面相当宽整,其上的植被也只有青草和分散的草堆。根据这里的地形特征,我们最后得出结论:恶魔肯定是通过圆锥山来到这里的。从圆锥山的南面伸出一条树木繁茂的山体,它与风暴山最西边的突出部相距不远。在这片动荡之地上,我们最终追查到了枫树丘的一处发生山体滑坡的地方,这里有一棵已被雷电劈裂的高大孤树,正是劈开它的那道闪电召唤出了恶魔。42M20
我和亚瑟·芒罗已经把这个被袭毁的村庄仔细翻查了二十次、甚至更多次,随着失望的情绪,我们心里产生了一种模糊而全新的恐惧。在那般惊人的杀戮之后,却没有留下半点线索——即使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可怕而反常的事情,这个事实还是未免过于反常。在阴云逐渐沉淀的昏暗天空之下,我们踉跄地徘徊,一边觉得做任何事都是徒劳,一边又觉得必须行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悲惨的、毫无方向性的热忱。我们的关注点变得非常细微:每个窝棚都重新进去过了,每个住人的地穴都重新找过、看里面是不是有尸体了,为了寻找巢穴或洞窟,附近山坡上的每一丛荆棘根部都搜索过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然而,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种模糊而全新的恐惧依然险恶地盘旋在我们周围,就好像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大狮鹫无形地蹲踞在山巅,用它们那足以看穿异次元深渊的毁灭之眼睨视着我们一般。42M20
随着下午的时间过去,周遭越来越暗、越来越难以看见。雷雨云在风暴山上空聚集;我们听见了从那里传来的隆隆声。从那个地方传来的雷声自然会令我们颤抖,如果现在是夜间,比这更轻的声音也足够达到恐怖的效果了。事实上,我们无比希望风暴至少持续到夜幕完全降临。带着这种希望,我们放弃了在山坡上毫无目标的搜索,想要赶往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村落,找一些棚户居民来协助我们调查。虽然这些家伙十分胆小,但还是有几个年轻人被我们呵护备至的领导方式充分地鼓舞,答应提供此类帮助。42M20
可是,几乎就在我们刚刚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滂沱的大雨就阻塞了视线,逼得我们不得不先找地方躲雨。天空如深夜般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磕磕绊绊中前行。不过,靠着频繁的闪电光亮和对这片地区的详尽了解,我们还是很快到达了漏雨最少的那间小屋。这是一个由原木和木板胡乱堆起来的窝棚,它勉强撑起来的门和唯一一扇小窗都正对着枫树丘。我们闩住门,防止愤怒的风雨侵入屋内,然后又用粗糙的窗板堵住窗户——反复搜查了这么多遍,我们早就知道窗板放在什么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坐在摇摇晃晃的箱子上,这种处境无疑令人极度沮丧,但我们还是点燃了烟斗,并时常用手电照照周围。透过墙上的裂缝,我们能看见闪电不时劈下;午后的天空竟暗得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每一道闪电都清晰可见。42M20
在暴风雨中的这次守夜让我想起了风暴山上的那个阴森之夜;我不禁浑身颤抖。自那次噩梦般的事件以来,一个奇妙的问题一直在我心中回荡,此时我的意识再次转向了它:不管那只恶魔是从窗户还是从屋里接近我们这三人的,它在被巨大的火球吓跑之前,为什么先抓走了我两边的人、反而把中间的我留到最后呢?不管从哪边开始算,我都排在第二,为什么它不按照自然的顺序,让我成为第二个牺牲者呢?它是用怎样一种巨大的触手越过我、把第三个人卷走的?难道它知道我是领队,所以故意留下我去面对更加可怖的命运?42M20
当这些疑问还在我的头脑里盘旋时,就像故意要把恐怖推上戏剧性的顶峰,一道可怕的闪电落在附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部分山体滑塌的声音。同时,狂风愈发猛烈,风声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我们确信,枫树丘上的那棵孤树又被雷劈中了,于是芒罗站起身来,走近小窗,想看看树受到了多大损伤。他刚刚取下窗板,风雨就怒吼着冲进屋内,声音震耳欲聋,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当芒罗探出身去、试图揣摩这座大自然里的万魔殿时,我只能在一边耐心等待。42M20
暴风渐渐安息,不自然的黑暗也逐渐退去。为了搜寻更加顺利,我曾希望这风暴能够持续到夜里,但阳光偷偷地从我背后板壁上的一个节孔照进来,从而打消了这种可能。我记得芒罗说过,就算会被大雨再浇一次,我们也最好让屋里亮一些,因此就拔去门闩,打开粗糙的门。外边地上的烂泥和水坑多得出奇,轻微的滑坡还带来了一些新的泥堆。我的朋友一直把身体探出窗外,静静地看着什么,但我并没有在外面看到能让人如此感兴趣的东西。我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一动不动。接着,我开玩笑般地摇了摇他,把他的身体转了过来——那一刻,我感到如癌症般的恐怖伸出触手、绞上了我的喉咙,这恐怖扎根于无限悠久的太古之间、扎根在无底的渊薮之中,而在这些渊薮里弥漫的,则是超越时间的夜暗。42M20
因为亚瑟·芒罗已经死了。在他被啃咬、抠挖得不成样子的脑袋上,没有任何还可以被称为脸的部分留下。42M20
①:1921年10月30日。美国于1918年首次实行夏时制,虽一度于1919年取消,但仍被一些州保留。当时,夏时制的最后一天是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42M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