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情

潜伏的恐惧(下)

  3红色光芒的意义kX6uX

  1921年11月8日的那个风暴之夜,我在提灯投射出的阴森暗影里,独自一人像白痴一样挖着扬·玛尔滕斯的坟墓。由于雷雨将要来临,我从下午就着手挖掘,现在,周围已是一片黑暗,风暴也开始在头顶繁茂的枝叶上怒吼,这太让我高兴了。kX6uX

  自从8月5日的事件以来,我肯定自己已经有几分疯了:公馆里的幽鬼之影、一切的努力与失望、以及10月风暴袭吹时发生在小屋里的那件事,这些全都让我疯狂。总之,我为死于鬼知道是什么原因的芒罗挖了一个坟墓,别人肯定也无法理解这件事,所以我只是告诉他们,亚瑟·芒罗自己迷路、失踪了。他们去找过他,但当然没有找到。那些棚户居民可能会知道真相,但我不愿再用这件事惊吓他们。我自身的麻木无情已接近怪异的程度,在公馆里发生的那件震撼之事似乎对我的大脑造成了某种影响,现在我唯一考虑的事情,就是探明这已经成长为一场大灾难的恐怖的真相。由于亚瑟·芒罗的死,我发誓,这件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从头到尾也只由我一人完成。kX6uX

  即便是我挖墓的现场,大概也足以让常人吓得发抖了。那些险恶古树的巨大程度、年老程度、怪诞程度全都超乎常理,它们就像地狱般的德鲁伊神殿的立柱一样,从高处冷眼瞥视着我。浓密的枝叶闷住了雷鸣、安静了狂风、遮挡了几乎全部雨点。只是在后院那些伤痕累累的树干上方,会有闪电的微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出,照亮废弃公馆那爬满长春藤的潮湿石墙。我的近旁是荒芜的荷兰式花园,它的小路和苗圃都被一种白色、恶臭、类似真菌、营养过剩的植被污染了,这些植物从未见过充足的阳光。而离我最近的还是墓地,在这里,变形的树木摇晃着它们畸形的枝条,它们的根系掀开了不洁棺柩的石盖,并从躺在石盖下的物体中吸收着毒液。棕色的枯叶在原生林的黑暗中腐败、溃烂,覆盖了大地;在覆盖物下,我时不时地可以见到低矮土丘的不祥轮廓,这些土丘是这片闪电频发之地的一大特色。kX6uX

  我是在调查了此地的历史后,才把这个墓穴选为目标的。历史——是的,我经历的事情宛如嘲讽的恶魔之举,在它的结末,只有历史留下。不过,我不认为“潜伏的恐惧”是拥有实体的存在,它应该类似于乘午夜的闪电而行、口生狼牙的幽鬼。我的结论是:从我和亚瑟·芒罗一起调查时发掘出的大量本地传说推断,那幽鬼正是死于1762年的扬·玛尔滕斯;而这也是我现在正像个白痴似地挖着他的坟墓的原因。kX6uX

  玛尔滕斯公馆由一个富裕的新阿姆斯特丹①商人赫里特·玛尔滕斯(Gerrit Martense)建于1670年,他认为英国的统治使自己的社会地位下降②,因而心生厌恶,在偏远林地的山顶建设了这座宏伟的公馆。这里杳无人迹、与世隔绝,还有异样的风景,这让他很是满意。此地只有一处不足,就是夏天猛烈的雷雨;在选定这座小山、开始建设公馆时,荷兰绅士玛尔滕斯以为这频繁爆发的自然之力只是当年特有的现象,但他不久以后就明白,此地一直有雷雨高发。最终,当他发现这些风暴对他的健康不利时,就挖了一间地下室,好在天上的万魔殿最为疯狂地猛吹烈打时有一个逃避之地。kX6uX

  赫里特·玛尔滕斯的子孙都不如他那么有名,因为他们都在憎恨英国文化的氛围下长大,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避开那些英国殖民者、避开由他们带来的英国文明。他们的生活极度地自我封闭,人们甚至传说,由于这种封闭,玛尔滕斯一族在语言能力和理解能力上都产生了困难。他们一族的外表皆呈现出异常的遗传特征:一只眼睛是蓝色、另一只则是棕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与外界社会的接触变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们竟开始与庄园地产上为数众多的奴仆阶层③通婚。这个繁盛家族中的许多人都堕落了、迁居到山谷中,然后再与那些混血杂种交配;他们的后代就是现在的那些棚户居民。其余的那些人依然阴郁地坚守在祖传的公馆里,变得越来越排外和沉默,并对频发的雷雨产生了越来越过激的反应。kX6uX

  上述这些外界知道的信息基本都来自年轻的扬·玛尔滕斯。当奥尔巴尼会议④的消息传到风暴山时,他被某种躁动的情绪驱使,报名参加了殖民地的军队。在赫里特的后代里,他是第一个见识过外部世界的;经过六年的军旅生涯,他于1760年回到家乡,但却发现,尽管自己拥有一族特有的双眼,但却被父亲、叔父、兄弟们当成了外来者。他无法再和玛尔滕斯一族共享怪癖与偏见了,雷雨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刺激他的神经了。相反,周围的环境让他沮丧,他经常给身在奥尔巴尼的唯一一个朋友写信,计划离开父亲的家。kX6uX

  1763年,扬·玛尔滕斯在奥尔巴尼的朋友乔纳森·吉福德(Jonathan Gifford)开始对友人长期中断通信感到焦急,特别是,他知道玛尔滕斯公馆里的情况,以及扬和家人发生的争吵。因此,他决定亲自上门拜访;吉福德骑马前往深山之中,据他的日记记载,他在9月20日到达了风暴山,发现公馆已经极度陈旧、破败。性格阴郁、生有怪异双眼的玛尔滕斯一族——他们如肮脏动物一般的外貌使他震惊——用蹩脚而刺耳的发音告诉他,扬已经死了。据他们称,扬在去年的秋天被雷劈而死,现在就埋在无人打理的下沉式后花园中。他们带吉福德参观了坟墓,那坟墓光秃秃的,连墓碑都没有。玛尔滕斯一族的某些态度让吉福德觉得反感和生疑,于是他在一周后带着铁锹和鹤嘴锄回到坟墓那里。如他所料,他找到了一块头盖骨,那样子就像是被残忍地砸碎的。他返回奥尔巴尼之后,就公开指控玛尔滕斯一族谋杀了他们的家人。kX6uX

  虽然缺乏合法证据而难以定罪,这个故事还是在这一带的乡间迅速流传。从那时以来,玛尔滕斯一族就被世间排斥,所有人都拒绝和他们交易,而他们孤绝的庄园被视为诅咒之地,遭到广泛嫌忌。不知怎么,他们靠着自己庄园的出产,依然成功地独立生存下来,因为遥远山丘上偶尔出现的灯光可以证明他们还活着。最迟到1810年,还能看见这些灯光,但那之后就几乎见不到了。kX6uX

  与此同时,以那座公馆和山峰为背景的恐怖传说慢慢传开。人们愈发不愿接近那里;在此期间,口耳相传的一切谣言和传说都不断丰富着那里的形象。那里一直无人拜访,直到1816年,棚户居民们发现,就连很少出现的灯光也消失了。那一年,有一群人前往调查,发现整个公馆空无一人,部分建筑甚至已化为废墟。kX6uX

  由于在公馆内外没有找到半根骸骨,人们猜测,玛尔滕斯一族可能并非死绝,而是离开了。那些临时建造的简易窝棚暗示着,这一族在迁走之前已经繁衍了多少人口;而从长期弃置的腐朽家具和散乱银餐具可以看出,他们的文化水准业已沦落得很低了。可怕的玛尔滕斯一族虽然已经消失,人们对这座鬼屋的恐惧却一如既往,甚至更胜先前。也是在此时,颓堕的山民中间开始流传新的、更加恐怖的怪谈。巍然的玛尔滕斯公馆一直挺立在那里,荒芜、可怕,与扬·玛尔滕斯的复仇之魂紧密相连。在我挖掘扬·玛尔滕斯坟墓的这个夜晚,它依然耸立在我身边。kX6uX

  我已经在前面把自己漫长的挖掘形容为像白痴一样,无论是挖掘的目的,还是挖掘的方法,都的确如此。扬·玛尔滕斯的棺材很快就被我挖了出来——棺材里只有灰尘和硝石。我勃然大怒,哪怕他只剩幽灵,我也想把他的幽灵挖出来;因此,我无理智而笨拙地向下挖开了他本来躺着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挖出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挖一个人的坟墓,这个人的怨灵每夜都在外面阔步游荡。kX6uX

  铁锹挖穿了地面——然后我的脚也陷了下去。我完全无法估测自己挖到了多么骇人的深度。在这种情况下发生这种意外事件,无疑是极为可怖的,但这个地下空间的存在却可怕地证实了我疯狂的假说。轻轻的一跌使提灯熄灭了,我立即打开手电筒观察周围,发现狭窄的隧道正朝两个方向无限地延伸过去。这隧道的宽度足够一个人在里面匍匐前进;尽管在那种时候,精神正常的人不会尝试这么做,但我执着地一心想揭示“潜伏的恐惧”的秘密,因此完全忘记了危险、理智和肮脏。我选择了朝向公馆的那个方向之后,便把一切置之度外,一头爬进窄小的隧道,盲目而迅速地向前蠕动,难得用手电往前照一照。kX6uX

  用怎样的言语才能形容一个人在深不可测的地底没头没脑地爬行的场面呢——这个人用手扒着土、身体扭曲着、气喘吁吁,完全忘却了时间、安全、方位、甚至自己的意图,只是在被永恒黑暗笼罩的地底疯狂地向前爬着,这种场景让我怎么形容呢?这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但我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地底爬行得太久,就连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已褪色成遥远的记忆,自己仿佛变成了在幽暗的泥土中乱拱的鼹鼠和蛆虫中的一员。事实上,仅仅出于偶然,我才会在仿佛无休无止的蠕动之后,颤抖地打开被遗忘的手电,让它射出的诡异光线照亮前方或直或弯的固结壤土隧道。kX6uX

  我像这样爬了一段时间,手电的电池已经快用尽了。突然,隧道向上斜成陡峭的坡度,我不得不改变前进方式;当我抬起头时,在完全的出乎意料之中,看见远方出现了两点魔鬼般的反光。那一定是我这把快要熄灭的手电的反光——这两点反光闪着恶毒而确切无疑的光辉,它激起了我模糊的记忆、让我几乎发狂。我下意识地停下,但大脑已彻底僵住,连逃跑也想不到。那双眼睛向我接近过来,但我看不清它的身躯,只能看见一只爪子。但那是怎样的一只爪子啊!此时,我听到头顶上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轰鸣。这是山中的狂野雷声,它逐渐提升为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怒。我肯定已经向上方爬了不少距离,因此现在离地表很近,而在雷声隆隆闷响的同时,那双眼睛依然怀着空洞的恶意,死死地凝视着我。kX6uX

  必须感谢上帝,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双眼睛的真相。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当场惊骇而死吧;时机恰到好处的雷鸣拯救了我——那东西也是被这雷鸣召唤而来的。一阵长得可怕的紧张过后,在我所看不见的外界,此地频发的山野闪电猛击而下,劈开大地、造出化石。随着这独眼巨人般的烈怒,惊雷撕裂了隧道上方的地面,崩塌的土砂夺走了我的听力和视觉,但没能让我完全昏迷。kX6uX

  大地滑开、移动,周围一片混沌。我无助地挣扎、乱扒,直到头顶的雨点让我冷静;我发现自己从地面上一个熟悉的地方钻了出来。这里是风暴山的西南坡,十分陡峭,没有树木。片状闪电接二连三地照亮了崩塌的地面和奇怪的低矮土丘的残骸,这一串土丘从树木繁茂的高坡一直延绵下来。但在混乱中,我没能找到让我从那致命的地下墓穴爬出的出口。现在我的大脑和大地一样混沌,而当南方远处爆出红色的光芒时,我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刚才经历的恐怖了。kX6uX

  但两天后,当那些棚户居民告诉我红色光芒的意义时,我感到的恐怖,要远远超过那个发霉洞穴中的爪子和眼睛带给我的恐怖,因为它蕴含的意义实在是势不可挡、让我惊骇莫名:就在那道让我重回地面的闪电落下之后,在离此地二十英里的一个小村庄中,一只不可名状的东西从突出的树枝掉进一座屋顶残破的小屋,使全村陷入恐惧的狂骚。那东西疯狂地肆虐,但反而把棚户居民们刺激得暴怒起来,它还没来得及逃跑,他们就点燃了小屋——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在我这边,大地恰好塌陷到了那只有着爪子和眼睛的东西身上。kX6uX

  --kX6uX

  译注:kX6uX

  ①:纽约市在荷兰殖民时代的旧称。kX6uX

  ②:第二次英荷战争结束后,荷兰于1667年将“新尼德兰”殖民地割让给英国。kX6uX

  ③:指黑人。kX6uX

  ④:1754年,在纽约州的奥尔巴尼召开的会议,其目的是促进英国北美殖民地的团结,号召共同抵御法国在法英北美殖民地争夺战开战前的扩张。kX6uX

  --kX6uX

  4双眼的恐怖kX6uX

  如果谁对风暴山上的恐怖之事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却还是想单枪匹马地究明潜伏在这里的恐惧,那他的精神决不能说是正常的。即使恐惧的化身被摧毁了至少两只,这片充斥着魑魅魍魉的冥界之土也不会让人的精神和肉体得到哪怕些许安全。当事态和发现变得越来越骇人时,我却在以更大的热忱继续探求。kX6uX

  那一晚,我在那条墓穴般的隧道里可怕地爬行,并与那只有着爪子和眼睛的东西遭遇;两天后,我得知,就在那双眼睛凝视着我的时候,另一只恶鬼又在离此地二十英里之处不祥地现身。不是比喻,这真的把我吓得抽搐起来。但是,在我身上,恐惧已经与惊奇和诱惑怪异地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几近于欣快的感觉。有时,不可见的力量会攫着一个人,带他在怪异的、已然死亡的诸城市的屋顶之上盘旋,然后再把他送进尼斯(Nis)峡谷那狞笑的大口。不管裂口下无底深渊的真相为何,在末日般的梦境中,他都会放声狂叫,自愿跳进丑恶的漩涡,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欢喜、一种解脱。那在风暴山上阔步横行的噩梦也是一样:得知有两只怪物出现——这给了我一种终极的、疯狂的热望,使我想要钻入这片被诅咒的大地,徒手从有毒的土壤中挖出正阴恶地凝视着世间的死亡。kX6uX

  我尽快回到扬·玛尔滕斯的坟墓那里,在以前的地方徒劳地挖了一阵。面积广泛的塌方已经抹去了隧道的所有痕迹,同时雨水又把一些泥沙冲了进去,使我无法判断那一天到底挖了多深。我还很费力地前往了那个遥远的、烧死了带来死亡之物的村庄,可得到的一点点收获根本无法与旅程的麻烦相提并论。在那座大难临头的小屋的废墟中,我找到了一些骨头,但显然没有一根属于怪物。棚户居民们说,那怪物只造成了一个受害者;这必然是错的,因为除了一个完整的人类头骨,我还找到了一些骨头碎片,它几乎肯定属于另一个人的头骨。怪物掉到屋顶的过程倒是被人目击到了,却没有人真正看清它的样子,那些仓促间瞥见它的人只是将它称为恶魔。我检查了怪物潜伏的巨树,不过没找到明显的痕迹。我也考虑过进入幽暗的森林、寻找可能存在的足迹,但实在难以忍受眼前那些病态巨树的树干,以及那些像大蛇一样恶毒地扭曲身躯、沉入地下的庞大树根,于是作罢。kX6uX

  接下来,我准备付出无比的用心,再次详细调查那个被废弃的村落——那里曾经遭受过最大量的死亡,亚瑟·芒罗也是在那里见到了某个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活着描述的东西。虽然我们先前无果的搜索已经极为仔细,但现在我有了需要验证的新情报。在那次万分恐怖的墓穴爬行之后,我已经确信,那怪物是穴居生物,至少也有穴居生物的一部分特性。11月14日,我把探索的焦点集中在圆锥山和枫树丘的山坡上,这两座山岗俯瞰着那个不幸的村落;其中,我更是对枫树丘滑坡区域的松软土壤投注了特别的注意。kX6uX

  我下午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黄昏降临之际,我站在枫树丘顶端,俯瞰村庄、遥望山谷对面的风暴山。壮丽的夕阳落山之后,几近满月的月亮升起,倾泻出银色的洪流,使它流遍高原、远处的山坡,以及奇怪的、到处可见的低矮土丘。眼前是一派宁静的、田园牧歌般的景象,可我憎恶它,因为我知道在这景象之下潜藏着什么。我憎恶那嘲笑着的月亮、虚伪的高原、化脓的山岗,以及那些险恶的土丘。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沾染了令人作呕的传染病,并且被某种由扭曲的秘密之力组成的恶性同盟影响。kX6uX

  过了一会,就在我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月光下的一切时,注意到了某些特定地形要素的性质和布局拥有一些奇特之处。我没有什么确切的地理学知识,但依然从一开始就对这片区域里的土丘和小圆丘很感兴趣。我以前就注意到,它们广泛地分布于风暴山周边,但在高原上的要比在山顶附近的少很多。毫无疑问,史前的冰川在创作它那引人注目的、奇异的奔放作品时,发现自己在山顶遭遇的阻力更小。此时,银月低悬,在月光的照耀下,土丘拖出了长长的、怪异的影子。这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有力的想法:这些土丘形成的种种点线排列,和风暴山的山顶有某种异常的联系。那山顶无疑是一个中心,从它无限、无规律地辐射出了成行、成列的点,就像那座病态的玛尔滕斯公馆本身伸出了可被肉眼所见的恐怖触手。一想到触手这个概念,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于是,我站在那里,开始分析自己为什么认为这些土丘是冰川作用的产物。kX6uX

  越是分析,我觉得冰川作用的根据越薄弱。在我的头脑中,全新的思维觉醒了;通过地表的样貌和自己在地下的经历,我开始了怪诞而恐怖的类推。而在理解这件事之前,我疯狂而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着:“上帝啊!……那些鼹鼠丘……这该死的地方肯定像个蜂窝……有多少……那天晚上在公馆里……它们先抓走了班尼特和托比……从我的两边……”,之后,我跑到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土丘那里,疯狂地挖了起来。我不顾一切地挖掘,浑身颤抖,但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最后,我不由得放声尖叫——我挖出了一个隧道或洞穴,它和我在那个恶魔般的晚上爬过的那条简直一模一样。kX6uX

  然后,我还记得,自己当时拿着铁锹狂奔起来。我丑陋地跑过被月光照耀、土丘清晰可见的草地,穿过被山坡上闹鬼的森林笼罩的、病态而险峻的深渊。我一边跳跃、大叫、喘着粗气,一边朝恐怖的玛尔滕斯公馆直奔而去。我还记得,自己毫无理智地在长满荆棘的地下室里挖遍了每一个地方,只为了挖出由这些土丘组成的恶性架构的核心或中心;我还记得,自己在偶然发现那条通道时发出了怎样的笑声。那是一个古旧烟囱底部的洞穴,周围密生着厚厚的杂草。我身边恰好偶然有一根蜡烛,在孤零零的烛光之下,杂草投出了诡异的阴影。我仍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潜伏在这地狱般的巢穴中,等待雷霆将它唤起。已经死了两只;或许它们只有两只。但是,我的心中燃烧着决心,誓要究明位于恐惧最深处的秘密。现在,我再次确信,这恐惧肯定是一种具有实体的、物质性的、有机的东西。kX6uX

  我犹豫不决地思考了一阵,到底是立即拿着手电下去,独自探索这条地下通道比较好,还是试着召集一帮棚户居民,一起探索比较好。随后,一阵疾风突然从外面刮进,吹熄了那支蜡烛、使我陷入彻底的黑暗,同时也吹走了我的思考。头顶的龟裂和缝隙里不再有月光漏下,当我听到那不吉的、标志性的隆隆雷声逐渐接近时,不禁产生了一种预言般的警惕感。种种联想混乱地纠缠着我的大脑,在这种混乱中,我不知不觉地摸索着爬到了地下室最深的角落。尽管如此,我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烟囱底部的那个可怕洞口。闪电的微明穿透了外面的森林、照亮了砖墙上方的裂缝,我可以看见坍塌的砖块和病态的杂草。恐怖与好奇混合的感觉一秒胜似一秒地把我吞没:风暴会唤来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会被风暴唤来的东西留下?我在闪电光亮的引导下,藏到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面,在这里,我既能看到那个洞口,又可以隐藏自己的身形。kX6uX

  如果上天真的充满慈悲,那么总有一天,我看见的景象会从意识里被抹去,我可以安宁地度过余生。如今,我不仅无法在夜间入眠,而且在雷鸣时必须求助于药物镇静剂。那是突如其来、毫无前兆地发生的事情:从遥远而难以想像的深坑之中,传来了既像恶魔又像老鼠的疾奔足音。随着一阵地狱般的喘息和被窒闷的咕哝,从烟囱底部的洞口那里,无以计数的、就像长了麻风病的生物爆涌而出。那是一道腐烂有机物的洪流,这些令人毛发倒竖的暗夜后裔是如此丑恶、如此令人震怖,远超凡人的疯狂与病态所能产生的最黑暗产物。它们宛如状似蛇群的粘液,沸腾着、翻滚着、涌动着、冒着泡,从那个敞开的洞穴中缠卷而出,然后又像腐败性的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从地下室的每一个出口流向外界——流出、分散,跋扈在被诅咒的午夜森林,撒布恐惧、疯狂和死亡。kX6uX

  只有上帝才知道它们有多少;一定已经成千上万了。在间歇劈下的闪电的照耀下,它们的滚滚洪流令我几欲昏厥。当洪流终于分散到能看清每一只的样子时,我看到它们尽是些矮小、畸形、多毛的恶鬼或类人猿,是把猴子进行丑怪的、恶魔般的漫画化之后的形象。它们沉默得简直令人发指。当落在最后的一群也冲出来之后,其中一只转过身,用经过长期实践的熟练技巧抓住一只较为弱小的同类,像家常便饭一样把它吃掉——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一声尖叫。其余的怪物则津津有味地把它掉下来的食物残渣一抢而空。其后,尽管已因恐惧和厌恶而头晕目眩,我那病态的好奇心依然战胜了一切。当这些怪物中的最后一只落单者从充满未知噩梦的幽冥世界渗流而出的时候,我拔出自动手枪,借着雷鸣的掩盖,向它扣动了扳机。kX6uX

  在紫色闪电照耀的天空下,赤红而粘稠的奔流之影尖叫着、滑走着,癫狂地一个接一个互相追逐,穿过无尽的、被鲜血染红的通道……我记忆里毛骨悚然的景象充满了不定形的幻觉和万花筒似的变异。巨怪般营养过剩的橡树森林通过大蛇一样的扭曲根系,从密密麻麻地生息着千百万食人恶魔的大地那里吮食难以名状的汁液;水螅般的扭曲之物从地下的源核摸索着探出触手,那些土丘形状的触手……疯狂的闪电照亮了爬满恶性长春藤的墙壁、照亮了塞满菌类植被的恶魔拱廊……感谢上帝让我在无意识中凭着本能走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走到了沉睡在安静群星和清朗天空下的宁静村庄。kX6uX

  我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恢复到能往奥尔巴尼送信的程度。我叫他们派一帮人用炸药把玛尔滕斯公馆连同风暴山的整个山顶炸光,堵塞所有可见的土丘下的洞穴,并铲除某些营养过剩、其存在本身仿佛就会损害理智的树木。只有在他们真的做到这一点之后,我才可以稍微合一会眼,但只要我还记得关于“潜伏的恐惧”的无可名状的秘密,真正的安宁就永远和我无缘。这件事情会永远搅扰我——谁敢断言这次灭绝是绝对彻底的呢?又有谁敢断言这种现象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例子呢?哪一个拥有了我这些知识的人,在想到大地下的未知洞窟时,不会对未来的可能性感到噩梦般的恐惧呢?如今,就连看到一口井或一个地铁入口都会令我浑身颤抖……为什么医生不能给我一些东西,好让我能够入睡、让我的大脑在雷鸣时保持真正的安静呢?kX6uX

  那一天,当我向那只落在最后的不可名状的生物开枪后,在手电的光芒下看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单纯了,以至于我用了将近一分钟才明白过来、陷入谵妄。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东西,有着尖锐的黄牙和缠结的毛发,就像一只丑恶的白化大猩猩。它是哺乳动物退化到极致的形态,是孤立的交配、繁殖,以及在地表和地下靠食人行为滋养的可怖结果,是潜伏在生命背后的一切嗥叫的混沌和嗤笑的恐惧的总化身。它断气的时候还直直地盯着我,这双眼睛唤起了我模糊的回忆——那就和我在地下所见的眼睛一样,具有古怪的特征。一只眼睛是蓝色、另一只则是棕色。那是古老传说中玛尔滕斯一族特有的双眼。我目瞪口呆、被剧烈的恐怖瞬间淹没。我明白了那个消失的家族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明白了那个留在可怕的玛尔滕斯公馆中、因雷声而发狂的家族身上发生了什么。kX6uX

  PS:洛夫克拉夫特甚少因编辑约稿撰写作品,本作就是其中的一篇。业余作家协会会员G. J.侯泰因(George Julian Houtain)于1922年1月创办了《家酿》,洛夫克拉夫特应其邀请,在创刊号至6月号的六期上连载了《尸体复活者赫伯特·威斯特》,随后又连载了本作。出于商业效果考虑,每期连载的末尾都必须插入一个“恐怖的高峰”,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作品的阅读价值。但它依然不失为一篇重要的作品:在本作中,洛夫克拉夫特集中表现了他的世界观、以及种族偏见(即使在那个种族歧视司空见惯的时代,他的偏见也是非常过激的)。kX6uX

  除去种族偏见不谈,本作可称是洛夫克拉夫特世界观的一个典型例子。具体来说就是:近亲、退化、堕落、隔绝、杂交会紧密地联系成一体,其中一项几乎必然意味着其它几项。这是他很多作品的重要主题,因为他对此感同身受——他的父母皆因精神疾病住进精神病院,随后病亡,而他的母亲一家(菲利普家)就是一个在殖民地陷入孤立、持续近亲通婚,最后深受其害的家族。洛夫克拉夫特自身的精神状况也很不好;家族的近亲结婚带来退化(而且征兆也在自己身上出现)正是他自己最恐惧的事情之一。这一主题在《印斯茅斯之影》中达到了顶峰,他在《自述》中表达的“血统纯粹”论同样来源于此。kX6uX

本章结束